十、星空之上

走進艙門,是一條黑沉沉的走廊,踐遠點亮了火把,摸索前進。

走廊曲曲折折,仿佛迷宮一般,兩邊有許多艙門,有的關閉著,有的敞開著,但同樣沒有生氣,就像是一座在深山中沉寂了無數年的溶洞。走廊和敞開的艙室全都鏽跡斑斑,牆壁呈現出斑駁的灰黑色,完全看不出當初的樣子。

踐遠慢慢走著,腳步激起的塵埃像一團迷霧在走廊中擴散。

他不知道飛船從何而來,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但是他知道,飛船已經在這裏停泊了千百年,它已經老化、死亡,再也不可能飛到星空中去了。而且它已經徹底被屬於它的那個世界遺忘了,它將永遠停留在這裏,直到歲月的刻刀將它劃得粉碎,完全融解在異鄉的土地上。

踐遠還在向前走著,他並沒有灰心,他知道他一定會得到一個答案。

忽然,他停下了腳步。五六步遠的前麵是一扇關閉的艙門,艙門上有一盞綠色的小燈發出微弱的光亮。

他推開艙門。在艙門打開一道縫隙的時候,裏麵還是一團黑暗,但接著就亮起一片柔和的光線。

於是,踐遠就看到了銀色女神。她就仰臥在船艙中央的一具水晶棺內。她並不是傳說中肋生雙翅,渾身光芒四射,讓人不敢正視的女神,相反,她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類女孩,身材嬌小柔弱,讓人憐惜,一張娟秀的臉上幾無血色,帶著一種病態的美。

踐遠看到她的時候,她還在沉睡著,但是一瞬間她就醒來了。

她坐起身,看到了踐遠,她並沒有驚訝,隻是疲倦地說道:“來啦。”然後她站起身來,走到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她走得很慢,身體像是很虛弱的樣子。“坐吧。”她指了下旁邊的椅子。

踐遠站在那裏沒有動,他一時還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態度去麵對她。

“坐吧。”她又說道,“你現在應該知道,我並不是神。”

“不,不,您就是我們的神。”踐遠的情緒有些激動,“是您在石壁上留下的神諭鼓舞著我們一次次渡過災難,是您給我們指引了一個新的世界,而且我還相信,”他充滿感情地望著她,“我相信,是您創造了我們這個部族。”

女孩受到了踐遠的感染,她似乎回憶起許多事情,眼圈一下子紅潤起來:“其實你不該來。”她憂鬱地說道。

“我應該來。”踐遠堅決地說道,“我們要知道自己是從何而來,將要向何處去,至少,我們應該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

女孩沉默著,但踐遠能夠感到她的內心思潮翻湧,忽然她捂住嘴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搖晃著,幾乎從椅子上跌倒。

踐遠急忙上前幾步,可是又忽然停下來,他想去攙扶她,可是多少年的信仰所帶來的尊崇與敬畏又讓他不敢妄動。

女孩終於止住咳嗽,她虛弱地再次指了指旁邊的椅子。

踐遠猶豫著坐了下來。

“好吧,不知道有多少年沒有和人交談過了,今天就對你講一講吧。”女孩說道,“凝春是我的名字,你們的先祖就出生在這個艙室裏,我和葉城的細胞合在一起誕生了他們。四個男孩,四個女孩,照顧孩子可真是件辛苦的事,尤其是對我這個沒有做過母親的。”凝春陷入回憶之中,嘴角浮起一絲甜甜的微笑,“他們在暖箱裏的時候倒還好,隻要喂飽他們就會香甜地睡著了,可是到他們會爬的時候可就麻煩了,剛哄好一個哇哇大哭的,另一個又不小心掉到床下去了,最嚇人的是小三,他不知什麽時候爬出了艙室。我找遍了也找不到,急得我大哭起來,另外七個孩子也跟著我一起哭,後來發現他竟然在線纜地槽裏睡著了。”凝春自顧自說著,仿佛那些事就發生在昨天,“不過隨著他們長大,我竟然不再害怕也不再孤獨了,他們給我帶來了說不盡的快樂,他們慢慢地會叫媽媽了,會走路了,會說話了。我教他們寫字,教他們知識,教男孩武術、遊泳和怎麽種植莊稼,教女孩做飯、織衣,還有舞蹈、繪畫。他們整天圍攏在我身邊,有的到湖裏捕魚,有的給我做飯,還有的把自編的舞蹈跳給我看,哦,那恐怕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了,直到他們十二歲的那一年……”凝春忽然停下來,臉色又變得憂鬱。

“後來怎樣了?”踐遠問。

“後來我就把他們帶到了峽穀的山洞裏麵,我要讓他們開始自己的獨立生活。”凝春用低低的聲音說道,“開始他們還很開心,可是沒過幾天,他們就開始滿峽穀地到處呼喚我,我以為過幾天就好了。但是一個月過去了,地裏的莊稼都荒蕪了,他們仍然隻顧尋找我,那一天,小三為了爬上懸崖,結果失足摔了下去。”女孩的眼中泛起了淚花,“他們不知道,我和他們一樣傷心,每天夜裏都睡不著,一閉眼,眼前就全是他們的音容笑貌。白天要不傻傻地坐在那裏,腦袋裏一片空白,要不就莫名其妙地哭個不停,我真想到峽穀去,從此與他們生活在一起,可是我不能,後來,我隻得進入了休眠。”

凝春把頭扭過去,不讓踐遠看到她流下的淚水,她沉默了一會兒,心情漸漸平靜下來。她接著說道:“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三百年之後了,部族已經發展到六百多人了,當然他們早已忘記了我的存在。他們開始在這片土地上憑借自己的勞動和智慧自由發展了,我很欣慰也很高興,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中又那麽失落。他們是我的孩子,我卻不能去相認,這是多麽殘酷的事啊!”沉默,“我再次睡去,這次過了一百年,再看到他們的時候,我大吃一驚。部族的人數隻剩下不足三百人,我意識到,峽穀中的大氣成分和土壤、植被雖然都與母星相仿,但是這裏的氣候卻要嚴酷得多。我教授給他們的知識太少了,根本不足以與這麽惡劣的大自然對抗,況且,他們那時已經失去了戰勝自然的信念,他們開始自甘墮落,開始一步步走向滅亡。於是我在一個小山洞中刻下了那些知識,同時讓他們開始為遷徙到海對岸去做準備。更重要的是,我要讓他們重新樹立起信心,讓他們知道,他們不是弱者也不是生命的棄兒,總有一天他們會成為這個荒蕪世界的主人,並重新踏上光輝的文明之路。”女孩的眼中爆發出粲然的光芒。

“是的,”踐遠說道,“我們把您當作了神,也正是對您的信仰讓我們堅持到了現在。”

凝春望著踐遠道:“這些年來我隻接觸過兩個人,上一次我正在峽穀中觀察部族的情況,恰好碰到了一個。他看到我一身銀色的宇航服,就把我當作了銀色女神,嚇得跪在那裏一句話都不敢講,可是你不同,至少你很冷靜。”

“我是在那次探險之後突然意識到的。”踐遠道,“我發現您並不是萬能的神,我甚至覺得說不定您比我們還要脆弱,還要無助。”

“看來是被你猜中了。”凝春微微一笑,但目光是那麽的淒然。

“大海對麵的大陸是什麽樣的?”看著她,踐遠心中一陣酸楚。

“與峽穀相比較,那裏是一片樂土。”

“在您的指導下,大船快要造成了,不久之後我們就準備啟航。”踐遠道。

“你是來向我道別的?”

“不,”踐遠第一次大膽地凝視著女孩,“我是來帶您一起走的。”

凝春注視著踐遠,目光裏亮起一團火焰,那一刻,踐遠可以肯定她一度動了心,可是最終她的目光又暗淡下去:“你能想象這艘航船當初的樣子嗎?它矗立在那裏,像一座巍峨雄偉的大山,像一位意氣風發的銀甲武士,可是現在它已經腐朽成一堆廢鐵,隻殘留下一副骨架。我雖然還是年輕時的樣子,可即使休眠也不能抵禦時光的侵襲,我的身體已脆弱不堪,生命隨時會逝去。你們去吧,這個世界的未來是屬於你們的,我根本就不應該在這個世界,在你們的曆史中存在。這裏,這裏就是我最終的歸宿。”

踐遠猶豫著還想說什麽,卻被凝春用目光製止了,她向他伸出手:“走吧,我送你一程。”

凝春挽著踐遠的手向外麵走去。

她的手是那麽小巧,那麽冰涼,可是踐遠卻有了異樣的感覺,他恍惚間回到了孩童時代,母親拉著他的手,嗬護著他走出了人生的第一步……踐遠從來沒有見到過自己的母親,可是現在感覺是那麽真切,他的心中感到一陣刺痛,幾乎落下淚來。

他們就那麽手挽著手,默默走出飛船,走過湖岸,來到懸崖頂端。

他們在崖頂站立了很久,手握在一起,久久不願分開。

“還不知道我們是從哪裏來的,我們的故鄉在哪裏?”踐遠問道。

凝春抬頭仰望浩渺的星空:“我們來自星空之上,我們根本看不到它,甚至大概位置也不知道,這也是我一直迷惑的,最初的時候,我核對了電腦裏所有的星圖,卻不能找到母星的位置,或許我們是來到了另一個宇宙吧。”

“我們有家難回。”踐遠感歎,“那麽我們當初為什麽來到這裏呢?”

“和你來到這裏一樣,”凝春道,“我們是來尋找我們的祖先。”

“哦?”踐遠吃了一驚,繼而不解地望著她。

“對於這些,你不需要明白,至少現在還不到揭曉的時候。”凝春說道,“你隻要知道,對於你們來說,這裏就是你們的家,未來是你們必須用雙手親自去創造的,你們的明天決定著我們的未來。”

“我不明白,”踐遠一臉迷惑,“就像我不明白您千辛萬苦創造了我們,卻寧肯受盡孤獨的煎熬,也不願與我們生活在一起。”

“總有一天會明白的。”凝春鬆開了手,“去吧,孩子,照我說的去做。”

凝春用充滿母愛的眼神望著踐遠。

踐遠知道,隻要一回頭,就將是他們的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