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大船

踐遠從昏迷中醒來,他並沒有睜開眼睛,他害怕看到族人們一張張憂愁的臉,可是很奇怪,他聽到了笑聲,不是一個人,好像整個部族的人們都在歡笑,他不禁睜開了眼睛。不錯,族人們正在圍著洞廳中央的篝火舞蹈,男男女女笑成一團,像遇到了什麽天大的喜事。

踐遠站起身來,一臉迷惑。族人們見到他醒來,又爆發出一陣歡呼。

踐遠被帶到了通天洞,洞壁上還留著被他用斧頭砍過的痕跡。他一下子驚呆了,他終於知道大家為什麽狂歡了:在神諭後麵空白的洞壁上,現在寫滿了內容。

踐遠一下子撲到洞壁前,像個孩子一樣大聲哭了起來。

沒有人知道對神的信仰的破滅,在他的心中造成了多麽大的創傷;也沒有人知道,他獨自承擔了多麽大的壓力和責任,如果不是為了部族,他那天已經自殺在神諭石壁前;更沒有人知道,他明明已陷入絕望之中,他的身心已瀕於崩潰,但他卻要苦苦堅持下去,帶著部族去苦苦尋找另一條出路……

身邊的人都沉默著,沒有人勸他,讓他哭吧,多少天的苦悶都會在淚水中消失,因為他們終於確認,神一定在冥冥中保佑著他們,等待他們的將是一個美好的未來,但願今後部族不會再有淚水。

從這天起,踐遠足不出戶地在洞中研究神諭上新增的內容。沒有人來打擾他,部族中隻剩下他能通曉神的語言了,大家都在緊張地等待著結果。

四天後,踐遠來到了部族的洞廳中。在篝火的映襯下,他拾起一根燒焦的枝條,在地上畫了起來。他先畫了一個手指大小的橢圓形,又在周圍畫上許多波紋狀的線條。“這是我們的島,被浩瀚的大海所包圍。”他說道,然後他又在很遠的地方畫了一條長長的曲折線,“這是一片廣闊的大陸,也是我們一直期望的神賜予我們的樂土,部族會在那裏無憂無慮地生活。”踐遠又說道,“我畫的就是神諭上新出現的圖案,不過有個問題,”他頓了頓,“在我們的島嶼與大陸之間的距離大概有八百公裏。”

眾人**起來,失望的情緒迅速蔓延,八百公裏,八百公裏無所依靠的航程,八百公裏風暴肆虐,到處出沒著猛獸的大海,那根本是一段不可能逾越的距離。

踐遠沒有言語,帶著七八個人忙碌起來。

又過了一個月,一個精致複雜的物體製造出來,踐遠小心地捧著它,讚歎道:“這是神賜予我們的禮物,它可以帶著我們駛向遙遠的彼岸。”

族人們迷惑地端詳著它。

“這是一艘大船的模型,是根據神諭上的圖紙製作的,”踐遠道:“當然,真的把它製作出來還是一件艱苦卓絕的工作,不過……”他沉吟著,“那一天終究會到來的。”

部族馬上投入到製造大船的熱潮中去了。

大船的建造地點設在峽穀深處樹林所在的那片高地上,一方麵能夠就地取材,一方麵在洪水到來的時候可以盡量減少損失。

人們在高地上挖了一個巨大的深坑作為船塢,將來大船建成之後,還要挖一條運河使大船下水。

製造大船確實是一件宏大的工程,艱難程度遠遠超出了部族的想象。僅僅是挖掘船塢就用去了半年時間,而安放龍骨則更是一個複雜的工作,不僅要集中大量的勞動力,還需要足夠的技巧,而這兩方麵都是部族所欠缺的。經過了四次失敗,浪費了十幾棵最高大的樹木之後,他們終於成功了,而這時已是兩年之後了。

踐遠一直暗自慶幸,在自己那次絕望的探險中隻損失了一百餘人,絕大部分人先後安全返回了峽穀,為製造大船留下了寶貴的勞動力。

這期間,峽穀中經曆了三次洪水的洗禮,部族又挨過了兩次饑荒。

人們早就從最初的狂熱中冷靜下來,日子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白天,男人們在船塢中忙碌,女人們負責照料莊稼,維護小河上的堤壩;晚上,草草用過晚飯之後,他們就聚集在一起製作大船上需要的一些部件。

踐遠終於明白了銀色女神的深意,她考驗部族的那些要求全都是為了製作這隻將要承載著部族遠航的大船。高地上的那片樹林,在洪水泛濫的峽穀中即使順利的話,沒有幾百年的時間是不可能生長成現在的規模的,沒有這項材料準備,即使有了圖紙,製造大船也隻能是個幻想。而部族織就的那麵旗幟,現在看來是大船的風帆,製作它不僅需要大量的樹皮和極為複雜的製作程序,也同樣需要漫長的時間與部族堅持不懈的努力,那樣大船完工的時間大概就要用去幾代人的時間。由此可見,為了部族未來要進行的遠航,銀色女神在許多年前就著手準備了,隻不過部族還蒙在鼓裏。

時光流逝……

大船的建造在穩步推進。

艏柱和艉柱被嵌接於龍骨兩端,然後將船底肋骨橫向安置在龍骨上,船首和船尾精心的結構設計是為了抵禦舵和錨索的張力以及海浪的衝擊力……

內龍骨則沿著龍骨置於底肋骨,船底肋骨除了兩端外都是筆直的,在兩端,木材開始彎曲,也就是向上翹起……

複肋材與船底肋骨緊接在一起,這些都是彎曲的或弧形肋材,構成了帆船的曲邊,這些肋材被安排得非常緊湊,而且在船的中間部分和靠近桅的地方是雙層的,在這裏會受到巨大的應變作用……

沉重的厚壓板水平排列在肋材內側,支撐住甲板梁的兩端……

桅孔加固板是很結實的木材,垂直穿插在甲板梁之間,用來支撐桅杆,而桅的根部則豎立在內龍骨之上……

隨著樹木的減少,大船開始在高地上顯露出龐大的身軀,它是部族有史以來製造的最雄偉的物體,連他們自己也幾乎不敢相信,這簡直是一個奇跡。

大船竣工的日期日益臨近,踐遠的心中卻逐漸彌漫起一股淡淡的憂傷,雖然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喜悅甚至是亢奮的。他迫切地期待這艘大船竣工,恨不得馬上揚帆啟航,可是每當他一個人獨處的時候,那股憂傷就侵染著他的情緒,揮之不去。

是他的心底還在眷戀著這個峽穀嗎?是的,因為他的親人都埋葬在這片土地上,他一生的大部分時光也是在這裏度過的。可是這並不是憂傷的全部。有時在幹活的時候,他向遠處的懸崖無意間的一瞥,或是在夜深人靜時他孤單地仰望星空,他都似乎感覺到好像有一雙眼睛在幽怨地注視著他,那是一個飽含著許多情感的目光,那是神的目光。

對於這莫名的憂傷,踐遠也覺得奇怪,怎麽會這樣呢?神是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她從遠古至今一直在暗中保佑著部族,即使部族最終越過海洋,遷徙到新的大陸去,也同樣會得到神的庇佑,自己有什麽可擔心的呢?不,不,不是這樣的,他突然發現在潛意識中與神已沒有隔閡,他把神當作是一個人,一個最親近的人,一個和自己一樣被拋棄在孤島上的人,當他率領族人離開之後,神就會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島上,慢慢地被人遺忘。踐遠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不,神是萬物的救主,神是至高無上的,自己的想法褻瀆了聖潔的神,簡直該死,可是他偏偏無法把這種情緒揮去,反而日漸強烈。

踐遠又開始把目光投向峽穀深處那道飛流直下的瀑布。那次探險使他基本上了解了這個島的地貌,沿著海岸線,它全部是由高山峭壁和山間峽穀構成的,整個島就像一個高大的城堡,可是在島的中心是怎樣的呢?是更高的山脈,還是其他什麽,不得而知。在那道瀑布背後的群山中一定隱藏著什麽!踐遠斷定。

半年前的一次雷雨,瀑布旁邊的峭壁恰好被幾道閃電擊中,光滑的岩壁上出現了一些蜿蜒向上的裂縫。

“自己或許可以沿著這些裂縫爬到瀑布頂端去呢。”踐遠尋思。

終於有一天,在一個滿月的夜晚,踐遠再也抑製不住心中的衝動,帶了幾根火把,來到了瀑布前。

在月光的映襯下,他沿著岩縫緩緩向上爬去。

即使有了那些岩縫,要攀上陡直的峭壁都是一件異常危險的事。裂縫時斷時續,踐遠一度被困在那裏上下不得,好在他一次次找到了出路。岩縫中的石塊有許多是鬆動的,扳動一塊,弄不好就會有一連串的碎石滑落下來,他也幸運地躲過了。漸漸地,他的手和膝蓋都受了傷,岩壁上留下了一串血跡,他的頭也被石塊砸破了,血順著額頭流下,他不得不不斷地擦去眼睛上的鮮血。但是他忘記了疼痛,他隻有一個心思,無論如何都要爬上去。

最終,他登上了瀑布的頂端。

在他的兩側是更高的峭壁,如同兩扇微微開啟的大門,而門內,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個遼闊的高山湖泊,峽穀的瀑布就是它的出水口之一。在湖泊與瀑布之間,一艘巨大的星際航船橫臥在那裏。

出乎意料地,踐遠沒有感到震驚,他知道那是一艘飛船,並不是神的宮殿,他對這裏的感覺是那樣熟悉,就仿佛自己離開了千年,一切的記憶都已抹去,現在重回故地,遠古的記憶又在一點點恢複。

他默默端詳著飛船。

飛船就毫無聲息地矗立在那裏,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它的外殼殘破不堪,有兩處完全斷裂開來,看上去似乎已經與岩石融為一體。

在飛船的中部,有一扇艙門敞開著。踐遠邁步向那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