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幻滅

生命的種子已經埋下,人們天天關注著天氣的變化,期望著田野中的種子生根、發芽、成長、結出豐碩的果實。星空之上,是否冥冥中也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這個小小的部族,並祝願他們發展、繁榮,創造出一個燦爛的文明?

等待收獲的那些天裏,人們並不輕鬆,雖然沒有再遭遇暴雨和山洪,但降雨卻幾乎沒有斷過,小河的水位一直很高。踐遠帶著男人們整天在小河兩岸修建一道堤壩。已經記不清從什麽年代開始,部族就開始在河岸上建造堤壩,但它總是被洪水衝得無影無蹤,可是為了生存,部族就像螞蟻一樣,執著地一遍又一遍重複祖先們的工作,即使明知它根本沒有建成的那一天。

女人們除了做飯,就在洞中忙碌著製作神諭中神需要的物品,雖然那些東西是那麽複雜,很多甚至根本無從著手,但那似乎是部族獲得新生的唯一希望。

踐遠每天晚上還是要對著神諭麵壁沉思,不過他現在多了一個學生。他開始教授兒子踐翎學習文字。傳說在遠古時候,踐遠的祖上曾有緣覲見過銀色女神,並得到了女神最初的教誨和啟蒙,從此以後,每一代首領都出自踐遠的家族,有一天踐翎也會接替踐遠成為部族新的首領。

踐翎的智慧和學習能力要遠遠超過老成守舊的父親,這讓踐遠感到高興。說不定有一天兒子會從神諭中領悟到更深奧的真諦,從而揭示出一個嶄新的未來呢。不過,踐遠沒想到會有那麽快。

這天,踐遠正和大家在堤壩上揮汗如雨,踐翎一跑一顛地把一塊石頭舉到他麵前。踐遠拿著石頭端詳,開始還不明所以,突然間手就顫抖起來:“這,這就是可以提煉出鐵的礦石嗎?”

鐵是製作神諭物品的重要材料,沒有它,很多東西讓部族一籌莫展,沒想到竟然被一個孩子找到了。一個月後,第一件鐵製品在部族的熔爐中完成了。部族開始駛上快車道,一件件奇形怪狀的物品接二連三地製作出來。

這一天,男人們勞累了一天,回到洞中,女人們卻還沒有做飯,並且每個女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欣喜的笑容。踐遠被拉到洞穴深處,一麵無比巨大的旗幟幾乎鋪滿了整個洞廳。

神諭上要求最難的一件物品終於完成了。踐遠在心中盤算著神諭中需要的物品,突然振臂高呼:“萬能的銀色女神啊,我們終於完成了您的要求,我們虔誠地向您獻上我們的貢品!”

那一夜,部族無人睡眠,眾人在篝火前載歌載舞,狂歡了一宿。

黎明時分,踐遠帶著族人們麵對群山後麵微亮的晨曦,無比虔誠地跪倒,金色的朝陽從他們頭頂緩緩升起。他們在等待著,等待著銀色女神從天而降,等待著部族的再一次新生……

然而直到中午,什麽也沒有發生,一切還都是從前的樣子,午後甚至又下起了小雨,天空中一片陰霾,一點也看不出將要出現神跡的樣子。

踐遠的心中略微有些失望,但是並沒有影響他的好心情,畢竟部族等待這一天,已經等待了無數年,他們不在乎再多等幾天。

一天,兩天……一個月過去了,仍舊什麽也沒有發生。

族人們的情緒一天天低落下去。他們一遍又一遍地清點為神製作的物品,並不厭其煩地一次次與神諭上的記載對比,得出的結論都是一個:他們確實完成了所有物品的製作。可是為什麽銀色女神沒有降臨呢?每個人的臉上都流露著迷惘與恐慌,他們的迷惘與恐慌是因為世世代代對神的信仰已經刻入心靈深處,這信仰是一個美麗得無可言狀的希望,支撐著他們一天天熬過那些苦難的日子。可是現在,他們的心靈正變成無根的浮萍,漸漸地無所寄托,他們不知道自己將向哪裏去,他們的生存究竟還有沒有意義。

這段時間,踐遠幾乎一言不發。族人們的疑問,他根本無以麵對,他的家族是神的代言者,現在如何對族人解釋—他們克服了難以想象的困難,經曆了許多代人的努力,終於完成了神的試煉,可是神卻沒有現身來實現她對部族的承諾。

踐遠的心中也充滿疑問,但是他端詳著神秘的神諭石壁,一次次告訴自己:一定是哪裏出了紕漏,一定是哪裏錯誤領會了神的深意,才讓神沒有降臨。他在石壁麵前徹夜不眠地鑽研,試圖找到一個合理的答案。幾天的時間,他的一頭黑發突然變得斑白,然而他仍舊沒有一點頭緒。

無論如何,生活還是要繼續。人們又開始辛勤勞作,試圖用勞動去掩蓋心中的失落。他們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心上的傷口又怎麽能瞬間愈合呢?隻有踐翎還是整天無憂無慮地在峽穀中亂跑,歡快的笑聲使部族沉重的氣氛輕鬆了許多。

踐遠坐在堤壩上遠遠地看著兒子。踐翎正在峽穀盡頭的大瀑布附近攀攀爬爬,看樣子想找到一條通往峰頂的道路。他就和自己年輕的時候一樣,對什麽都充滿好奇,時不時就有新奇古怪的想法跳出來,而且不得到答案決不罷休。也許,踐遠想,也許部族的將來就在於這個孩子了吧。他的心頭有幾絲欣慰,也有幾許悵惘。

忽然之間,踐遠隱隱聽到一聲悠遠、沉悶的隆隆聲,接著大地開始微微顫動起來。他把目光投向天際,烈日當頭,萬裏無雲,不是雷聲。族人們麵麵相覷,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忽然,有一個人跪了下去:“神啊,您終於要降臨了!”眾人也紛紛跪倒,向上天祈禱。

那一刻,踐遠的心頭也是一陣狂喜,可是他立刻又冷靜下來,也許是司空見慣的雷雨給他帶來了心理暗示,他總是對這種不明的震動有種強烈的不祥的感覺。他昂起頭,向著震動傳來的方向,那高高在上的瀑布源頭張望。他看見踐翎在瀑布腳下也停了下來,望了望上麵,又回頭望著他,接著向他揮動著雙手,口中似乎在呼喊著什麽。

踐遠還沒有明白過來,就聽到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接著看到一股滔天巨浪突然出現在瀑布源頭,像一頭凶惡的妖龍,張牙舞爪地向峽穀撲來,踐翎在一瞬間就被吞沒不見了。

黑沉沉的洞穴裏,隻有篝火在寂寞地跳動,周圍的黑暗中不斷傳來哭泣聲。

這場毫無征兆的洪水在部族的曆史上還從來沒有過,它吞噬了踐翎和三百餘個正在向女神祈禱的族人,正在結穗的莊稼也全部毀於一旦。

踐遠默默地坐在篝火旁,他的眼中爬滿了血絲,目光讓人害怕。

踐翎的母親在生他的時候就死了,現在踐翎和父親也在幾個月的時間裏死了,隻剩下踐遠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個世上,而他的部族呢?在他成為首領的時候還有四千多人,可是這些年下來,還剩下不到兩千人,那預示著部族在一步步走向消亡。他曾經把全部希望都傾注於無所不能的銀色女神,可是他失望了。他終於明白石壁上所謂的神諭不過是部族的祖先們留下的遺跡,它的本意是讓部族對這苦難的生活還能夠懷有一絲希望,而現在,這個唯一的美麗的夢幻終於也破滅了。

踐遠霍然起身,手中抄起一把斧子,向洞外衝去。

族人們追了上去,但是到洞口又停住了,他們已經知道踐遠去做什麽了。

在神諭石壁前,踐遠用顫抖的手撫摸著那些來自遠古的玄奧文字,然後揮起了手中的斧子瘋狂地向石壁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