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嘯林海

險峻的群山、冷酷的嚴寒和稀薄的空氣使雪藏高原如同吐蕃沙漠般荒涼,隻有最堅忍頑強的生命才能在這裏生存。

沒有人知道,這支自稱雪藏族的部族是如何克服諸多天險來到雪藏高原,並在這裏紮根下來的。與普通人類相比,他們的身材高大魁梧,簡直就是巨人。但是,他們操著與人類相同的語言,這顯示著他們與人類的同源關係。他們的記憶裏隻有銀色的雪藏高原和年複一年的遊獵生活。至於從前的曆史,對他們來說,則早已湮沒在歲月的長河之中。

雪藏族雖人口稀少,不過五六千人,但是由十數個群落組成。各個群落分散在高原各處,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每年冬季暴風雪肆虐的時候,各個群落才會帶著獵物聚集到月光湖畔的黑石洞越冬。

與人類在古陸的統治地位相比,雪藏族的生存極其艱難。他們一麵要與嚴寒、暴風雪等惡劣的自然氣候抗爭,一麵要為了食物與凶猛無比的巨獸進行殊死搏鬥。即使如此,他們的生活也是簡單的,貪婪和陰暗對於他們是如此的遙遠。

可是,沒有人知道,這樣的一個部族卻是一股異常可怕的力量。他們在雪藏高原上蟄伏已久,久得連他們都已經忘記了自己曾經的輝煌。但是,這股力量一旦覺醒過來,古陸都會為之戰栗。

暴風雪逐漸消散,夏季的雪藏高原依然是銀裝素裹。

雪地上,三行足跡伸向遠方……

薩荊與阿麟並排而行。

米蘭坐在阿麟背上,她羸弱的體質無法適應高原的寒冷,身上裹著密不透風的皮氅,仍然凍得瑟瑟發抖。

在把米蘭扶上阿麟背上的時候,薩荊本以為會費些周折,沒想到阿麟不但沒有反抗,反而乖乖曲下後腿。阿麟可是從來不讓外人騎,就是弟弟薩風也不行。它有些奇怪。

為了擺脫身後未知的敵人,他們行進的速度很快。

阿麟雖然馱著米蘭,但神采奕奕,步履輕快。薩荊則隨著阿麟奔跑,常年的追獵使他的奔跑速度毫不遜色於阿麟。

上路的第一天,他們直到深夜才休息。第二天,他們天不亮就又啟程。

四天過去了。

薩荊連續的奔跑終於讓他支持不住了。喘息開始沉重,腳步也漸漸慢了下來。

阿麟似乎察覺到主人的疲憊,有意放緩了步伐,並時而側頭拱拱薩荊的胳臂,示意他騎上背來。

薩荊裝作不知,仍然咬牙堅持。

“上來吧,阿麟應該馱得動兩個人。”米蘭的聲音輕輕傳來。

這是見到米蘭以來,薩荊聽到她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

“不,我……還行,沒問題。”薩荊沒料到米蘭會對自己說話,連忙支吾著回答。由於誤殺了融哲,薩荊一直心懷愧疚。此外,米蘭身上一種說不出的氣質,讓他渴望接近卻又不敢冒犯。

薩荊不肯騎上阿麟,他們的速度就慢了下來。不過,再有一天的路程就可以到達天嘯林海,部落的營地暫時就設在那裏。隻要與族人會合,即使敵人追來,也沒什麽可怕的。

他們仍然沒有交流,但薩荊的心中卻輕鬆了許多。

連綿起伏的丘陵漸漸稀疏起來,地勢也變得愈加平坦。紅石嘴到了。

起風了,呼嘯的風聲,充斥了整個耳膜。

薩荊一行爬上一座丘陵,向下俯瞰。隻見大地向下陷落,遠處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一平鋪向地平線。

這片森林十分怪異,它生長得並不整齊,有些地方呈螺旋狀,有些地方呈弦月狀,還有些地方布滿縱橫交錯的線條。整個森林仿佛是被一隻巨大的畫筆隨意塗鴉,淩亂而難以捉摸。

次日黃昏,薩荊一行才走出丘陵地帶,來到天嘯林海的邊緣。

天嘯林海地處山間平原,終年狂風肆虐。每到冬季更會出現山呼海嘯的龍卷風,林海間奇形怪狀的圖案就是龍卷風的傑作。在這裏,隻有一種叫作“鐵岩木”的樹木能夠生存下來。

風經過林海前麵的雪原,犁出一道道溝壑。雪塵在半空彌漫,陽光一照,散射出七彩微光。

在過膝的積雪中逆風而行是困難的。米蘭的整個身體伏在阿麟背上,搖搖欲墜。薩荊也不得不埋頭向前。

隨著距離的縮短,林海展現出另外一番景象:緩緩落下的夕陽,半空中舒展的雲彩,高聳入雲的一棵棵巨樹,風掠過時卷起的林潮……這一切就像是一幅畫。

越靠近林海,風就越小。薩荊一行在進入林海的那一刻,風聲戛然而止。

穿行於林海。十幾個人也無法抱攏且樹幹筆直地伸向天空的樹木比比皆是,樹間的雪地上沒有灌木、藤蘿、草叢等植被,顯得空空****。

但是,龐大的樹冠把每棵樹都連接起來,形成了遮天蔽日的景象。與這些頂天立地的樹木相比,人是那麽渺小。

林間寂然無聲。

薩荊一行的喘息聲和踩踏冰雪的腳步聲清晰可聞。

每次進入天嘯林海,薩荊都會有一股莫名的傷感。

這些樹木幾百年來被冰封在大地上一動不動,從未有過一株枯萎也未有過一棵發芽。即使是被龍卷風連根拔起的樹木也是不腐不朽。林間沒有其他生物,就連最凶猛的野獸也會從林邊繞道而行。

薩荊覺得自己在一片死氣沉沉的墓地行走。

“不,它們活著,”米蘭忽然說道,“它們的生命隱藏在大地之下。”

“活著?”薩荊不解,“這些樹?它們跟死了有什麽分別?”

米蘭沒有回答……

天黑前,他們終於到達了部落的營地,可薩荊並沒有如願見到族人。

部落營地坐落在一片林間空地上,十幾座簡陋的木屋內空空如也。木屋前的空地上還露出尚未被冰雪覆蓋的篝火餘燼。

薩荊在自家的木屋內找到一塊刻著圖案的木片。木片上的信息顯示,部落已經在三天前向另一個獵場遷徙了。這種情況在以前也經常發生,可是這一次卻讓薩荊陷入兩難的境地。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森林內伸手不見五指。

薩荊在屋前點燃篝火,在火上烤著最後一塊凍肉。火光和烤肉的香味使營地間有了一絲生氣。

兩個人簡單地吃過飯,疲憊地坐在篝火前休憩。

周圍的一切都隱沒在黑暗中,天地間仿佛隻剩下兩個人和這堆篝火。

“往日的這個時候,營地間到處都是篝火,”薩荊說道:“男人們聚集在一起一邊喝著烈酒,一邊大聲說笑;女人們忙碌著收拾獵物,整頓晚飯;各家的孩子們則圍著篝火玩耍。”

“真好。”米蘭道。

薩荊點了點頭,想起米蘭是個盲人,又道:“有時候,也會有受傷或死去的族人被抬回來,營地間就會充滿緊張、悲傷的氣氛。小時候,我最怕這種情況發生。所以,每天都盼著父輩們平安回來。當他們平安回來時,我們會開心地鬧到深夜。”

米蘭不語。

薩荊想起父親的離世,那時自己還小,什麽都不懂,但那個夜晚卻深深地刻在他的腦海深處。薩荊不禁有些傷感,旋即又說道:“後來我終於知道,父親的歸宿亦是我們每個雪藏人最終的歸宿。我們以這種歸宿換來部族的延續和族人的歡樂。”

米蘭仍然不語,隻是傾聽著。

“你說,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的?聽老人們講,高原外的世界無邊無際,氣候像夏天一樣溫暖,到處都生長著茂盛的森林,流淌著洶湧的江河,還有數不清的城郭……我總想著有一天走出高原,到外麵去看看。”薩荊迷戀地說道。

隨即,他注意到米蘭低垂的眼簾,連忙說道:“對不起,我……我忘了你看不見。你的眼睛……”

米蘭聽罷,臉上像湖水般平靜,沒有一絲漣漪。“我生下來眼睛就看不見,不光我,我的族人都是盲人。早在遙遠的神話時代,我們就已經放棄了自己的眼睛。”

“放棄?”薩荊驚詫,“那你們怎麽生存下去呀?”

“生存,從來都不是我們關心的。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生存都不能保證,還能夠去做別的事情嗎?”薩荊不解。

米蘭一愣,遲疑地說道:“也許你說得對,我的族人已為數不多,隨時都有滅亡的可能。在遠古的時候,我們身邊有最強大的守護者。”

“守護者?那融哲就是你的守護者嗎?”

“就算是吧,”米蘭道,“我們是在卡林國遇到的,認識的時間並不長。在遇到我之後,他決定做我的守護者,護送我來雪藏高原。”

“聽雲氏兄弟講,融哲是卡林國的主帥。”

“是這樣的。”

“可是……可是,我卻殺了他。”薩荊懊悔。

“他說過,死在你手上,是他的幸運。”

“但你以後該怎麽辦呢?”薩荊問道。

他望著米蘭弱小的身體,如果沒有他人的照料,她恐怕在高原上一天都無法生存。

米蘭沒有回答,忽然抬起頭麵對著薩荊。

刹那間,薩荊覺得,米蘭雖然看不見,但是自己內心深處仿佛都已被她洞察。

“不……不要這樣看著我……”薩荊支吾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米蘭的表情雖沒有變化,但薩荊分明感受到了她的失望和憂慮。

薩荊一時沒了主意。他原本想著把米蘭帶到營地,讓族人決定是收留還是送她去幻雪峰。現在,一邊是漸行漸遠的部落,一邊是遠在天邊的幻雪峰。兩條路擺在麵前,他卻不知該如何選擇。如果去追趕部落,讓米蘭留在族裏,族人自然會照料保護她。然而,從米蘭堅定的表情看,這條路顯然不通。幻雪峰,她非去不可。可是,自己有能力保護她嗎?連融哲那麽有本事的人都對追兵心存畏懼,自己能行嗎?薩荊心中一陣煩躁。

“你不必這麽煩惱,你對我並沒有責任,”米蘭的聲音沒有一絲感情地說,“早在浩劫之前,你們就已經放棄了自己的誓言,這不是你的錯。”

“誓言?什麽誓言?”薩荊問。

米蘭卻沒有回答。

“你為什麽非要去幻雪峰?”薩荊又問,“那裏有多危險你知不知道?”

米蘭仍然沒有回答。

“你什麽都不告訴我,要我怎麽幫助你呢?”薩荊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

米蘭仍舊不語。

“這麽說融哲也不知道你去幻雪峰的目的了?”薩荊逼視著米蘭,“他是為你而死的,你怎麽一點也不傷心啊!要是我……”他心中騰起一股莫名的怨恨。

薩荊霍然起身,丟下米蘭,走進身後的木屋,用力摔上門。

屋內的木榻上鋪著整齊的皮褥,一定是母親臨走前親手為他鋪好的。

薩荊躺在木榻上輾轉反側。母親和兄弟們此刻恐怕已經走出了天嘯林海,如果明天一早走,快些的話,兩天就能趕上他們。自己再不回去,母親會擔心的。弟弟薩風腿上的傷應該快好了吧?等回去後,他又該纏著自己比賽摔跤了。母親一定還在為自己縫製雪犀皮衣,她的眼睛可是越來越不好了……想著想著,薩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這幾天的跋涉,他確實累壞了。

門被輕輕推開,米蘭苗條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披著一頭柔順的長發,一雙明亮的眼睛溫柔地望著薩荊,嘴角還掛著一絲微笑。她走進屋來,彎下腰,似乎要幫薩荊蓋被子。這時,門口突然黑霧湧動,一個凶神惡煞般的武士悄然出現,揮舞起閃著寒光的利劍向米蘭砍去。

薩荊猛地從夢中驚醒,漆黑的屋裏一片沉寂。他連忙起身,打開門。

屋前的篝火不知何時已經熄滅。星光下,米蘭仍然坐在篝火前一動不動,頭發上罩了一層白霜。

薩荊衝上去,握住米蘭的手,隻覺冰冷刺骨,但很柔軟。

“我……我以為你已經……已經走了。”米蘭把頭轉向薩荊,虛弱地說道。

“不,我不會走。隻要你需要,我永遠都不會離開。”薩荊的心一陣痛楚,他激動地說道。

雪藏高原的夜晚異常寒冷,即使是雪藏族的人,在沒有篝火、沒有避寒住所的情況下,也是堅持不了多久。但是,米蘭在雪地裏凍了這麽長時間,竟然無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薩荊來不及多想。

此刻,薩荊心中滿是對米蘭的關切和對自己的責備。他抱起米蘭,她的身體是那麽的冰冷,渾身都在顫抖。現在的她虛弱的就像風雪中的一朵雪蓮,嬌嫩的花瓣時刻都會隨風而逝。

薩荊立馬把米蘭抱進屋,放在木榻上。然後,把皮被蓋在米蘭身上,覺得不夠暖和,又脫下自己的皮氅蓋了上去。

接著,他又忙亂地在門後找了些木炭,堆在榻邊的火坑裏點燃,又把門關上,生怕漏進一絲寒風。

一番忙碌後,薩荊蹲在火坑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米蘭。

米蘭蜷縮在木榻上,沉沉睡去。

聽著米蘭的呼吸漸漸平緩,慘白的臉頰有了紅暈,薩荊這才鬆了口氣。

時間在夜色中消逝。

薩荊終於也支持不住,伏在木榻邊沉沉睡去。

在暗淡的星光映襯下,營地上一座座木屋的形狀依稀可辨。

一棵鐵岩木的樹幹上,伏著一個一動不動的黑影。

黑影直到薩荊屋內的炭火逐漸燃盡,火光消失,才像一隻巨大的蝙蝠,悄無聲息地飄落在地上。在向木屋方向張望片刻,黑影轉身向林海深處掠去。從身形看,黑影的身材高大修長,動作靈巧的像一隻機敏的雪梟,雪地上幾乎沒有留下他的足跡。

新的一天。

朝陽乍現,天嘯林海還處在沉沉的黑暗中。隻有幾縷晨曦透過鐵岩木的縫隙落在營地上。

這一夜,米蘭睡得很安穩。

從出生以來,就連在母親的懷中,她也是幾乎夜夜被光怪陸離的噩夢困擾。隨著年齡的增長,噩夢越來越頻繁,越來越清晰。終於,她明白了。噩夢是一個恐怖的預言,預示著古陸世界悲慘的未來。

可是昨夜,從未有過的安全感驅散了多年來的噩夢,讓她一夜好眠。

米蘭從木榻上坐起身,她依稀記得薩荊昨晚就伏在榻邊,此刻卻不在了。她摸索著打開屋門,一股寒冷清冽的空氣撲麵而來。外麵的世界在她的視野中是永恒的黑色,但她此刻真切地感受到了光明。

薩荊牽著阿麟緩緩走到米蘭身旁。

他早早起來,先是在營地裏找到了一些族人留下的食物,然後又為阿麟梳理了長鬃,整理了行囊和武器。

“睡得好嗎?”薩荊問。

米蘭點點頭。

“我們出發。”

“去哪兒?”

“你要去的地方。”

“你不想去追趕族人了?”

“想,”薩荊道,“有些事情我說不清。但我覺得,你更需要我,我對你有責任。可能,這就是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