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大雨傾盆,時針指向最難熬的時刻。後排學生們悉悉索索地**著,等待著下課。

王圖靈教授剛剛講完預定的內容,眼看時間差不多:“那就這樣,還有什麽問題嗎?”

“有!”一個在教室最後排的人站了起來。他穿著一身筆挺的西服,有種工作好幾年的成熟感,旁邊是一名裝束相近的年輕人。

王教授其實很早就注意到了這兩位不速之客,他們踏進教室時已經臨近下課。教授沒有興趣去追究他們的來頭,麵帶微笑:“請說。”

那是一張成熟的麵孔。他的聲音洪亮:“人們總想實現智能技術,開拓人工智能,通過圖靈測試。當人們在追求人工智能時,卻從來沒有想過如何遏製它們。那麽,最基本的,如何逆向圖靈呢?”

王教授的嘴角不自覺地顫動了一下:“這位同學,與課堂無關的問題請下課來問我。”

來人嘴角上揚,淺淺地鞠了一躬:“謝謝王老師。”他坐了下去,衣服和桌椅發出不小的摩擦聲。

這場會麵並不如想象中一般生硬。

王圖靈教授提著背包走到外麵,那兩人在等待著他。他已經認出來對方的身份:“李淺渡同學,已經五年沒見你了,你竟然還記得我講的課。”

李淺渡驚訝於老師的記憶能力:“王老師,對不起,以前我……”

王老師笑了笑,伸手示意打斷:“過去的事情就不提了。你應該知道我有‘烏鴉嘴教授’的稱號,接不到太多的項目。因為你的原因,我減少了一門授課,月收入直接減少了四分之一。書也沒賣出去,但我知道你買了一本。”

李淺渡尷尬地笑笑:“你也給了我一百分,謝謝。”

兩個人走到了教學樓門邊上,另外一名年輕人跟在後麵,不緊不慢。大雨,淹沒了他們的腳步聲。

王教授轉回頭:“直說吧,你究竟想知道什麽?你過於驕傲,你的表情根本騙不了人。”

李淺渡尷尬一笑,他從提包中拿出一本《逆向圖靈學》。舊書早就失去了光澤,然而此刻在王教授的眼中閃閃發亮。

李淺渡的聲音沙啞:“有一個領域,國內隻有您一個人研究過。我是真的想問您,如何逆向圖靈?”

中年教授的眼中燃起了火光,這是幾乎無法拒絕的邀請。通信設備發出了鈴聲,依舊是經典的命運交響曲。但他卻沒有動。時間仿佛靜止了。回憶,如同積水,被水泵抽出。

那年他剛剛從國外歸國,被聘任為清華大學的講師。年少輕狂的王圖靈不屑於基礎課程,就開了一門公共選修課,講他的自創理論。

這門課程作為理論並不難理解,但實際操作很有難度。所以年輕的王講師幹脆降低了考核的要求。很多人選這門課為的是刷分數。

王教授第一次見到李淺渡是在講概論的時候。

“圖靈測試一詞來源於計算機科學和密碼學的先驅阿蘭·麥席森·圖靈寫於一九五○年的一篇論文《計算機器與智能》。阿蘭·麥席森·圖靈一九五○年設計出這個測試,後來隨著技術發展,單純的圖靈測試已經無法滿足測試要求,於是新一代的圖靈測試加入了很多其他的要求,至今沒有智能能夠達到。我想你們多少聽說過。”

一個坐在前排的清秀男生停下記筆記,點頭表示認同。

王圖靈繼續說:“但是,我想到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我認識的研究人員基本上專注於讓產品通過新一代的圖靈測試。能通過新一代圖靈測試的必然是擁有創造力的人工智能。那麽問題來了,有沒有人想過,人工智能發出去的信息和你們作為人類發出去的信息是不是一樣的?機器或者AI怎麽能分辨,一條命令究竟是人類發出來的,還是身為機器的人工智能發出來的呢?”

“啪—”的一聲輕響,那名同學用力過大,把自動鉛筆芯折斷了。他抬起頭,和王講師對視。

王講師繼續說:“這就是我留學博士畢業做的課題—逆向圖靈理論。其實逆向圖靈早就存在過,為了排除掛機AI和自動刷貼AI而出現的驗證碼就是逆向圖靈技術的體現。但這項技術明顯不夠高明,到二十一世紀初圖像識別技術足夠發達後,這項技術逐漸被淘汰。這門課程,操作起來很難,所以,需要你們多跟著我思考。”

那名同學鄭重地點了點頭。

後麵的幾堂課程,那名同學一直都坐在第一排,帶著一本印刷簡單的《逆向圖靈學》。一般的同學沒有為這門選修課而買書的打算。王講師也開始習慣於每次看到他。

直到有一天,王圖靈準備上一堂討論課。

那名同學依舊坐在第一排,隻是眼神很亮。課一開始,他蹭地站起來:“王圖靈博士,我不認可你的理論!”

在場的學生們都驚呆了,他們很少看到有人直接上來當麵否定老師的理論。有的人認識李淺渡,深深了解他的處事風格,知道肯定有好戲看了。

“為什麽?”這套理論是王圖靈的獨創理論,他一直引以為豪的東西。他不認為理論會有很大的破綻。

李淺渡站了起來:“從名字,我明白您對圖靈先生的崇拜,就從圖靈測試開始。圖靈測試是人對計算機進行測試,當計算機能夠以一定的概率欺瞞人類,即作為計算機方的勝利。那麽,把圖靈測試逆向過來,被測試者應該是人,測試者應該是機器。測試項目應該是人是否能夠騙過計算機,簡單來說,應該是人能否騙過智能的測試。不過本階段智能並沒有到足夠開啟測試的程度,因此圖靈測試的逆向沒有任何含義。但您竊取了逆向圖靈的名稱,定義其內涵,不可以說是錯誤,但絕對是不嚴謹的。”

紅暈爬上了王講師的後耳根,理論的取名確實有傍前人名氣的成分:“但這隻是名字,理論本身沒有錯!”

李淺渡淺笑著,有備無患:“好。您的逆向圖靈學建立在一種人類對人工智能的擔憂,害怕未來人類會被人工智能威脅,威脅的方式就如同您所說的,人工智能偽造人類的信號,控製了本來屬於人類的機械。那麽,人類是否會通過網絡發送命令?”

“毫無疑問會!”

“人工智能能否從網絡獲得人類的信息?”

“應該能。”

“那麽,人工智能模仿人類發出的命令,其編碼和人類的為什麽會不同?假如人工智能連人類命令都無法模仿,一條無效格式的命令有可能被執行嗎?至於您說的人機交互驗證,驗證信息最終是否一樣轉化為編碼信號?其本質和命令編碼有無不同?”

“還是有些不同的。”王圖靈漲紅著臉。

“請問,沒有獨立思考能力的機器怎麽辨識兩個一模一樣的信號,找出哪一條來自人類?機器的使命就是按照命令進行工作,無論這條命令來自於人類還是機器。退一步講,人工智能可能百分之百地通過圖靈測試嗎?”李淺渡步步緊逼。

“這個,應該不可能。”

“很好。”李淺渡很有自信,“那麽同樣的,人類參加逆向圖靈測試也不一定百分之百地被識別。所以,人類的命令也不能百分百地被執行。即使命令被成功傳達,人類製造的機器也有可能不執行人類的命令,這多麽可怕!所以,應用逆向圖靈失去了本身的價值。”

“那……隻要保證逆向圖靈測試率百分之百的成功!”

李淺渡狡猾地笑了,仿佛等到獵物的獵人:“怎麽保證?那麽,假設兩台均擁有同等欺騙能力的計算機參加測試。這和兩個人類互相博弈有什麽區別,理清楚它們的關係應該參考博弈論裏麵的貝葉斯均衡,而非逆向圖靈學,且無法論證其成功率。假設參加測試的測試計算機以及被測試計算機均不會欺騙,僅僅是簡單的AI,那麽在測試前由兩者的AI就已經確定了測試結果。所以如果一台計算機需要完美地識別出其他一般AI,其本身必須需要智能,但一個人工智能要識別另一個人工智能卻沒有把握。”

王圖靈沉默了幾秒鍾,但還是點頭認可。

李淺渡就像鬥牛士,舉起了終結一切的劍:“所以,您要發展的逆向圖靈理論和實踐操作,本質上仍然是一門發展人工智能的理論,以更高等級的AI戰勝低等AI的理論。隻不過您在說法上進行了包裝,以警惕智能的名字發展智能。我想真夠荒謬的。”

逆向圖靈學本質上和人工智能根本沒有區別。王圖靈帶著為人類擔憂的初心創立逆向圖靈學,然而結果卻是一樣的。

氣勢上壓倒性的勝利!李淺渡並沒有再停留。他微微鞠躬,帶著寫滿筆記的《逆向圖靈學》,默然地走出了教室。他再也沒有出現在課堂上。

王圖靈講師在講完這一學期後也羞愧地取消了這門選修課。從那時候開始,他才知道那個同學叫李淺渡。大度的他並沒有選擇打擊報複,而是在期末成績總評上給了李淺渡一百分。

失敗帶給人成長,理論也需要成長。

如何逆向圖靈?王圖靈的嘴角沁出了苦澀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