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  言

“這些年我一直在觀測著海麵上恒星射線的變化,這次的數據,參照前三次星暴留下的恒星射線觀測記錄,證實了我的前代的預言:這個世代將發生一次大規模的星暴。我推算出的具體時間是,十二年後。”

“十二年後!”眾人顫抖著聲音叫道。

通過這段時間對石亭筆記的學習,碟知道它們的世界是圍繞一顆恒星運行的,當運行到恒星附近,世界就會解凍,漫長的冰封期占了整個運行周期的百分之九十以上,它們的一生隻是短短的一瞬。星暴是恒星輻射突然增強的現象,石亭有記載的分別發生在三個世代前的融化季和七個世代前的激流季,最嚴重的隻是造成了海洋的加速融化,它不明白為什麽大家會對這件事恐慌。

碑解釋說:“上個世代我們對星暴發生在凝結季的情況進行了推算,最嚴重的情況是發生在第四十八年到第五十二年,這時候海洋上層已經形成岩蓋,下層的岩漿還沒有凝結,輻射的突然增強將導致岩蓋融化變薄,岩漿便會從薄弱處噴發出去,那時候整個海洋都會布滿這種‘岩噴’,這是毀滅性的大災難。”

“十二年後正好是……第五十一年!”碟搖搖頭說,“數學到底有多大能力,可以計算一個世代以後的事情?而且是由這樣一個裝神弄鬼的巫說出的。”它說話的時候毫不掩飾諷刺的語氣。

礎平淡地說:“隻要有規律,我可以計算到時間的盡頭。”

“謝謝你的提醒。”守門人說,話裏卻不帶有多少感激。

縮在殼裏的海洋學繼承人神色凝重:“我想給你們看一件東西,本來我是不想拿出來的。”

它從殼裏掏了半天掏出一塊甲片,仔細一看那不是甲片,而是一塊磨成薄片的高熔點岩石,上麵刻著點狀和條狀的凹槽,鑿刻的凹槽已經被岩漿結晶填滿,隻能從紋理上分辨出來。

“有一次,我去北方的海域研究海湧,在一次海底流上湧過後,拋出了一個古老的營地,那是我見過的最古老的人造物,根據岩石表麵的結晶程度,至少已經經曆了三十個世代。在裏麵找到的這塊長石,記載的是對恒星星暴周期的預測,略去了冰封期的六十七次,在西利卡世代中的一共有七次,最後兩次和我們的記載基本吻合。”

“這是說……”

“曆史上有人掌握過同樣的知識!”碟低聲驚叫。

海洋學繼承者說:“是的,這樣的情況可能出現過很多次。”

“那些知識卻沒有發展到今天。”碟感到有點恐慌。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們?”守門人不滿地說。

海洋學繼承人苦笑:“這不是什麽好事,隻會讓更多的人放棄。”

“你寫進石亭筆記了嗎?”

“沒有。”

“寫進去,我們應該讓後人了解。”

“了解?”海洋學繼承人激動地說,“沒有了知識繼承者,還有誰能了解?信號燈隻能保存一個世代,而學習一門知識至少要三四個世代的積累!”

“這次不會是我們的終點,我們會挺過星暴!”守門人“嘩嘩”抖動著甲衣說。

礎忍不住冷笑了兩聲,笑聲冰冷刺骨:“你們以為最大的敵人是星暴嗎?”

眾人臉上的驚訝蓋過了憤怒。

“星暴隻不過是一場周期性的自然災害,西利卡人從來沒有因此滅絕,知識最大的敵人是知識本身。”

眾人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碟心想,這難道又是蠱惑人心的巫言?它想起硿的那句話:對付巫的方法是,它一開口,就殺死它。它觀察著這隻巫,如果礎試圖施展什麽“巫術”,它會毫不猶豫。

礎繼續說道:“知識的發展不是線性的,它必須經曆一個爆炸式增長的階段,當然不管知識的增長方式如何,這個問題我們都會遇到。我和我的前代計算出來,按照當前的發展速度,再往後四代就會遇到繼承瓶頸,那時候的知識將占用絕大部分遺傳帶寬,繼承者的生存率會降到百分之三以下,即使我們的人數再增加十倍,繼承鏈斷裂的概率也超過了百分之九十三,是知識自身的膨脹導致了知識的滅絕。”

沒有人質疑礎的可信度,它們都對礎和它的前代的天賦深信不疑。

碑說:“我們可以研究更好的壓縮和解壓方法。”

“來不及了,無論是理論知識還是技術知識,都需要占用遺傳帶寬,知識膨脹先於技術增長,相應的技術大增長通常要滯後兩個世代才會到來。我不能預測改變這種狀況的技術革命什麽時候出現,但我可以預測,在這項技術革命到來之前,知識就已經走到了死路。”

“你有什麽辦法?”守門人問。

“巫教。”礎直截了當地說。

每個人的身體都不由得顫抖了一下。

礎平靜地掃視著它們,說道:“正是你們所不齒的事情,我視作一生的努力方向。我的前代曾經進行過小規模的試驗,讓知識以巫教的形式在一個部落裏傳播。”

“結果呢?”守門人冷冷地打斷它。

“部落滅亡了。”礎的語氣像談論一個結晶失敗的實驗結果。

守門人說:“你不感到愧疚嗎?”

礎沒有理會它,繼續說道:“那是個一百人的小部落,這樣的結果是正常的。我擴大了樣本,現在我控製著七十二個部落的一萬六千人。我引導它們學習教律,那些龐雜的‘教律’就是知識的一部分,本質上和我們掌握的知識沒有什麽不同。隻不過,對它們來說,那是以巫神的名義設計的世界規律。完全掌握一門學科需要三個世代的學習,我負責向它們提供精確分配的教律,巫徒們將掌握﹑運用這些知識並繼承下去。由於它們缺乏理論創新的思維能力,我們仍將擔負起知識進步的重任。”

“它們隻是一群普通人,你準備怎麽用這群人解決所謂的繼承瓶頸問題?”

“通過分化職業。巫徒們學習的知識是知識的技術部分,高度的技術是一項複雜的工程,大部分環節完全可以分解由不同的個體甚至不同的群體去完成。我們必須果斷地放棄大部分技術知識,這樣,我們至少可以解放出一半以上的遺傳帶寬,用來保障生存能力,繼承更多的理論知識。

“四個世代後,巫徒的生存率會降到百分之五十二,由於巫徒的基數已經足夠大,這個群體會穩定在一萬人以上的數量。通過對遺傳信息的優化分配,我們可以多發展數十代,隻要堅持下去,技術的進步一定能改變一切,這不是計算,是我的相信。”礎的語氣微微波動了一下,很快又恢複了平靜,“石亭的真相將是最高機密,石亭筆記必須停止傳播,任何一個隱患都不能留下。如果一切按照我的計劃進行,巫徒將發展成一個數量龐大的基礎階層—專司製造的技術體,石亭的傳人則成為權力的最上層—專司研究的研究體,也是巫神的代言人,擁有發布教律的權力。這種上下二層的模式將延續很長一段曆史時期,這不光光是我們,也是西利卡人未來的出路。”

這個宏偉的計劃確實令人激動,在一定程度上掩蓋了它的殘酷性。為了一個看似光明的未來,卻要用欺騙和奴役的手段來獲得,誰該擁有這樣的權力?誰應該去做被利用的人?

碑說:“這就是你想要的?借愚昧來延續知識,這是對知識的侮辱,我拒絕把這種肮髒的知識繼承下去。”

“知識沒有好壞之分,人才有,我來做這個罪人,你們來延續知識。”

“是嗎。”碑想笑,卻沒法笑得出來,“在這裏默許這件事發生的,誰能逃得了罪責?”

守門人問礎:“為什麽你不直接傳授給它們知識?”

“因為它們無法給自己希望。它們隻是一群普通人,隻有一個置於彼岸的希望,隻有群體性的狂熱,才能讓一群普通人忍受生命的極限,去做無關生存的事。是我給它們唯一的希望,這不完全算欺騙,因為‘躍升’的那一天終會到來。”

在場的人意識到一個冰冷的事實:礎也給了它們唯一的希望。這個希望比凝結的岩漿還要冰冷,比殺戮和掠奪還要殘酷,它卻是唯一透出光芒的方向。

“你是個魔鬼!”碑顫抖著聲音叫道。

“魔鬼……”礎玩味著這個詞,“如果隻有魔鬼才能打開我們的未來,你會去當這個魔鬼嗎?”

“不!不會隻有這一種方法。”

“你知道我們別無選擇,沒有別的方法能在死亡到來之前組織起這樣大量的資源。”

“你太自負了。”

礎依然平靜,沒有高傲也沒有一點謙卑:“結晶師沒有自負這種感情。”

守門人說:“結晶師沒有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