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聲

我再次來到了熟悉的汽車站,打開手機,給許冶鋼打去電話。現在是半夜一點,他應該已經睡了,但我如同一條敗犬,在乎不了那麽多。我都不知道為什麽會回到這裏,摸摸口袋,隻有不到1000元。

一直到現在我才發現,原來許冶鋼這小子才是最聰明的人。他接我來到租住的小房間,聽他讀經,給我推薦了《論語》和《說文解字》。《說文解字》厚得像砌牆用的空心磚,而《論語》則帶上了四五個版本的注釋。這些都是中華古代文明的精華,但我卻隻是聽過名字,一點都沒有讀過。

真是貼心呢,冶鋼。

我打開論語的注釋,竟然還發現寫好的筆記。他將窮經皓首,但也許世人永遠不會知道他。反倒是我,被一道妖風吹上了天,然後在達到南天門之前摔了下來。

我承認,我的精神正在崩潰,我在尋找寄托。這時候,誰來都一樣,三者融合的儒道釋,抑或其他宗教。

我寧願這幾十天的經曆都隻是黃粱美夢。但它發生了,真真實實地發生了。從宇宙的角度看,任何事情都是有概率的吧。隻不過一切都將回歸平靜。

我沒有受到處罰,隻是不再有飛黃騰達的機會,反倒是整個社會都沉寂了下來。新的報道圍繞著救災開始,和我沒有任何關係。郵箱不再爆滿,那些和我互換聯係方式的女性把我從通訊錄裏刪除。我的父親閉上了嘴,整天躲在家裏,悶悶不樂。

大家都不想再提起我,雖然我的預報還是有一定準確性的。我相信在幾百裏外的那個城市裏,此刻有無數的人在暗暗唾罵我。

科學界偶爾還有聲音支持我,認為這隻是個小錯,能把預報時間和地點做到這種程度已經很不錯了。但這些聲音很快泯然眾人。過了一會兒,那些聲音又開始變化了,有人專門研究了我的代碼和原理,認為預測隻是運氣好。

大眾媒體們發揮了更多的餘熱,他們找到了一起和我相關的訴訟案。按照原告公司CEO某華的說法,我的形象更加不光彩,成為一個竊取他人勞動成果的小偷。

許冶鋼突然停了。他看著我,粗糙的皮膚在昏黃的燈光下分外顯眼:“夏帆,你心不靜,是聽不進去的。”

“那我要怎樣?”我朝他吼了出來,積聚的怒火瞬間爆發出來,“我日你個仙人板板!”我也不顧這是在他家,對著地上的書堆就是一腳。某本書被我踢壞了,散落的書頁隨處飄散。然後我還覺得沒解氣,對著臉盆和飯碗又是幾腳。

天呐,我把事情搞得一團糟糕。除了回自己家,這裏已經是我唯一能來的地方了。

而許冶鋼隻是冷靜地提醒我:“這是障,你必須去破障。”

嗬嗬,我的障,我去哪裏破?我抱著頭,蹲了下來,快三十年的人生在腦海中快放,但我還是找不到問題所在。究竟從哪裏開始?我早該在很多年前跳樓身亡,苟活到今天也隻不過是一隻遊魂。

他輕輕地抱住慌亂無措的我,虛弱的身體瘦得觸目驚心,但卻充滿溫暖的感覺。好熟悉的感覺,我曾經擁有過不少溫暖,但卻一一背叛了。他輕聲說:“你該回實驗室。”

“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咬牙低吟。除了父母,多年以來認識的人都差不多和我分道揚鑣了。

“但你不是回頭箭,你已經不一樣了。預立則先破,他會接納你的。”

會嗎?被我背叛過的老盧,這個直爽正直的四川漢子,還會接納我嗎?我看著窗戶玻璃,裏麵倒映出我—喪家之犬,比好幾年前還要狼狽。

但許冶鋼不管我的躊躇,他撥通老盧的電話,把他從深夜喚醒。那輛幾百萬的車開到了站前,在安靜的夜晚下異常突兀。

在這個充滿霧氣的夜晚,我再次見到了老盧,他還穿著睡衣,隻穿了拖鞋。他衝過來,看到了馬路邊的我,哈哈大笑。

“你個瓜娃子!”他用手拍拍我的肩膀,“喊我老盧就要得!走,我們吃酒!”

“老盧!”我喊出來,聲音在寂靜的街道上回響。

幾天之後,我急躁地衝出房門,看手機。“夏帆,加油!”界麵再次歡迎我。剛剛就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在催促我,果然我又忘了給掛鍾調時間。

我攔到出租車,去往別墅區。

“我回來了!”新世界的大門緩緩打開,其他人都早我一步,正忙著各自的事情。他們甚至都沒有驚訝我回來,隻是溫和地歡迎我。

這應該是老盧打過招呼了吧,他害怕我心理有負擔。我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和許冶鋼親密擊掌。這時老盧也趕來了,晨會就要開始了。

我點開筆記本上的PPT,但轉念一想,老盧這邊也用不著。但我又想錯了,老盧讓人拿來了一部投影儀,並且放下一塊幕布。

我笑得很開心。

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這群家夥說著不著邊際的理論,唯獨我講一堆他們都不懂的東西。

當然也有變化的事情,老盧找到我,說要簽個協議,大概就是說給我做項目,然後按照合同的數額提供資金。當然項目內容依舊是老盧和我共同的夢想。

我笑得更開心了,因為他依舊選擇信任我,用合同方式,但實際上給了我更大的支配權。

我恰好還有線索,關於為什麽預測會不準的問題,隻是一直都沒來得及思考。我重啟了研究,每天在數據和論文裏麵猛撲。我又做了好幾次預測,當然有的比較成功,有的偏差很大。我甚至都找到了規律,越是以前地震少的地方,預測就越不準,甚至可能出現完全誤判的情況。而預測的時間也很固定,從十八天到六十三天不等,差不多是中期流體異常的可能範圍。

這裏麵的規律似乎很明顯,但直覺告訴我沒那麽簡單。

我沒有對外宣布結果,隻是安靜地做一次又一次的改進,看著預測係統在一步步提高精度。中間有很多人找過我,但是我都一一回絕了。那些紙醉金迷都和我無關,我現在隻是想做科研而已。

除了科研之外,我經常看看儒家的書籍,倒也自得其樂。老盧整天給我張羅對象。要是碰到一個差不太多的,我也就認了。我想接受這差不多的人生。

某天,有人來到實驗室。

她稚嫩的臉上還有青春痘,背著大背包,顯得身材愈發嬌小。她從包裏拿出一疊論文,其中有一兩篇是我的。

她穿越大半個中國找到我,隻為了和我熱烈討論地震研究的問題。從言談中得知,她教育背景很不錯。當我問及她對目前問題的看法時,她突然說:“您雖然成功考慮了地下水係係統,但是沒有考慮礦物的作用,地下水係和礦物兩個係統應該是互相耦合的啊!如果說地下水是地下的雲,那礦物就是地下的山脈。”

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我立刻拿出紙筆,寫寫畫畫,但轉瞬間意識到把她晾在一邊是不對的:“對了,你叫什麽?”

“我叫滕葉子。”她眨巴著大眼睛,大大方方地看著我。

我放下了筆,口幹舌燥。我望向這位熱情洋溢的女孩兒,就好像看到了一片新的、充滿希望的地震雲。

(1) SCI:《科學引文索引》(Science Citation Index,簡稱 SC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