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  卵

問題:語言是什麽?

語言是一組句子。每個句子的長度是無限的,組成的元素是有限的。(喬姆斯基,一九五七)

語言是人類特有的、非本能的交際方法,是表達思想、感情和願望等主觀意誌的符號係統。(薩皮爾,一九二一)

語言是一個符號係統,不過所謂符號係統不應當看作一組記號,而應當被看作一套係統化的意義源泉。所以語言是一種意義潛勢。(韓禮德,一九八五)

20R5年3月2日,中國,山東省,濟南市,章丘區,洪樓鎮。

太姥姥曾三次改變你的命運。

還在母親肚子裏的時候,醫生給你判了半個死刑:“影像檢查顯示大腦發育異常,引產比較保險。但……也不一定。”

那時你什麽都沒有察覺,還在羊水裏認真吮吸手指,隻是感覺四周的聲音大了些。

是的,你的整個家族吵成一團。一半人堅持把你留下,另一半人則堅持墮胎。母親護著你淚水漣漣,父親蹲在牆角一言不發。醫生被大家呼來扯去,非要他給個並不存在的“準話”。最後還是老當益壯的太姥姥一錘定音:這囡囡我要定了,如果是個傻子,我養!

你是在那一年除夕夜出生的。你的第一聲啼哭被淹沒在春晚倒計時的鍾聲裏,窗外此起彼伏的煙花仿佛是對你的祝福。

太姥姥抱著繈褓中的嬰兒,給你取名為“婉”。

那是第一次,太姥姥救了你的命。

盡管有機會來到這個世界,你的成長還是充滿了波折。出生後,那些曾力主放棄的親戚也都愛上了你紅紅的小臉。你在全家小心翼翼的嗬護中生長:吮吸、翻身、走路……你每學會一項技能,大家就鬆一口氣,仿佛一條長長的To-Do-List裏又勾上了一個對號。對勾畫多了,大家開始相信你會成為一個很正常的孩子。即使有些時候反應遲鈍,他們也隻是認為“花開的時間有早有晚”。

隻有太姥姥還把醫生當時的話裝在心裏,仔仔細細地觀察你成長的每一步。終於,運氣不再與你同行了。小你半歲的表妹會說“爸爸”整整一年後,你才開口吐出第一個音節;對門小男孩的英語詞匯量達到了二百個以上,你還是分不清“桌子”和“凳子”。在太姥姥的堅持下,母親帶你去了位於香港的老牌兒童語言發育門診。然後又是一個噩耗:你的語言功能不僅是發育遲緩的問題,而是整個習得能力缺失。換句話說,你沒有語言關鍵期,沒法像同齡人一樣自然而然地在適當的環境中學會語言。

看到母親的表情,醫生寬慰說這並不等於你學不會說話。你隻是需要用學外語、甚至是學數學的精力來學母語,或者說,你根本不會擁有母語。大家又發愁了:成年人學習英語都要花那麽多時間,對一個連第一語言都沒有的孩童來說,這得學多久才能跟上別人家孩子的步伐?

家族為你開始了第二輪爭吵。一半人認為應該把你送去特殊學校,免得在普通小學受人欺辱,另一半人則堅決不同意:“再等等,說不定就開竅了呢!”母親護著你淚水漣漣,父親蹲在牆角一言不發。

後來又是太姥姥一錘定音:這囡囡,我教!

太姥姥教了一輩子書,你是她最後一個學生,也是最難教的一個。你沒法把物品和它的名字對起來,你記不住彎彎繞的漢字,你不能把千回百轉的聲音劃分成有效的音節。好不容易學會了基礎口語,你便再也不進一步。“‘樹’為什麽叫‘樹’,不叫‘貓’?”第二天,你追著小貓喊“樹”。

但太姥姥有辦法。她知道,即使不會表達,你的思維是伶俐的。你亮晶晶的眼睛充滿了困惑,你隻是需要引導。

於是,她從頭開始教你,帶你重走人類修習語言的漫漫長路。她帶你學習擬聲文字、象形文字,一步一步追隨它們的演變,直到繁體字和簡體字;她給你耐心講解每個文化負載詞背後的含義,去圖書館找來大量資料和圖片;麵對外來詞,她自學英語、日語,力求以曆史和地域為軸,為你勾畫出生動的跨文化交流脈絡。這很消耗時間和精力,但太姥姥一做就是三年。

漸漸地,文字在你眼裏不再是沒有意義的圖畫和音節,語言有了自己的生命。然後你的世界就變了,或者說,你開竅了。你獲得了一種奇妙的通感,你開始看到詞匯像蝴蝶一樣在空中飛舞。句子是成群的舞娘,文字是落在紙麵的翅膀。

不管怎樣,你終於開始愛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