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窗戶,他看到屋裏的牆角、桌麵、床頭櫃上都貼上了這樣的“西瓜子”,甚至連鳳凰留在地上的一雙運動鞋上也有。無處不在的錄音機,無時無刻不在搜集數據。這熟悉的感覺讓李勘熱血上湧。

“在你眼中,她隻是一個沒有知情權的異類,對不對?”

在母親眼中,他隻是一個沒有知情權的異類。在一些文化中,嬰兒不被視作真正的“人類”,非男非女非人,故用指物的代詞來指代。他天真的笑是無效數據,他刺耳的哭是噪聲幹擾,斷斷續續的音節被完整記錄在案,真切的呼喚也被剝奪了原始的功能。如果一個成年人要參與人體試驗,他會簽長長的知情同意書;如果一個嬰兒對著麥克風哭喊,沒有人會去抱他,並對他說:“這就帶你離開”。

“我還以為你收留她是多麽善良的舉動,我還以為……沒想到隻是拿她當一個珍貴的實驗對象,對不對?”

他曾以為母親是愛他的。是的,在生命最初擁有記憶的那些歲月,母親每天都耐心地陪在他身邊。糖果、玩具、鮮花,他的大部分需求都能得到滿足。後來他才知道,那場生日驚喜派對是設計好的試驗,那次撕心裂肺的迷路是設計好的試驗,那個久別重逢的擁抱也是設計好的試驗。他多麽想要母親發自內心的愛,但就算心願得償,他也無法將其與試驗分開。

“你跟那些圍觀她的人,甚至把她裝進籠子裏的人沒有什麽區別,對不對?”

他的童年一直在被圍觀。落在日記和麥克風裏的語言被母親逐字逐句地分析;在遊樂場發一次脾氣都會變成論文被無數人拜讀;嬰兒房的單向玻璃外,常有成群的博士生、碩士生靜默觀賞“低齡幼兒語言發展情況”。長大成人後,他的過去已經成了CHILDES網站上最為完備的普通話語料庫,不知道被全世界多少學者再下載、研究。他的童年被偷。他的童年不朽。

他譴責青曼隻想著自己的項目,說她就像電影裏為了論文不惜殺人的人類學博士。他的聲音越來越大,青曼明顯被嚇到了。她聽出了李勘言語背後的含義,眼裏淚水漣漣,張開了嘴,但什麽聲音也沒有發出。過了好久,他的語氣才軟下來。

“我們……我們還是把她送到救助機構吧!再努努力找一下她的家人。”

“嗯。”青曼輕聲說。她轉過身,抹了一把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