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李勘來埃塞俄比亞的第三周。由於一直在基地裏待著,他對這個神奇的非洲國家還是一點兒都不熟悉。對他來說,離家遠遠的就夠了。

基地條件再好,待久了也難免讓人感到煩悶。又一個星期六的中午,李勘下了好久的決心,拖著自己的身體來到了基地附近一家火焰花樹下的餐館。橙色的塑料桌椅上空彌漫著牛油果的味道,擁擠程度和家鄉差不多。不過攢動的人頭都極其陌生,他咽了咽口水,心裏打起了退堂鼓。

一眼掃過去,他在一個角落看見了老康。黃種人在這裏格外顯眼。

“康老師!”

他向救星衝去,誰料後者衝他擺了擺手,指了指餐廳另一個角落。那裏也有一個黃種人,是位打扮十分書生氣的好看姑娘。她似乎在等食物,桌上放著一本書。

李勘搖搖頭,但老康已經招呼了幾個當地人坐在身邊,隻剩姑娘那裏有多餘的位置了。

他硬著頭皮走過去坐下,姑娘頭都沒抬,隻是拿起了桌上的書給他騰出了空間。是一本英文書,白色的封麵上畫著一棵樹。他認出那是著名的《樹的秘密生活》。有那麽一瞬間,他想以這個為由跟姑娘打個招呼,畢竟這裏中國人不多,大家認識認識也不奇怪。不過張了幾次口都沒出聲。

尷尬的氛圍沒有持續很久,服務員很快來到了他身邊。

“呃……This, this, and this.”

服務員看看他,又看看菜單,點了點頭。

“When do I,呃……bill?”

他想問該什麽時候付錢,老康說過講bill他們就明白,可這個服務員疑惑地看著他。

“呃……bill。”

“You want a bottle of Beer?”

“No! bill! money, when!”

這時姑娘抬起了頭。

“He means bili.”

服務員點了點頭,比畫出一個價格給他。李勘整張臉又紅又漲,恨不得付錢就走。

“不是你的錯。”服務員走後,姑娘貼心安慰道,“埃塞字母(???Fid?l)在組成單詞時不會有‘輔音單獨出現’的情況,單詞中直接發字母本身音。埃塞人用?的讀音去模仿/l/,用?的讀音模仿/k/。吃飯結賬時說bill人家還以為你要beer呢,還是嚐試一下說/b?l?/吧!”

“太謝謝你了真是,”羞愧感漸漸褪去,自信一下子湧了上來,他對著姑娘說:“我叫李勘,某局初級工程師,第一年外派。你呢?”

“啊,你好,我是陳青曼,我在讀……”

“在讀博?植物學?”李勘指指她手中的書,姑娘笑了。

“植物專業怎麽可能看這麽基礎的讀物。這本書寫了一些關於植物語言的知識,我覺得還蠻有意思。我是……”姑娘頓了一下,“我是一名語言側寫師,可以通過一個人的語言了解他的一切。”

“語言側寫師?”

“對呀,要測試一下嗎?”姑娘的眼睛亮了起來,“讓我猜猜你是哪裏人怎麽樣?”

李勘笑了,“行啊我覺得。”

“唔,你的普通話說得較為標準,幾乎沒有口音,南方人排除;短短幾句話裏你就用了兩個倒裝,這種語法結構在山東最常見;剛才你打招呼的那個男子跟你年齡差不多,而且大多數姓康的人都會有‘康師傅’這個外號,你卻叫他‘康老師’,基本可以確定濟南或周邊地區;還有‘博’這個音應該是陽平,你卻發成了上聲,所以童年應該是在臨沂度過的。”

“哇,也太厲害了。”李勘嘴上誇著,心裏卻有不詳的預感。

“沒什麽。母語對人的影響無處不在,滿語日語裏幾乎沒有/r/,他們就很難發卷舌音;中國人和埃塞人習慣元音乘輔音的發音方法,一個愛發/miliki/,一個會說miuk;粵語中……”

“你說得有道理,可這都是大方言,你怎麽……”

“我能做到的不隻這些呢,”陳青曼交叉雙臂,趴在桌子上激動地說,“我還能從發音器官的磨損程度看出你的年齡是二十五年零七個月,從尾音的輕重得知你兩歲那年就學過法語……”

“夠了!你是我媽媽的學生吧!”

陳青曼“咯咯咯”地笑了起來:“我確實是在讀語言學的博士,可沒那麽幸運能當林教授的學生。但我碩士畢業論文寫的是兒童語言習得,你懂我的意思吧!”

李勘當然懂。和很多語言學家一樣,他的母親從小就拿他當實驗對象。從出生開始,他的每一句話都被母親拿無處不在的麥克風記錄,編成一個詳盡的語料庫上傳到了CHILDES官網,成了全世界語言學家共同的財富。除此之外,母親還拿他寫了三本專著、十幾篇論文,獲得了兩個博士學位。他恨透這些了,高中毅然決然選了理科,又赴千裏之外讀了大學,如今作為工程師遠赴非洲,沒想到竟然還能遇見用過那個語料庫的人。

“不好意思,”注意到他的表情,陳青曼連忙道歉,“當年為了寫論文,我不知道聽了多少遍呢。語言模式,發音特點……你一出聲我就認出來了。我不知道你會生氣,對不起。”

“沒關係,”李勘勉強笑了笑,“所以不是語言側寫師?”

青曼點點頭,“中大社會語言學博一,來這裏做田野調查。也住在這個基地。以後請多關照。”

上菜了。

服務員端來滿滿一盤叫不上名字的當地食材,邊上放著三張卷起來的餅。

“‘正麵像牛肚,反麵像抹布’,用這裏種的teff做成的—英吉拉,和山東的大餅味道差不多。”青曼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眼睛又亮了起來。過了很久他才知道,青曼隻要一激動,她眼睛就會閃閃發光。

懷著對家鄉味道的懷念,李勘用英吉拉卷上幾個紅色的小玩意,一口咬了下去……

“呸!呸!呸!怎麽是酸的!”

看見他狼狽的樣子,陳青曼又“咯咯咯”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