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幾次在腦內描繪十年後的家鄉,可絕沒想到是這樣。

列車前進的地方,一道五十米高的水牆拔地而起。清澈的水流仿佛脫離了物理定律的束縛,從地麵輕柔湧上半空,再折一個圓潤的角兒,向城市中心流淌去。陽光在霧氣中留下彩虹,也把**照得通透。青綠的水幕中沒有魚蝦草木,隻有串串輕盈的氣泡隨著水流不斷湧出。如魚兒吐著泡泡,也如落向蒼穹的珍珠。

列車穿過果凍一般的**,氣泡好奇地向窗邊湧來。

“珍珠泉。”

她輕輕念了出來。

想不到,父親已經做到了如此地步。

如果沒記錯的話,事情是在她五歲那年發生的。為了勘測錯綜複雜的地下泉脈,父親請了一些地質工作者在各個泉池投放了數以億計的納米級親水機器人—百脈。靠著它們發回的信號,人們可以看清水流的走向,也能摸清水體的化學組成,最終得以繪製成一幅實時立體的地下流水圖。當然,目的是保護泉城景觀,替在星星裏定居的人類留下另一個懷舊聖地。

百脈們在父親的關照下兢兢業業工作,幾個月都沒有出過問題。直到一天早上,值班的人發現它們在一個地方越積越多—大明湖。

“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裏有荷花。荷花上麵有蛤蟆。一戳一蹦達。”

那片位於市中心的巨大湖泊,是她最喜歡的地方,也是濟南最後一個秘密的居所。

早在明末,有關明湖四謎的說法已經開始流傳。詩壇巨擘王象春在《齊音·大明湖》中寫道:“湖在城中,宇內所無,異在恒雨不漲,久旱不涸;至於蛇不現,蛙不鳴,則又誕異矣。”

蛙不鳴,蛇不現,久旱不涸,久雨不漲。得益於科技的發展,明湖四謎已解其三。而最後一謎—蛙不鳴—也終於隨著對百脈異常活動的研究最終得出了結論。

原來,從形成之日起,大明湖獨特的水文條件便與地下礦藏相結合,一直在發射某種低頻輻射。傳說中舜曾耕於千佛山,大明湖又一直盛著千佛倒影,人們便把這種現象稱為“舜場”。

青蛙因此百年沉默,隨著泉水落入明湖的百脈也悄然起了變化。

顯示屏中,禦著湖水和泉水的機器脫離了人類的控製,在廣闊的空間裏盡情舒展又收縮。它們以肉眼無法捕捉的速度變幻身型,也順著水流緩慢流轉。像呼吸,像心跳,像……語言。

接著,那些東西影響了整個濟南的百脈。它們相隔甚遠,但彼此之間永遠能夠以水相連。它們以相似的頻率共振,用擊穿百裏水體的電信號交談。它們測到的信息不再傳回人類的接收器,而是明滅有度,形成了複雜的計算。

終於,三股百米高的噴泉從平靜的湖麵躍出,向人類宣告了一種全新液態生命的存在。

至於後來,父親想辦法控製了它們—新聞稿裏用的詞是“說服”—甚至利用百脈對水體的掌控重現了濟南七十二名泉巔峰時期的景色。

人們誇他是優秀的守城人,在地球上增添了一個懷舊的好地方。

可那是父親沒日沒夜的工作換來的。

對於她來說,得到的不過是觸不到的背影、實現不了的承諾,還有將“父親”二字徹底剝離出生活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