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丹寨住了幾個星期,孫裳仍然常常迷路。她已經辭掉工作住在此處,在灶房幫工。她從沒見過遊師傅之外的成年人,倒是有些孩子會趁她不在時到灶房找吃的。那些孩子在夏天也常常穿著完全遮蔽身體的衣服。

孫裳坐在廚房的角落,因為氣溫與胸痛而大汗淋漓。她攔住一個溜進來的男孩,問他是否感到炎熱。

男孩這才發現灶房有人,拚命搖頭,孫裳看見他的眼睛突出,瞳孔細長鮮豔。他突然向側麵伸手抓住了桌腿上歇息的綠蟋蟀並快速塞進了嘴裏,手背翠綠有斑紋。在孫裳恍惚時,男孩繞過她向外奔跑,“撲通”一聲從走廊朝河的一麵跳了下去。孫裳吃力地追出去,河裏沒有人影,好像從來沒有人來過。

孫裳沿著欄杆來到河邊,正午太陽高,萬物生長。房屋依山而建,好像是山壁的一部分,下麵是水,對麵是山,背後也靠著山。這裏的山好像是會變化的,害得自己總是迷路,網絡信號也完全沒有。如果用石頭在地上做路標,第二天不是消失就是偷換了方向,想必也是這裏的孩子們幹的,隻是自己很少能與他們正麵對上,所以也無從詢問。

不知道妹妹是否交到了朋友,孫裳想。

孫佳比孫裳想象的更快適應了新環境,這對自閉的孩子來說是極為難得的,僅僅數周以後,孫佳已經能夠每天獨自跑到河流邊固定的地方畫畫,安靜一天不哭鬧,到了晚間再回到住宿地進食。

孫裳專心聆聽河水聲,忘記了時間。

那男孩讓孫裳想起了孫佳從學校帶一隻青蛙回家,卻被父母大罵。

妹妹生下來就有自閉症,五歲確診,八歲差點被父母送進自閉症兒童療養機構,是孫裳攔下來了。

但孫裳自己也泥菩薩過河,肝病纏身,無力轉圜。丹寨已經是孫裳跑遍所有地方求醫之餘最後的希望。很多個身心疲憊的夜晚,她在內心不斷叩問自己,父母都不管孫佳,我為什麽要管?但又總覺得內心深處放心不下,並對自己這種念頭羞愧不已。

出神之間,孫裳已經找到獨自坐在河邊的孫佳,後者正捧著一張紙。孫佳的頭發好像長長了,孫裳一時眼花,覺得那發尾好像長進了草地裏。

孫裳看著妹妹薄衣服下瘦弱的肩膀線條,覺得她好像又瘦了,而且更加安靜,連以前在人群中不安時的哭泣聲也少了。像一張單薄的落葉。

小女孩手裏捧著一張紙,紙上的顏色還在暈染變化,尚未幹透。但是孫佳身邊,卻沒有任何塗料筆墨。妹妹知道姐姐來了,並不張嘴打招呼,而是把手裏的畫遞給孫裳。孫裳早已習慣這種無聲的交流,也自然去接畫紙。

就在她拿到畫紙的時候,顏料幹了。

與此同時,妹妹尚未收回的手臂上,皮膚像幹燥的泥土一樣碎落,露出裏麵白色的交錯纖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