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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點,慢點對齊……”

“你就像我媽媽一樣囉唆。”米雪盯著屏幕上的星圖說。

傑拉德抬起頭,再一次確認天上模糊的白點確實是最亮的星辰,而不是金屬的反光。

米雪放下手長舒一口氣:“找到方向了。我們沿著偏離原路大概7.6度的方向跑了三十個小時。矯正路徑方向之後,會產生額外32公裏的偏航。”她的欣喜溢於言表:“不到44公裏!多虧了你提前減重,這下幸運數大概還能剩下10左右!”

傑拉德也興奮地來回走動:“這麽說我們安全了?我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去餐廳大吃一頓,這些該死的速食裏連塊肉都沒有。你想吃什麽?”

“沒想過,我現在就想洗個澡……這幾天持續沒洗澡的時間已經打破自己的個人紀錄了。”她抬起手臂聞聞說,“能洗個臉也好啊。”

“洗唄,用這個。”傑拉德從地板上撿了個飲水球要遞給她。

米雪樂得笑了,繼續調整了一會兒行車路徑之後,納悶地發現傑拉德還拿著水球,這才意識到他是認真的,連忙擺手拒絕:“不不,這太浪費了,車上隻剩6升幹淨水了。”

“我們離大船142km,減重後的速度是21km/h,所以也隻剩七個小時的路了。拿著吧,這是你應得的。”他臉上洋溢著打勝仗般的笑容,“我們就快到了。”

米雪放下手裏的活兒走到一邊,小心地從飲水球向手掌心倒出水來,因奢侈而產生了罪惡的叛逆快感。她感到一種平靜又巨大的喜悅,好像一捧水就讓她從這個鐵蒸籠潛進了沁涼的海裏,持續了幾天的焦慮和艱辛都煙消雲散。

傑拉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米雪,幸運數的小程序是最右下角的按鍵對吧?”

“沒錯,你可以打開它,星圖定位的結果會自動關聯進去的。”她珍惜地倒出盡量少的水擦洗手臂和脖頸。

接下來的安靜讓米雪感到怪異。她一轉身,看見屏幕上鮮紅色的“-13”。

傑拉德的聲音僵硬:“我是不是按錯了什麽?它不可能是負數吧?這不是真的,是我弄錯了吧?”

水球“咚”一聲落在了地上,水在滾動中灑了出來。

*

為了應對各種星球上千差萬別的地理狀況,所有蜘蛛車的駕駛係統中都安裝了自動平衡程序。不論是在平路上踩到石頭,還是在起伏的流體表麵行駛,這個小程序都可以迅速應對與緩解顛簸。

減重之後,在邁出第一步時1.5號蜘蛛車就感應到載重與設定不符:大量的拆卸改變了車裏的重量分布,剩下的配件中占主要重量的主機和維生係統都在車的左側,而右側則空空如也。程序判斷繼續按照默認腳步行進有側向傾斜的危險,於是整車感應並調節了平衡,以確保在下一步落下之前不會摔倒。

如此低級別的緊急平衡程序,並不會更改係統設定好的車內質量分布,所以在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後、默默關閉之前,它能做的僅僅是向屏幕發送一篇記錄用的行車安全報告。這份報告被米雪最後的禁用安全提醒命令攔截下來,於是儲存在了報告箱裏。

整個反應過程耗時約零點零二秒,車上的人類在連續的慣性速度中根本感受不到那一瞬間的遲疑。

米雪發現這件事情,是在報告箱裏,找到了314285份幾乎一模一樣的安全報告之後了。這個小小的平衡程序自動運行了三十一萬次,用掉了大約能跑二十五公裏的燃料。

*

“我們完了。”米雪從屏幕上猩紅的“-13”挪開眼,看向與黑暗融為一體的傑拉德。有一瞬間她的手指觸摸到自己光滑幹淨的臉頰,感到很諷刺,甚至產生了要把負號部分屏幕敲掉的衝動。

蜘蛛車處於待機狀態,八支機械腿收攏在艙底,像是藏匿在濃霧之中小憩的雨林昆蟲。再次關上燈以後,傑拉德一直沒有出聲,緊握的拳頭讓一部分傷口滲出血來。

別說沒有幹淨止血布了,就算有又怎麽樣呢—米雪發現時仍然下意識地想要上前治療—反正我們都要死了,在離大船13公裏的地方,眼睜睜看著袁隆平號離開沙泉。她喃喃念叨13公裏的聲音逐漸變成聲嘶力竭的哭喊。

傑拉德用力地錘向牆壁:“隻要再有10公裏的燃料……3公裏就到袁隆平號目視範圍以內了。”他聲音沙啞。

“前提是那裏沙霾已經散了。”米雪抹了一把臉,“蜘蛛車隻有仿生機械腿,沒有輪子,我們沒法通過保持速度來減小移動能耗……而且除了自動探路以外所有的功能都已經設定成休眠了,除了窗戶玻璃,再沒有能摳出重量的地方了。”

“那就把自動探路也關了。”傑拉德終於注意到疼痛,鬆開了顫抖的拳頭,“還要跑七個小時的話……米雪,戴上你的頭盔。”

米雪一開始沒明白他的意思,然後才感到驚訝:“你瘋了。這是自殺。”

“正相反,我這麽多傷,應該渾身都是腎上腺激素,已經不能更清醒了。維生係統就是個隱藏的大胃王,一小時就能消耗保守估計大概一公裏路程的能源,關掉它就能多跑個七公裏,探路大概還能榨個半公裏出來,就算估錯了我們也沒什麽損失。我的頭盔上次取下來之前還有十一個小時能用,你的應該更久。”

“那也還差二到三公裏,”她在心裏默算,“不,更糟的是空調也在維生程序裏,現在外麵有六十多度,沙霾增加了陽光的折射。你全身都綁著布條,就算不中暑,傷口也會泡在汗液裏。”

他看了看隱約泛紅的止血布:“你說得有道理,給我找把剪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