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小雯幾乎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有那麽幾次,我在電視上看見了她。大多是省一級的外事活動,小雯穿著西裝套裙跟在領導後麵,低頭做筆記。翻譯的鏡頭一向不多,我也看不清她的表情。既然能接到這樣的工作,母女倆有個體麵的生活應該不成問題。

我知道,她絕對不會就此滿足。

我做好了世界發生劇變的準備,期待她能走上前台掀起一場認知革命,帶領無數人打破壁壘。

我一直沒有等來。

周遭一切如常,小雯杳無音訊。

又過了五年,她突然發消息請我去母校附近的咖啡廳談談。

我知道她想談什麽。

在路上看到好幾個男人用妖嬈的姿勢撩頭發的時候,我就知道她已經成功了。我好奇的是,為何這場變革沒有引起任何關注,如此無聲無息。

來到咖啡廳,我幾乎認不出她了。

趙雯剪了精幹的短發,發尾的弧度完美修飾了臉型。妝容得體,氣場十足,凜然一位精英女性。我隻是一副家庭主婦的打扮。這個場景,讓我想起了當年陽光下的高中舍友。

“程碧?你是程碧吧!”

“嗯。”

“不好意思哈,我記性不太好。右額葉的手術不太成功,還是得了阿爾茲海默症。”

趙雯指指自己的額頭,那裏有一條淡淡的疤痕。

“這……”

“沒事兒,我的錢夠多了,就算變成一個傻子也能過得很好。”

趙雯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成功了。楊嫣他們還傻乎乎地守著所謂的‘秘密’,一丁點兒都沒發現世界早就變了。對了,你不在那個高度,你看不到。”

和我當時想的一樣,趙雯沒有止步於做口譯,而是利用μ波抑製技術組建了一個“知識共享學會”。在各個領域深耕許久的大牛通過鏡像神經係統互相同步,以獲得在特定領域裏的知識與技能。當然,為了保護意識,每一個人都接受了改造腦右額葉的開顱手術。

“自己死學是太笨了,用這種方法,一秒鍾就可以得到人家五十年的知識。”

“真厲害。這種技術普及以後就不用老師了,孩子隻要……”

“做夢!”趙雯突然打斷了我。“憑什麽要普及,學會門檻高得很。我調查過你,要不是念在早年對我有恩,就憑你,一輩子連學會的存在都不會知道。”

我無言以對。

趙雯滔滔不絕地說著,想讓我明白加入學會是一項多麽大的恩賜。隻在服務員經過的時候停了一兩秒。我注意到,那一瞬間她的眼神似乎有些迷茫。

“怎麽了?”

“這桌菜上齊了。等會兒就換班。”

“什麽?”

“啊?哦,我說學會的成員一半都是博導,他們—媽媽我不想在這吃!”

一個孩子跑過來,趙雯的語氣又突然變了。

這回我看懂了。長期抑製之後,趙雯腦內的μ波已經很弱了。她在不受控製地同步身邊所有人。

“對了,你媽媽怎麽樣?治好了嗎?”

“什麽?媽媽?在後廚做飯呢。不對……在美國療養?不對,是昨天那個老板的媽……去打麻將了?回老家了?沒事,忘了,不管了。”她切了一塊牛排,優雅地咀嚼著。

看著她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我的心一動。

“我有件東西要給你。”

“啊?什麽?對了,對,你是有東西。我上次翻了筆記,好幾年前寫的,讓我有時間一定要找你一趟。是不是欠我錢啊?”

我已經明白當年在寢室分別時,她為什麽要求我做那件事了。

十年前,我把μ波抑製儀的功率調到最大,鏡像神經元係統瞬間完全同步了她全部的腦電波。

她的感受,她的思想,她的記憶。

還有連她自己都意識不到的,潛意識之淵。

一般人到達這個程度後精神必然崩潰,但得宜於常年離群索居的生活,特殊的腦結構幫助我生生扛住了另一種思維的侵蝕。

那片幽深混亂的思維深淵裏,我看到了她隱藏最深的渴望。

喬姆斯先生曾有一個假設:意識本身就是極易模仿他人的動態混沌係統,古時候的人類很可能就是一種能夠共享思維的生物,μ波的存在則是在意識之間拉上微小的細繩。隨著時間的推移,思維的汪洋變身成滴滴水珠,越離越遠,最後飛上太空,變成了無數相距數萬光年的星星。一個個獨立的自由意誌難以交相輝映,卻也各自光彩,不能相互理解,但足以合作共存……

她想要做的,卻是打破這生命的壁壘。

那時她就知道,自己要走的是一條不歸路。她的大腦將被無數人的大腦改變,也將改變無數人的大腦。她可以透過一萬雙眼睛看世界,飛上最高的天際,飛躍所有壁壘。她將得到一切,也將失去自己。

所以,在開始之前,她找到了我,讓我同步了她那時的大腦。

那一瞬間,我的大腦留下了那個時候全部的她,一個還沒有被其他意識過度入侵、最為純粹幹淨的她。

十年了,我再一次走近她。

“小雯,這是你當年寄存在這裏的,阿姐現在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