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克萊因瓶

我站在手術台旁,最後一次深呼吸。

X問過我究竟想在這台手術裏扮演什麽角色,醫生?醫生的助手?還是純粹的病人?

有很長時間我也不確定自己是否能有勇氣親手切掉自己的頭顱。但X換了另一種說法,他說我切掉的是無用的身體:“你不能按照大小來判斷什麽是被切‘掉’的,而是要看哪部分要被扔掉。”

所有的儀器都已經準備好了,手術我早已在心裏預演了一萬次,但真正站在這裏的時候,我還是感覺到不可思議。我的頭顱,正在控製著我的副體,切掉我的身體。

這個副體是醫療專用的,手指不會發抖,即便意誌突然失控,也隻會立即鎖死所有的動作。X站在我身邊,一旦出現問題他就會從我手中接過手術刀。

我俯下身子,看著刀刃逐漸靠近我蒼白的皮膚,表皮之下是頸前靜脈、氣管、喉腔、咽部,兩側是頸動脈和頸靜脈。它們長得就像醫療標本那樣完美準確。每一步都是安靜的,有條不紊的,所有的血管都與儀器上既定的通道相連,我身體裏剩餘的血液也迅速被機械抽空,成為“我”的備用食糧。層層肌肉的後麵是頸椎,在處理脊髓的時候我感到些微暈眩,但也就是這樣了。過了這一關,剩下的都隻是小問題。

當一切結束之後我停下來,最後一次睜開自己的眼睛,與我的副體對視。

“晚安。”我對自己說。

X和我一起把頭顱放到醫療保存庫。我的腳下是一個上萬平方米的巨大庫房,機械手忙碌地把一顆顆頭放進它們指定的格子裏去。四壁的屏幕上顯示著每一個“人”的健康狀況。

“你的頭也在這裏,對嗎?”我問X。

他聳了聳肩沒有回答,而是帶我走向中央的操控台,那有一個古怪的瓶子,瓶頸彎折向內,瓶身泛著豆青的釉色,看上去價值不菲。

X說:“既然你知道莫比烏斯環,那麽你也應該聽說過這個。”他把手放在“瓶子”上,瓶身登時變成透明的,我才發現這隻是個立體投影,X繼續說道:“注意看這裏,它的瓶口同瓶底相連,所以這其實是一個三維世界裏無法存在的……”

“克萊因瓶。”我接著他說。

“你果然知道。”他笑著打了個響指,瓶子裏隨即出現一隻螞蟻,“如果我們把一隻蟲子放在克萊因瓶裏,它就可以向上順著瓶頸毫無知覺地爬到瓶子外麵來。因為這個瓶子的裏麵,也正是它的外麵,它不分內外。”

我原本以為靈魂在我的肉體之中,現在它卻在它之外:“……你是說我自己就是一個克萊因瓶。”

他點了點頭:“是的,你終於明白了。”

這真可怕,甚至比我走上世界的膠水麵時更可怕。在這個巨大的頭顱倉庫裏,我渺小如螻蟻,正在順著一個看不見的連續曲麵往外爬。直到我擺脫了我的肉體,拋棄了我的克萊因瓶。

“不要告訴我一切還是剛剛開始。”我說。

“嗯……”X五指合攏,關掉了那個立體影像,“你有沒有聽說過白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