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們都沒有什麽交談。下車的時候我隻能看到天空,薄雲如紗,秋季的天空,以及那些樹木枯萎的森林。三個她在門口登記信息,在隔間裏陪我的那兩個她一前一後,我們走過狹長傾斜的走廊。

我走進那扇門,才知道這裏是一座教堂,古老的地下教堂。在貢獻出自己的基因之後,她得到了政府提供的大量資金補貼,足夠能隨心所欲地生活一輩子。不知出於何種心理,據說買下了許多自己的克隆品,還在世界各地建立了生產基地,涉及化工、金屬、醫藥。她讓許許多多的自己在一起工作。

陽光穿過穹頂的彩色玻璃直曬進來,有些刺眼,能聞到潮濕土壤的味道。

“你現在是醫生了。”她說。似乎有些好奇。她就坐在巨幅聖像下麵,微微揚著下巴衝我笑。聲音聽上去和我平時聽到的那些幾乎一模一樣。有些沙啞。曾經我聽過一種說法,經曆塑造人格,也就是說,你的回憶決定了你的身份。

隻有她曾經纏著我講過童話故事。美人魚付出歌喉換取雙腿最終化為泡沫,對著會說話的鏡子盤算用毒蘋果謀殺繼女,那些童話故事。

她身上是簡單的墨藍色連衣裙,質地沉重得有些顯老。或許一個人在外麵這麽多年,她已經習慣於讓自己顯老了。隻有她才是我的妹妹。

沒有任何防護措施,陽光下,似乎連她臉上柔軟的絨毛都能看清楚。

“牙醫。”我說,“可能救不了你……除非你是牙痛得快要死了。”

“不是牙醫。”她搖搖頭。

她不可能知道。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病毒學醫生。”她微笑起來,朝我張開雙臂,似乎在請求一個擁抱。

我朝她走過去,走得很慢很慢。

“你治病嗎,你救人嗎?”海倫的聲音很輕,但是在這樣空曠的地方她能讓我聽清楚每一個字。“你救克隆人嗎?”

那種事情第一次發生的時候,我們剛剛結束慶功宴。實驗進展得異常順利,老板請投資人和項目組一起出去聚餐。說不上來究竟是何時氣氛發生了變化,我已經喝得半醉,卻還是感覺到同事的目光意味深長。然後包廂的門開了,幾個打扮性感的年輕女孩走了進來。其中當然有我妹妹。我又灌下幾杯酒。再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家裏。

後來我逐漸習慣了。實際上,我也嚐試接觸過那樣的人。確切一點兒說,是“買”過她一晚上。那時候,天已經暗了下來。金紅雲霞消失之後,海霧變得很濃,無論是呼吸還是注視前方都更為困難。

和其他人一樣,她穿著短裙瑟瑟發抖。和其他人一樣,她的皮膚上也有防護膜在閃動微光:她根本就沒必要保護自己的基因,但這樣會讓她顯得更正常些,何況有些客戶會享受親手破壞掉這層防護膜的過程。她望著我,嘴角露出模糊笑意。

我把她帶回了家,給她衝了一杯熱可可。和我之前見過的其他克隆品不太一樣,她似乎不太喜歡說話,隻是捧著杯子望著我。讓人非常不自在。

“你怎麽了?”我問。

“你怎麽了?”她故意重複我的話,嘴角慢慢勾起來。“你根本都不想碰我。”

我的妹妹不會這樣,海倫總是乖巧聽話地跟在我身後,不懂得反問或反駁。然而這更讓我們覺得事情的發展出乎意料。她被關在房間裏。已經晚了。彼時彼刻,幾個,幾十個,幾百個,成千上萬個她正在被克隆出來。

她健康,聰明,美麗,那些得到基因的商業公司如獲至寶。

“快管管你妹妹!”母親說,她的意思其實是,“救救你妹妹。”

那時候我已經兩年沒回過家了,項目組正在攻關階段。但這次的問題實在有些嚴重,導師特準了我兩天假。我打開房門,看見我十八歲的妹妹被金屬手環固定住,整個人都被安置在隔離罩裏,像是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昏睡,像是童話裏等待王子來吻醒的睡美人。

不是童話故事。被打了鎮靜劑,而實際上,警察在半個小時後就會到,為了或許會有的“從輕發落”,父母打電話替她自首,罪名是“擾亂公共秩序”。也可能被關上一輩子。

我隻是隔著玻璃罩看著她。臉上還有隱約的紅印,父親扇了她一巴掌。

那時我還救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