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地已到達,切換為人工控製模式。”

張漩揉著眼睛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

這一趟深空飛行的距離遠超過她意料之外,幸好弟弟在穿過這些恒星的時候,一路有放下星門和道標。給她節省了不少時間。眼下,這個有五顆恒星的聚星係就在舷窗外,淡藍色巨大恒星光芒下,那幾顆紅色的太陽居然顯得異常孱弱。被包裹在美麗的氣體螺旋之中。

“本地有已經架設的星門嗎?”她問AI。

“有一座。”

那應該是弟弟放下的。她想。

所有的星門都是單向的—從星門所在的恒星出發,可以抵達任意一個在三十光年半徑內的恒星重力井。但想要返回出發地,或者繼續出發,就必須再放下一個星門才行。她原以為弟弟是用光了飛船上的資源才無法返回,看起來並非如此。但是在重力如此複雜的地方,小型星門也有可能被幹擾……

“再放下兩座。”她說,“以防萬一。”

“好的。”

很快,兩團纖細的銀色網狀物先後脫離飛船,飄往其中一顆比較穩定的恒星。上麵搭載的預設程序會讓它們在合適的地方展開網格,製造出合適的螺旋重力井,打開通往其他恒星的道路。

“搜索到一個飛船信號。”主控智能說,“應該是長弓號。呼叫無應答。長弓號附近還有一顆小行星。更正,是若幹顆小行星。”

“靠過去。”她說。

飛船對接順利完成。張漩大步流星衝進長弓號,一路奔向主控室。

“小凱!”

她停在了門口。

張凱就坐在主控室中央,不是在椅子上,而是在地板上。圍繞著他的是成千上萬張快照投影。

弟弟坐在那兒,像個孩子一樣發呆。手邊是一盤三明治,麵包已經幹得開始翹起來了。

“小凱!”

她提高聲調又吼了一嗓子,張凱才轉過頭來。

“姐?”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像是被嚇壞了,或者發生了什麽很糟糕的事情。張漩記起來了,很多年前,當那個信使把他們父母在探索中飛船失事的消息送抵家門的時候,弟弟就是那樣的神情。

放慢腳步,她走過去,在弟弟身邊坐下來,“你一直沒聯係我。小混蛋。”

張凱揉揉臉頰,像是如夢初醒,“我……我忘了,我一直在看這些。”“這是什麽?”

“這些……很難解釋。”

“講給我聽,慢慢講,別太抽象。記得嗎,我是文科生。”

弟弟被她逗笑了一瞬間,很短暫,嘴角微微一翹,“這些你也能看懂,就隻是些壁畫。”

她看向那些投影。

這些圖案是刻在那些“小行星”上的。在星雲裏有成千上萬顆這樣的小行星,它們被放置在特定的軌道上、甚至切割成特定的形狀—正方體、正八麵體、正六麵體,這些小行星的重力非常微弱,但巨大的數量使得它們能夠穩定重力井的細微結構。

除此之外,它們每一顆都是一部史書。

在這些巨岩光滑的切割麵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圖案,有些圖案很大,有些圖案很小。她辨認出一些熟悉的圖案,她曾在異星遺跡中見過。

利用船上的遙控勘探設備,張凱把這些圖案都拍攝了下來。製作成全息投影,讓飛船循環播放。

在張漩聽來,弟弟的聲音如同夢囈。“這兒有很多東西,我都掃描下來了,幾個基地,一些我根本不懂的設備。但是最重要的是這些壁畫,這些記錄。”

他伸出手,滑過那些照片,一路指向最初的第一張。上麵描繪了一些奇怪的生物,它們的肢體並不對稱,但看上去強大而智慧。壁畫中的信息很容易解讀,沒有複雜的語言文字,就隻是圖畫、示意和線條簡單的寫實畫麵。

“這是最初建設星門的那個種族,我把他們叫先行者。他們來到這裏,決定製造一座足夠大的星門,用很長很長的時間來計劃這件事。他們在這裏種下了星胚。但兩萬年之後,他們就滅絕了。我不知道是為什麽,這上麵描述了,但是我沒看懂,可能是戰爭,也可能是別的。”

張漩揚起眉:“那是誰在這兒工作了五十億年?”

“不是‘誰’。”他伸手指了指後麵的那些掃描圖片,“是‘誰們’。在先行者之後過了大概五十萬年,另一個文明,我把它們叫作繼承者。他們找到了這裏,發現了先行者的遺跡,並繼續先行者的工作,他們穩定了整個星雲係統,星胚開始成形了。大概三千年後,一顆超新星突然爆發,他們也滅亡了。其中一些繼承者留下了一顆小行星,上麵刻了他們的故事。”

張漩看著那成千上萬張刻在不同小行星上的壁畫,覺得胸口發悶,試圖調整呼吸,“這些都是……”

她的弟弟點點頭,麵無表情地說下去。

“這個是嗜焰者文明,在繼承者之後來到,我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他們增加了兩個星胚來加熱氣體雲。他們工作了六千年。然後消亡。”

“然後是聆聽者,他們來的時候,事情已經容易多了。恒星已經誕生,從遠處就能看到這個星門的初級結構。對於任何能夠理解螺旋星門結構的文明,它本身就是一個信標。我們沒有發現是因為暗星雲擋住了它。總之,他們工作了三萬四千年,是堅持得最久的一個文明。”

“……赫拉和宙斯,這兩個文明是最幸運的,同時誕生在銀河係的兩端,被各自發掘的古代文明記錄所指引,來到了這裏。他們合作發明了用行星牽引恒星調整軌道的辦法,進一步穩定了這個引力井結構。但這兩個文明隻並存了一千四百年,赫拉先滅亡,宙斯隨之而去。”

“然後是夜影—這個文明是一個氣態生命文明。他們似乎在微調星雲本身,我沒看懂……”

“再然後是高天原之歌,他們建設了這些引力站。在他們之後還有很多很多個文明,我給它們都起了名字……巴比倫、米拉、卡提和鳴唱者、莫狄娜、阿貢和沉默者,還有蝴蝶、閃爍之子、貝瑟芬妮和阿弗洛狄忒……沒有哪個文明的壽命超過四萬年,但也沒有哪個文明放棄過。他們就這樣一點一點地,繼續把這座星門建設下去。”

投影一幕幕掠過,每一張壁畫上都是一個輝煌的文明。這些智慧生命被星光和曆史所吸引,抵達這裏,為了一個渺遠的目標而努力著。

在人類發現的遠古文明廢墟中,即使是最大型的星門,也隻能跨越一百光年遠的距離。為了穿過星係之間十幾萬光年遠的黑暗與真空,為了有朝一日能夠穿過時空的門扉,離開銀河係、前往無垠的宇宙深處,在長達數十億年的時間裏,這些短暫的文明之火,一代接一代地將這座超級星門建設下去。在他們之前有幾千個文明曾經這樣做過,在他們之後還將有幾千個文明接過他們的囑托。

這些智慧生命被時間和概率分割開來,在歲月長河中孤獨地誕生,又孤獨地消亡。他們建設著自己永不可能見到落成之日的星門,眺望著在自己的文明滅絕之後很久很久才會亮起的曙光。

或許,人類也將加入這個行列,而在人類之後,也還會有更多的文明抵達這裏。到這座星門落成、宇宙的門扉向著銀河係打開的那個時刻,這裏將會有一萬個文明隕落,不可計數的智慧生命屍骨成灰。

張漩靠過去,抱住自己的弟弟。就像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那樣。

“姐。”張凱輕聲說,“我用光了所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