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孫女士的介紹下,我認識到口腔係統的複雜程度簡直超乎想象。

吞咽,咀嚼,呼吸,講話,接吻;黏膜,關節,血管,唾液,神經;最靈活的肌肉,最堅硬的骨頭。

當人們進行交談這一高級的功能時,精密的血肉機器就開始以極其複雜的方式轉動起來。

舌位分高、中、低,口腔位置分前、中、後。清音,濁音,軟齶音;齒音,鼻音,聲門音。

一聲又一聲,伴隨著牽拉、共振、磨損。

每一個發音組合的運轉方式都是不一樣的,所以每說一個字、一個詞、一個句子對關節的磨損程度也是不一樣的。

孫女士就致力於找到最容易磨損下頜關節的發音,從而提醒相關人群少說這樣的字句,甚至把這些加快關節老化的“惡魔”字眼從語言中刪去,達到全民口腔保健的效果。

楊淵在吸波暗室所做的工作,就是這個計劃的一部分。楊淵的耳朵極其敏感。在布滿吸聲材料的房間,他甚至可以分辨出自己說話時關節的摩擦聲,進而判斷該發音對關節的磨損力度。

這個計劃聽起來又原始又麻煩,但卻是機器沒有辦法替代的。計算機可以模擬發聲的物理過程,卻沒辦法重現人類語音中的抽象特征和心理特征。漢語拚音和英語音標的音位是有限的,但是隨著臨音的不同,同一個音位可能有無數個變體。

在英語裏,/p/在pair和span中的發音就是不一樣的,前者帶有輕微的吐氣,後者則不送氣。

漢語裏也有類似的例子。同樣是簡簡單單的“一”,在“一律”“一塊”中的“一”全部由本調陰平變為陽平調,而“一番”“一端”中的“一”則遵循著“陰平字前變去聲”的規律。

還有些差別極其細微,比如同樣是/i:/音,在lead和leave中的音長也會有厘秒級的差異。所以,目前還沒有任何機器或是模型可以代替人類對自然語言進行精確判定。

不過,字詞句的組合幾乎是無窮無盡的,為了提高效率、減輕楊淵的工作量,孫女士他們想出了另一個辦法。

她和她的同事招募了一些下頜關節紊亂綜合征的青年患者,在征得同意後,為他們提供隨身攜帶的錄音設備。這些小玩意兒可以對患者每天的說話進行長達一個月的追蹤記錄。記錄回收之後,超級計算機將提取發音單位的出現頻率,並與未患病的人進行對比。這樣,孫女士的團隊就可以提取出患者的語言中平時比常人更頻繁出現的發音組合,從而有針對性地進行下頜關節磨損測試。

這項工作從立項到實施,已經進行了很多年。

“期間因為發生了一場事故,停了一段時間,”楊淵說,“不過現在一切都很順利。”

“你當時找我,也是希望收集我的日常講話編入數據庫嗎?”

“不不不,收集工作很早就結束了。我隻是覺得你……比較……嗯……眼熟。”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沒有再問下去,恐怕再牽扯出一個和我長相相近的前女友。

楊淵好像有點失望。他和我說話的時候,我能感受到他的聲音裏與心跳頻率相當的小小顫抖。他一定是很愛我,也一定希望我能夠關心他。

但是,關於他的事,我很少過問。這其實讓楊淵的哥們兒都很羨慕。他們的女友要不就像沒骨頭一樣黏著人不放,要不就是天天翻手機。

“出去吃個飯都能接到五個查崗電話,這還是人過的日子嗎?”

而我呢,我估計一年也不會給楊淵打超過五個電話,也很少主動聯係他。

不過,我會盡女友的一切責任—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和他一起出席飯局,情人節共進晚餐,生病時噓寒問暖。

不撒嬌。不作死。不索要禮物。無可挑剔的模範女友。

但是我能夠理解那些女孩兒。因為在乎,所以太容易被男孩子不經意的一句話或是簡簡單單的舉動傷害到。

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談戀愛就像有了軟肋,也有了鎧甲。

而我,有鎧甲就好了。

在楊淵的心裏,我肯定是很沒有人情味兒。

不過,我隻是想在失去楊淵的時候,心痛的姿勢不要太難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