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之城

文/阿 缺

在告訴你我殺死張元龍和陸大維的事情之前,我要先講一講,我第一次遇見楊蒙蒙時的情景。

那是一個黃昏。我一直很好奇,為什麽那麽多故事都發生在黃昏——或許是下班的時候,人們在街上擠成洪流,平日裏疏離的關係在這一刻忽然變得沒有了距離;或許是因為,黃昏晚霞淒豔,像一個亮起燈光的舞台,而舞台上,本就應該發生一些故事。

總之晚霞斜照時,辦公室的同事們都在加班,而我有些煩亂,便下了班。我離開的時候,後背有刺痛感,那是同事們看我的異樣眼神。

街道上,人群在兩側熙熙攘攘,車流在主道上穿梭不息。一眼望去,整個城市被擠得滿滿當當,沒有我可以插入的空隙。想到以這樣擁擠的路況,回到家肯定又是九點多了,我於是轉了個方向,拐進了街角的一家咖啡店。

一進門,黃昏的喧囂就被隔絕在外了,清靜了不少。但淒豔霞光還是透過玻璃照了進來,斜斜地,能看到幾粒細小的灰塵在光線中舞動。霞光最後落下的地方,是一張臉。

我一愣,然後走過去。

“要喝什麽呢?”她抬起頭,衝我一笑問道,“先生?”

我有些慌亂,目光從她的臉龐移到全息菜單上,隨口說:“黑咖啡吧。”

“先生,這個點了還喝黑咖啡,晚上容易睡不著。”她說,“還是喝果汁吧,剛到的水果——是從非汙染地區進的貨。”

我笑了笑,想告訴她睡眠已經在很久以前就拋棄我了,但想了下,點頭道:“那就來一杯吧。”

我領了票,坐到窗子邊。這間咖啡館不大,是個長方形的空間,擺設有些複古,木桌上起了斑駁,裏麵的牆壁露出紅磚圖案,外側便是一大塊深色玻璃。我坐在最裏麵,吧台設在門口,恰是這間咖啡廳的兩個盡頭。除此之外,這裏就沒有其他可以介紹的了——哦,還有頭頂的喇叭裏播放著的音樂。很舒緩的英文歌曲,像是在哪裏聽過,但我一時記不起來。

透過玻璃窗,外麵的世界變得有些灰暗,但依然可以看見街上摩肩接踵的人流。我有輕微的密集恐懼症,看到那些密密麻麻會聚在一起的黑色人頭,皮膚上又傳來了酥麻感。我趕緊轉過頭。

於是,又看到了她。

她胸前的卡牌上寫著“楊蒙蒙”三個字。我看了一眼,眼前浮現出煙雨堤岸、輕霧迷蒙的樣子。

“先生!”她後退一步,驚叫道。

“啊?”我愣了下,語無倫次。

“這可不是紳士應該做的事情。”她說道。

“啊,我不是……”我反應過來,臉上頓時燒紅,“我絕對沒有看你的——咳咳,我不是說你不值得看,隻是我沒有……”

看著我笨拙解釋的樣子,她眼裏的戒備慢慢消散了,上前一步,突然噗嗤笑了。

夕陽已經落下,但她笑起來,像是這個即將沉入黑暗的世界,又升起的一輪太陽。

“那你在看什麽?”

我鬆了口氣說:“在看你的胸牌。”

“哦,”她歪了下腦袋,狡黠地看著我,“那你是要投訴我嗎?”

我承認我不是她的對手,隻好聳聳肩,表示投降。她把果汁放下,轉身離開了。她轉身的一刹那,發尾揚起,我看到她的後脖子處,兩道豎著的條形碼一閃而過。

我默默歎息一聲。

打那以後,我就經常往咖啡館跑了。

這家店處在街道的一個角落,店麵狹小,能喝的東西不多,所以生意一直很冷清。但我想,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外麵那些擁擠的人群,行色匆匆,川流不息,步伐太快。人們甚至沒有停下來喝一杯咖啡的時間。

現在,這座城市的人口密度已經達到了頂峰。我聽說,為了緩解壓力,城裏又推出了新的廉租房,名叫“蜂巢公寓”——長1.8米,寬0.5米,高0.38米,恰好能容一個人躺進去,夜裏翻身都難。戰爭之前,那些戶型隻有一百平方米的小房子,原本隻夠一戶三口之家使用,但現在,裏麵全被切割成了這樣的小空間,滿滿當當可塞三百人。我們私底下,都不稱它為“蜂巢公寓”,而叫“棺材公寓”。

而這樣的公寓,居然還供不應求。

人實在太多了,多得都沒地方下腳了——不是比喻,就是字麵意義上的沒地方下腳。

所以政府出台了一係列政策,稅收在不斷增加,物價幾乎每天都在漲,居住證的簽發越來越嚴格——唯一不變的,隻有工資。所以人們不得不拚了命幹活,把每一秒鍾都用在掙錢上。因為一旦他們的社會價值和薪水低於最低標準,通不過定期審核,政府就會收回他們的居住證。

然後,他們就會落在我手裏。

“先生,”有時候,楊蒙蒙會坐下來,跟我聊天,“你是做什麽的?感覺你好像特別清閑。”

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實情——我的工作並不為人們所喜歡。記得不久前,有一個同事去超市,邊排隊邊打電話,不小心在電話裏提到了自己的身份,立馬就被一個後脖子上有十幾道條形碼的男人給活生生勒死了。結果是,那位同事進了太平間,而凶手隻是在脖子上抹去了一道條形碼而已。

“我是個……”我猶豫了一下,“老師。”

“哦,”她又歪了下腦袋——真要命,這個動作每次都令我一陣恍惚,“好厲害啊,那你是教什麽的?”

“曆史。”

果然,一個謊是要用無數個謊來圓的。她坐下來,跟我聊了很多有關曆史方麵的事情,有些我根本不知道,隻得硬著頭皮瞎編。好在她似乎也所知不多,每次都歪著頭,認真聽我把話說完,還總是裝出一副受益頗多的樣子。

咖啡館一直沒什麽人,所以大多數時候,我們一直待到關門,然後走過漫長的路,送她回家。夜深時分,街上的人終於不再擁擠,夜風也把沉積了一天的喧囂都吹散了,四周隻有我們的腳步聲。現在想來,那些日子真美好,大概是我出生以來享受的最安靜的時光了,尤其是走路的時候,我們的手背偶爾輕輕相碰。她並不躲閃,隻是抿著唇。那時,我耳邊的一切聲音都消失了,隻覺得手心微微有些潮濕,手背輕輕地顫抖。

我們每次回去,都快到午夜了。她是異人格接納者,按規定,必須在晚上12點到早上6點強製睡眠。

所以我沒有送她上樓,每次看到的都是她的背影。她走進小區大門,橙黃燈光照下來,將她的影子拽到地上。在燈光裏,她隻是一個剪影,但格外朦朧。

後來,我在單位的電腦上整理資料,想起她脖子上的條形碼,就輸入了她的名字和證件號。全息屏幕上立刻流水般顯示出她的信息。我有些緊張,看同事們都在低頭幹活,才把窗口縮小,認真地看了起來。

於是,我知道了她是戰後出生的,現在二十六歲,血型、身高和三圍數據也顯示得很詳細——身為接納者,她的一切信息都必須如實填寫,以便係統對沒有居住證的人進行分配時,可以有數據作參考。我還查到了她後脖子上另外一道條形碼所代表的人,資料顯示,是個男人,名叫張元龍。

我對他沒有興趣,所以又繼續往下看。於是,我看到了楊蒙蒙的教育經曆——曆史係研究生。

電腦前,我的臉紅得跟遇見她那天時看到的晚霞一樣。

五月底,政府進行了一次居住證資格審核。這一次,又有幾十萬人沒有通過審核,按照規定,他們失去了在這座城市的居住權。

於是我們就開始忙碌起來了,從藥廠運來大批藥劑,人格分離&融合儀也一刻不停地在工作。我們一會兒在操作室裏給市民做手術,一會兒在工位上整理資料。一忙起來,連午飯都顧不得下去吃,隻得叫了外賣,直接送到辦公室。

“先生,”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你的外賣。”

我抬起頭,怔了一下。

是楊蒙蒙的臉。但她的眼神卻很陌生,見我遲疑,她不耐煩地說道:“先生,這是你的外賣,快著點兒啊!我還有別的單呢。”

我愣愣地接過來,還沒開口,她就已經轉過身,去給別的同事遞外賣了。這時的她,已經全然沒有了在咖啡館時的嫻靜和溫婉,舉止透著強烈的厭煩和急躁。她把外賣往同事羅大姐的桌上重重一頓,湯汁都濺了出來。

“哎,你這人怎麽回事,”羅大姐平時就牙尖嘴利,此時正忙,更是怒火上頭,怒喝道,“眼睛長屁股上了?沒看見一個大活人在麵前啊!”

“是個活人啊,”楊蒙蒙冷笑一聲,“我還以為是個屁呢。”

“你……”羅大姐指著她,臉都憋紅了,看到她脖子上掛著的外賣工作證,“好,你厲害!你叫張元龍是吧,等著吧,你就等著投訴吧!”

我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

眼前出現的人,雖然是楊蒙蒙的軀體,靈魂卻完全是另外一個人的。

戰後,核汙染持續擴張,可居住的土地卻在逐漸縮減,人們不得不湧向為數不多的幾座安全城市。城市人口頓時呈爆炸式增長,為了控製生存空間,政府不斷采取措施——將樓層建高、出台限令、壓縮居住空間……但效果都不怎麽樣。所幸,在城市運行係統崩潰前的危急時刻,一項嶄新的技術及時被研發了出來,一時間成了減緩空間壓力的最有效手段。

人格分離&融合技術。

早在戰爭剛剛結束時,政府就預料到了這樣的結局,於是召集了一大批心理學家和腦神經專家,對多重人格患者進行了研究。他們試圖打開人體軀殼,讓身體成為容器,讓更多人格融入。

也不知那群書呆子究竟是怎麽研究的,更不清楚他們在研究過程中製造了多少白癡——或者屍體,總之到最後,他們成功了。

最開始,隻要對城市的貢獻達不到最低水平,就會收回城市居住證,被強製送往人格安置局,進行身體檢測。如果身體健康、相貌出眾,便會成為“接納者”,必須允許別的人格注入體內;反之,身體狀況糟糕、姿色平平,就會把人格抽離出來,注入別人的身體裏——兩種情況,都意味著自己不再獨自占有一具軀體。不同的人格,在同一個身體裏,輪流蘇醒,切分一天中所能活動的十八個小時。

而居住證所需要審核的,就是對城市的貢獻,新法上說,這是從個人收入、文化創造和商業價值等方麵綜合考慮的——換句話說,具體的標準誰也無法說清。

到了後來,盡管政府說得冠冕堂皇,但所有人都明白了:唯一的考核標準,就是錢。

有了錢,就可以把跟自己共享身體的人格,趕到其他人身體裏去,或者贖回自己原本的身體。當然,越來越多的有錢人選擇給自己換一具更健壯、更美麗的軀體;沒有錢,即使已經失去了自己的身體,或者身體被其他人侵占了,也會被加入新的人格,不過蘇醒的時間會進一步被壓縮。

局裏的名單上,這座城市創造最高紀錄的接納者,一具軀體裏總共容納了七十九個人格——他後脖子上的條形碼,密密麻麻。這也意味著,每天平均下來,每個人格能使用這具軀體的時間,還不到十七分鍾。

這次審核過後,恐怕這個時間還會縮短。

而我,就在人格安置局工作。

顯然,眼前這個正在跟羅大姐吵架的人,並非咖啡館服務員楊蒙蒙,而是外賣員張元龍——甚至,我都不能用“她”來代指這個人,而要用“他”。

跟羅大姐吵完後,張元龍用鼻子噴了口氣,扭頭就往外走。路過我身邊時,我聽到他嘴裏不停地念著罵人的三字經。但他的背影依然有楊蒙蒙的婉約,我心裏升起了一股荒誕感。

羅大姐怒氣未消,嚷嚷著要去投訴。

旁邊有人勸道:“你沒看到他後脖子上的條形碼啊,不是個‘公共汽車’,就是個‘寄生蟲’,跟這種人有什麽好置氣的?”

哦,忘跟你說了,接納者和他們身體裏的異人格,在我們看來都是無比下賤的。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身體都能搞丟,還有什麽可值得尊敬的呢?所以我們私底下把前者叫“公共汽車”,而將後者稱為“寄生蟲”。

“話可不能這麽說啊,”羅大姐氣得飯也吃不下,用筷子夾起一塊肉,又重重地放下,說,“他現在才兩道杠,我非得投訴他!等他這個月罰了錢,通不過考核,看我不親自下手,給他再灌進十幾條人格!”

盡管她說的都是氣話。但我有些擔心,害怕她真的幹出這種事來,也連忙上去勸。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氣呼呼地坐下來,吃了幾口已經快冷的外賣,又繼續工作了。盡管怒氣難消,但工作更重要。如果我們不能完成工作任務,就會被開除,繼而也淪為人們口中的“公共汽車”或“寄生蟲”。

但中午這件事,給我的觸動很大。工作間隙,我再次查閱了楊蒙蒙的備案資料,從“已入駐人格”一欄裏,把張元龍的檔案點開。檔案裏有張元龍的被抽離人格前的照片,我隻看了一眼就皺起了眉頭——這是一個蟑眉鼠目的矮個子中年男人,即使隻看照片,也有一股猥瑣的氣息撲麵而來。這樣的人,係統居然把他的人格放在了溫柔可人的楊蒙蒙身上!

說起來,這也是我們人格安置局的失誤。

張元龍的猥瑣,我很快就見識到了。

一周後,我們把新一批人格安置到了各個軀體裏,終於可以喘口氣了。中午的時候,我起身活動身體,溜達到了樓層西北角。這裏有個衛生間,但離辦公區比較遠,一般很少有人來。

今天卻出了意外,我還沒有走近,就看到隔壁辦公室的副主任陳胖子從衛生間裏走了出來,腳步虛浮,一臉滿足。

“陳主任?”我遲疑著叫了一聲。

“小李,你來這幹嗎?”陳胖子一愣,瞪著我,“你給我聰明點兒,要是你敢跟誰說,我保證這個月就讓你滾蛋!”

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隻得連忙唯唯諾諾地點頭。

“你膽子這麽小,諒你也不敢亂說。”陳胖子臉上緊張的表情放鬆了下來,又恢複了剛才的滿足之色,“嘿嘿,原來那些‘公共汽車’,真的是‘公共汽車’啊,誰都可以上……”他笑了笑,拍了下皮帶,“剛剛爽了一把!”

說完,他繼續邁著虛浮的腳步走開了,腳步聲在空**的廊道裏回響。

我還沒明白過來,陳胖子走出來的衛生間的門再次打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走了出來。楊蒙蒙!我剛要喊出來,突然想起現在才十一點,這人不是蒙蒙,而是張元龍。

但即使他是男性人格,但身體還是女性,應該去女廁所啊。

“真的是‘公共汽車’……誰都可以上……”

陳胖子的話在我耳邊回響。

一股怒氣從我胸膛升起。

“看什麽看?”張元龍走出來,提了提外賣員的工裝褲,見我死盯著他,語氣一變,“喲,你也想試試嗎?眼光不錯啊,這個軀體的身材特別好,不信你問剛才那個胖子,爽得他直喘氣。不過我跟你說,得快點兒,我還得回去送外賣呢。看你這身子骨,我給你三分鍾時間,哎,你生氣幹嗎,好好,五分鍾總行了吧——喂喂,你幹嗎?”

看著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我的拳頭終於停了下來。

跟我說話的,是一個醜惡猥瑣的靈魂,但這個軀體卻是楊蒙蒙的。如果我隻顧著泄憤,一拳砸下去,三個小時之後,痛苦會綿延到楊蒙蒙身上。

我努力壓製住怒氣,道:“這身體不是你的,別糟蹋!”

張元龍看著我,臉上的懼怕逐漸消失,直起身,不屑地說道:“按照政府法令,這身體就是我的!我想怎麽用就怎麽用,你隻不過就是一個小的公務員,你管得著嗎?”提起放在衛生間門口的外賣箱,轉身就走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握緊了拳頭,指甲掐進肉裏也不曾察覺。

當晚,我又陪著楊蒙蒙回家。

暮春的風從她衣角掠過,她低頭走著,側臉隱約,被路燈勾勒出的線條依然婉約。現在,她是溫柔嫻靜的楊蒙蒙,是我的楊蒙蒙。

我們的手背偶爾會觸碰在一起,但那種預期的顫抖卻不再從手上傳來。我不斷地跟自己說,白天那個人不是她。她也確實不知道白天另外九個小時裏,她的身體所發生的事情。但無論我怎麽努力說服自己,陳胖子那個拍皮帶的動作和肥胖的臉上所挾帶的滿足神情,卻一遍遍在我腦海裏回放著。

到了她家小區門口,我低聲說了聲再見。

“你一般不是目送我走進去嗎?”她有些不解,睜大眼睛看著我。

我無奈地苦笑了一聲,想要解釋。可我看著依然溫柔婉約的楊蒙蒙,感覺燈光突然變得模糊起來,隱約覺得那個中年男人的身影似乎一直站在她背後,臉上掛著猥瑣的笑,看著我。我歎了口氣,什麽話都沒說,轉身就走了。

我記得在通過人格安置局的錄用考核時,專門學過新法。

那時,人格分離&融合技術的大規模使用,已經使社會格局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新法既要保證公民享有人身權利,又要控製城市生存空間縮減的速度,意在讓每個人都生活在藍天白雲下,呼吸潔淨的空氣,卻又將無數人禁錮在別人的身體裏,讓無數人把身體給別人使用,它遊走在自由與強權之間,是這座城市運行的基礎。

所以,它非常複雜。

我在電腦上調出了新法的條文,想看看能不能用什麽條款來約束張元龍的行徑,但一下子跳出來的密密麻麻的文字,讓我的腦子更加亂作一團麻。

這本厚重的法典裏記載了什麽,恐怕隻有撰寫它的人才能真正搞懂,但我還記得一些基本的東西——一旦異人格注入到了新的身體裏,在他掌管這具軀體期間,享有的權利與其他人格無異。也就是說,張元龍在早上六點到下午三點之間,可以用楊蒙蒙的身體做任何法律所允許的事情。隻要在下一個人格接管這具軀體時,身體健康就行了。

每個人都享有使用這具軀體的權利,也有替其他人格保護好它的義務。

曾經有個人打算自殺,幸虧從樓頂跳下來時,被人發現了,用充氣床墊救下。但隨後,這人就因危害他人生命——他身體裏的其他五個人也差點跟著殞命——麵臨嚴重的刑事訴訟。最終的結果,是被判處死刑。他的人格被抽離出來,轉化為了數據,被係統永久刪除了。

倒也算是求仁得仁。

張元龍的行為確實違法,但我又不能以賣**罪舉報他。萬一楊蒙蒙看到新聞,知道自己的身體在上午做過那些事情,難以想象她那樣純潔優雅的臉上,會劃過怎樣的難堪之色。

看著全息屏幕上的文字,我陷入了沉思,這時,身後有人推了下我的腦袋。我向前一栽,險些摔倒,轉過身,看到了主任的臉。

主任臉上凝著寒霜,目光裏透著森冷。

“又不好好上班,”主任的臉很瘦,泛著青色,“那麽多事情沒處理完,還在這裏摸魚?”

“對不起!”我連忙低下了頭。

“小李啊——”後麵的話他沒有說完,就冷著臉,轉身走了。

辦公室一直流傳著一句話——不怕主任打罵,就怕主任藏話。像現在這樣,話隻說到一半,就表明主任已經很生氣了。

的確,這段時間我下班就走,上班心不在焉,恐怕早就被主任記上了。周圍的同事看著我,都沒說話,他們的目光裏,混雜著憐憫和幸災樂禍。

但我現在隻想著怎麽讓蒙蒙擺脫張元龍這個惡心的人,然而,我卻百思不得其解,隻得暫時先處理工作,免得主任發飆。

下午時,來了一個身材魁梧的年輕男人,一身肌肉,看樣子像是個健身教練。這人一開口,卻老氣橫秋,單聽語氣似乎飽經滄桑。

一問之下,才知道現在住在這具軀體裏的,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戰後,老頭逃到城市,自然很難通過考核,是最早一批被人格安置的人之一。現在,他過來是想向人格安置局申請,希望把他的靈魂抽取出來,提前銷毀。

“老爺爺,”我查了他的資料,“你是七十四歲時被灌到這具軀體裏的,現在已經過了二十三年,您現在已經九十七歲了。還差三年才能被抽取出來,人道注銷。現在還不到時間啊。”

老頭歎了口氣,道:“我知道啊,但我不想活下去了……小夥子,你就行行好,把我從這副軀體裏抽出來吧。”

原來老頭跟他老伴一起逃到了這座城市,都因不能貢獻足夠的勞動,再加上身體虛弱,雙雙被抽出靈魂,灌到了別人體內。老頭到了一個健身教練的身體裏,老太太則跟一個中年男人合為一體。他們都獲得了年輕的身體,但彼此卻很難相見,就算克服重重困難遇見了,他抱著她,也像是抱著陌生人。多年的感情,在這樣的隔閡裏逐漸消散。

“小夥子,你說這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老頭說著,習慣性地去抹眼淚,但他眼角根本沒有淚水流下。

他的話我心有戚戚。的確,愛一個人,怎麽能容忍他的靈魂在別人的身體裏?我又想起了楊蒙蒙,哪怕手握得再緊——也不能容忍她的身體裏有別人的靈魂!

“求求你,把我的靈魂抽出來吧。”

我求助似的看著其他人,得到的全是看熱鬧的目光。我在辦公室裏,一直不怎麽受歡迎。

“老爺爺,是這樣,”我硬著頭皮說,“現在你的實際年齡還沒有到一百歲,我們不能直接把你的人格抽出來。這是規定,我們也沒有辦法。”

老頭一愣,嘀咕道:“難道你們要讓我去自殺嗎?可是這個身體裏,還住著其他幾個人啊,有幾個小姑娘,還有一個剛剛畢業的小夥子,我不能帶著他們一起走啊……”

這時,羅大姐走過來,白了我一眼,湊近老頭耳邊,說了句什麽。

老頭愣了愣,臉上紅白交替,驀地從我的辦公位上拿起一把剪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別攔著我,別攔著我。”他大聲喊道。我們都知道他想要幹什麽,都站著沒動,仿佛是在看一出悲涼的獨幕劇。

這樣的僵局持續了幾分鍾,保安姍姍來遲,輕而易舉地奪走了他手裏的剪刀。他也壓根兒沒有反抗。

很快,他就會因危害其他人格被起訴,結果是他自己的人格被抽離出來,變成電腦上的數據,繼而被清除。

保安把老頭帶走之後,羅大姐衝我嗤笑道:“小李,不是我說你,有時候你要學會變通。這老頭不想活了,但這副身體……”說著,她舔了舔嘴唇,“可是一身腱子肉,多少人想要啊。他想死,你就給他機會讓他去死吧,後麵還有人排著隊進這具軀體呢。”

看著老頭被帶出門時,臉上所呈現出來的釋然表情,我有些怔然。

很快,新一輪的居住證資格審核又要開始了。就在審核的前幾天,我跟楊蒙蒙一起往回走,發現她臉上掛著憂色,仿佛月亮被雲遮住,投下了淡淡的陰影。

“怎麽了?”我問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她低了低頭,笑笑說:“沒什麽。”

我們一直往下走。道路格外漫長,路燈時而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時而又壓縮成一個小小的黑點。快走到她家時,她停下來,轉身看著我,說:“可能,以後你就不能送我回來了。”

“啊?”我一驚,問道,“為什麽?”

她掠了掠頭發,笑容有些黯然,說:“審查就要來了,這次我可能通不過……”

我後退一步。

她的咖啡館的生意一直不太好,撐到現在已經很不易了,通不過居住證資格審查是必然的。隻是,如果她真的通不過審核,那她現在擁有的九個小時,就要分一半給別人。她所能支配自己身體的時間,就隻剩下四個半小時了,也就是從下午三點到晚上七點半。那這段一起走回家的路程,就無法再繼續了。

她看到了我臉上的驚惶,想說點什麽,可最終隻是低聲說了句“對不起”,便轉身進了家門。

接下來的幾天,我一直惶惶不安。

居住證資格審核通常要持續五天,從第一天開始,我就不斷刷新審核結果。第一天,沒有出現楊蒙蒙的名字,第二天也沒有,第三天——

看著全息屏幕上熟悉的三個字,我愣住了。

被係統安排,要住進楊蒙蒙身體的,是一個叫陸大維的男人。

簡曆上,陸大維五大三粗,一個碩大的頭顱上,肥肉橫生,光看照片,都能感覺到這張臉要沁出油來。再看履曆,發現此人好吃懶做,兼性格暴躁,經常尋釁滋事。

這種人,怎麽能使用蒙蒙的身體呢?萬一他再跟人打架,在蒙蒙臉上弄出疤痕了怎麽辦?

我想著這些問題,心亂如麻。

但該來的還是會來,當天下午,這個叫陸大維的人就來了,經過了一係列檢查,正好被分配到了我的工位前。我正在埋頭操作人格分離儀,操作台後麵,還排著一大批愁眉苦臉的人。我直起身子,擦著額頭上的汗,這時,隔得老遠就看到了陸大維。

他來這裏抽取人格,將靈魂轉化為數據,儲存在電腦裏。然後,由負責灌注人格的同事,把他放進蒙蒙的身體裏。

命運真是殘忍,居然要用我的手來給蒙蒙增加別的肮髒靈魂。

時間在這種心情下,過得特別快。不一會兒,排在陸大維前麵的人就都被抽走了靈魂,身體被送往處理區。

“喂,”陸大維看了眼排在他前麵的女士——現在,她隻剩下一副空空的軀殼,躺在擔架上,被護工推走,“這是要被送到哪裏去啊?”

我有點心煩,沒理他。

“你這人怎麽回事!老子他媽跟你說話呢!”陸大維過來,推了我一把,“信不信老子投訴你?”

我差點摔倒,一股怒氣直往上湧,但看著體格肥碩的陸大維,又把怒氣忍了回去,說道:“不知道。”

“媽的,”他又回頭看了一眼,喃喃道,“該不是推到火葬場去燒了吧?”

但事實上,資源局不會這麽浪費,這些人體,都會被再利用……但這種事,不會跟民眾說,否則城裏許多食品公司都得倒閉。

“躺過去吧。”我說。

陸大維進了操作室,躺在**。我把電鍍貼片貼在他的太陽穴上,打了一針鎮靜劑。在他昏過去之前,他還在胸膛上摸索,似乎知道一覺醒來就再也見不著這具軀體了,正在喃喃道別。儀器檢測到他昏過去後,一些細小的探針伸出來,紮進了他的身體,與神經接駁。

床頭的檢測儀上,一排綠燈陸續亮起,表示準備完畢。我按下啟動鍵。連接陸大維神經的透明線路上,隨即出現了一粒粒淡藍色的光點,連綴成線,由探頭處逐漸湧向儀器。

這種情形很像抽血,隻是針管裏流淌的不是可以取代的血液,而是一直被人們稱之為“靈魂”的東西。從前,靈魂是一個抽象的概念,現在,靈魂可以隨意抽取,任意挪動。他們常說,有了人格分離&融合技術,人類才真正擁有了靈魂,但我總覺得,在這項技術肆意使用的那一天,我們都失去了靈魂。

眼前的景象非常熟悉,在我就職於人格安置局的這些年,發生過無數次。但現在,我比第一次操作人格分離&融合儀時還要緊張,手心發抖,握緊了拳頭,這種顫抖便傳到了我全身。看著線路上的藍色光點逐漸變淡,代表陸大維的人格抽離手術已經接近尾聲,接下來的操作我閉著眼睛都會,把從陸大維體內抽取出來的靈魂——實際上是掃描其人格後,由其生理和心理信息轉化而成的數據——存儲到硬盤裏,編好號碼,移交給同事,等待這個虛擬人格被灌注到實體裏。

但這套熟稔已極的流程,突然陌生起來。一個可怕的念頭湧上了我的心頭。

我開始大口喘息,額角沁汗。

陸大維的人格已經被抽取幹淨,插在他靜脈裏的針管開始滴入致命藥劑。他的呼吸逐漸微弱,脈搏停息,生理跡象正在我麵前一點點消失。

“他已經是個死人了。”

“已經死了。”

“死了。”

我心裏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我深吸口氣,起身按下了結束按鈕。在護工進來運走屍體前,我還有一分鍾的時間。我繼續深呼吸。我打開電腦的儲存區,找到最新一份人格數據——名稱裏包含著“陸大維”三個字。

外麵傳來了腳步聲。護工正向這裏走。

我選中了這份數據,手指輕輕移動,電腦的攝像頭捕捉到了我的手勢,準確地執行了這個手勢的指令。

刪除。

一個普通人的人格轉化為數據後,所占內存大概是42T,不是很大,但以現在的計算機速度,也難以秒刪。

看著屏幕上的進度條,傳進我耳朵裏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我的心砰砰跳了起來。

門被推開了,護工走了進來。

我側過身子,擋住了電腦屏幕。

“你怎麽了?”護工看著我的臉色,“不舒服嗎?”

我搖頭。

護工滿麵疑慮,挪了挪身子,目光繞到了我身後。我渾身血液發涼,腳後跟都有些顫抖。

“哦……”她收回了目光,低頭看著陸大維的屍體,“那我推走了。”

我轉身一看,電腦屏幕上一切如故,刪除陸大維人格的進度條已經消失了。我心裏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下了,我急忙點點頭。

原來,殺人這麽簡單。

護工把陸大維的屍體推走後,我抬起頭,看著鏡子。鏡子裏麵的人滿頭是汗,臉色發白,眼睛裏透著猩紅,嘴角卻緩慢地揚起了一絲詭異的弧度。

鏡子裏人的在笑,如此陌生,卻又是如此滿足。

有人敲門,是下一個要進行人格分離的市民。

“進來吧。”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

“你今天有點不一樣了。”楊蒙蒙看著我,說。

“什麽?”我愣了一下,“沒有吧,還是老樣子啊。哈哈,你說我背的這個包嗎?是有點重……”

她沒有看我背上鼓鼓囊囊的包,而是歪著頭看著我,她的目光有點像探照燈,想把我照透。但過了一會兒,她收回目光,訥訥地說:“說不上來……總覺得哪裏變了。”

說話的工夫,我們已經走到了她家小區門口。路燈照例把我們的影子拖到了地上,夜風吹過來,頭頂上樹葉在搖晃,地上一大叢影子也跟著晃動。隻有我們的影子,在地上安靜地並排躺著。

又到了道別的時候。

但今天她看著我,有些欲言又止。我明白了,她明天就要來人格安置局,讓陸大維的人格入住到她身體裏,從此以後,每晚的這個時候,就不是她跟我一起走完這條路了。現在的道別,其實是永別。

“我可以上去坐坐嗎?”在她開始說話前,我搶先說。

她一愣,隨即點點頭,說:“當然可以。”

我們走進她的公寓,穿過一片黑暗的甬道,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棺材公寓。很多人已經躺在了裏麵,等待著午夜來臨,等待強製睡眠劑注入他們的身體——人格被灌進別人的身體後,也意味著,他們永遠失去了黑夜。

楊蒙蒙住的地方比棺材公寓要好,有可以活動的空間。我們進去之後,她先去洗漱,我把背上的包放下,坐在狹小的客廳裏,默默地數著時間。

“今天是最後一晚了。”她洗完出來,身上散發著淡淡的清香,不知道是沐浴露的味道,還是她本身的氣息;她的頭發濕答答地垂著,貼在脖子上,與她白皙的皮膚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照;她的眼睛大而嫵媚,似乎染上了熱氣,氤氳不散,“如果你想……”

楊蒙蒙欲言又止,臉頰泛紅,看著我的眼睛裏閃著細細的漣漪。

十一點五十五。

楊蒙蒙也順著我的視線,看了下表,帶著歉意說:“隻有五分鍾了,不知道還夠不夠你……”

我想著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下意識地說道:“夠了。”

“呃,夠嗎?”

我堅定地點點頭,然後說:“你先躺下。”

楊蒙蒙表情複雜地躺在**。她可能有些緊張,閉上了眼睛,隻有睫毛還在微微眨動。

我從包裏拿出簡裝版的人格分離儀,放在床頭,把線路連接好。我擺弄完這一切,時間已經悄然流走,午夜將至,床頭的細小探針已經伸進了她的血管。

這種針管不會留下創口,也沒有痛楚,但她依然皺起了眉。她睜開眼,看到了我,見我依然衣衫整齊,怔了一下,道:“你……”

“你先睡吧。”我安慰道。

“你要等我睡著之後……”她咬了咬嘴唇,似乎是下定了決心,“那,再見。”

“我們會再見的。”我說,“再見到的時候,我們就能真正在一起了。沒有別人打擾,就我們兩個人,完完全全,在一起。”

楊蒙蒙已經閉上了眼睛,此刻催眠劑正在她的身體裏起作用,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到我說的話。她的頭發依然濕著,淡淡的水痕在床單上洇開。

檢測到主人已經進入睡眠狀態,屋子裏的燈光開始變暗。窗外的夜色越來越深沉,這個城市裏的絕大多數人,已經進入了強製睡眠狀態。

我把手放在她的臉上,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喃喃說道:“等你明天醒過來,醒過來的時候,就隻剩我們在一起了。”

說完,我把儀器接在楊蒙蒙身上。一連串的燈光亮起,紅紅綠綠,照亮了她的臉,她是如此迷人;也照亮了我的眼睛,我猜,我的眼睛裏應該布滿了狂熱的神色。

透明線路裏,藍色的光點從她身體流向儀器。她的靈魂正在被抽離——不,是被複製。這個小型人格分離儀沒有內置藥物艙,楊蒙蒙的人格轉化為數據並被複製到硬盤裏後,她的身體並不會死亡,會依然沉睡。

但當她醒來後,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我們會真正在一起。

離開那間黑暗的屋子時,我這麽想著。

第二天,又有一大批人等著被灌進新的人格。同事們都忙得不可開交,每個灌注房的門前,都有一大群人在排隊。

我揉著黑眼圈,查了一下張元龍的名字,發現他被係統劃在了同事羅大姐的抽離房。我猶豫了一下,把包裏的簡易人格分離儀打開,拆下硬盤,塞進兜裏,然後走向羅大姐。

“哎……”門口的一個瘦子見我走出來,愣住了,“灌注手術不做了?媽的,不做我就回去了!”

排在他身後的其他人也鬧起來了,不滿的聲音將我包圍了。

他們的身體即將被別人瓜分,脾氣都很暴躁,一點即燃。

“你來做什麽?”羅大姐見我推門進來,一愣。

“我那邊人比較多,羅大姐,幫幫忙好不好?”我諂笑道,“您去我的操作房裏做手術,我來你這邊吧。”

羅大姐自然不同意,讓我趕緊出去,別耽誤她做灌注手術。

但成敗在此一舉,我自然不肯放棄,央求羅大姐許久。她看著我,說:“小李啊,你再這麽……”頓了頓,又歎了口氣,“我再幫你這次吧,但你——你自求多福吧。”

說完,她簡單收拾了一下工具,就去了我的操作室。我回憶著她的欲言又止,想了想,又轉頭看了眼那個熟悉的身影,咬咬牙,開始做人格灌注手術。

張元龍前麵還排著一些人,我很快就做了手術,比較潦草,有些數據出現了誤差。很快,就輪到張元龍了。

“你先等一下。”我說。

“又怎麽了啊?”張元龍不耐煩地問道,然後看了我一眼,神情疑惑,“我認得你,你是不是那天在廁所……”

我連忙低下頭,讓他留在門外,飛快地把操作室裏手術**的儀器拆下來,換成了人格抽取儀。

“進來吧,”我不敢看張元龍,低聲說,“躺下。”

他突兀地看著我,神情越發疑惑。等我把探頭紮進他的體內,他突然抬起頭,說:“不對,不對,那天你就想打我來著……我不要你給我做手術——等等,不是要往我身體裏灌人格嗎?怎麽是抽離?”

“你看錯了,這就是灌注……”我一邊敷衍著,一邊把線路連好,然後按下了啟動鍵。

催眠藥物開始流進張元龍的身體裏。

“不行!這不對勁!我要換……”

說到最後一個字時,他的聲音突然變得遲緩,眼神開始迷離。這是藥物開始起作用了。他臉上的驚恐逐漸被睡意所取代,他努力想張開眼睛,但眼皮似有千斤重,終究慢慢合上了。

後麵的程序就簡單多了。張元龍的人格被抽取出來,成了雲網絡裏微不足道的數據,然後係統把他還殘留在楊蒙蒙身體裏的人格清除掉了。最後,我打開電腦,選中了標名為張元龍的文件夾。

我點下了刪除。

隨著文件被清除時發出的碎紙機一樣的聲音,張元龍——無論是身體還是靈魂,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我殺了人。

我把陸大維殺了之後,我又殺了張元龍。但這個感覺……我抬起頭,深深呼吸,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

這感覺竟如此美妙。

看看時間,已經快下午三點了。屬於楊蒙蒙的時間即將到來。

我重新調整機器,在手術台那沉睡的身體上,接入了人格融合儀,再把那塊硬盤插在了儲存艙裏。

這是在她午夜睡著之後提取出來的靈魂,在下午三點她的人格再次蘇醒前,就得灌注進去。於是,兩份一模一樣的人格,在她的身體裏麵便會無縫結合。從此,這具軀體,就隻屬於她自己了。

而她,又屬於我。我再也不會看到張元龍那猥瑣的模樣了,也不給陸大維留容身的空間。

當她醒來時,我們就徹底在一起了。

楊蒙蒙眼皮跳動,即將轉醒。

這時,有人在敲門。我以為是外麵排隊的人,沒有理會,但很快,門鎖發出哢噠的響動,有人走進來了。

是兩個保安。我再細看,發現他們肩頭帶徽,腰側鼓起,與保安形象迥異。

警察?

我渾身一顫——難道我殺陸大維和張元龍的事情敗露了?按照新法,惡意毀壞他人人格,與謀殺同罪。我也會被抽取出人格,讓別人住進我的軀體嗎?

念頭還未結束,兩個警察走過來,問道:“你是李先生嗎?”

我愣愣地點了下頭:“是的。”

“請你跟我們走吧。”一個警察說。

“趁我們還有心情對你說‘請’這個字。”另一個警察不耐煩地補充道。

我囁嚅道:“難道是我做了什麽犯法的事情?”

兩個警察沒說話,卻同時向身後看去。透過他們的肩膀,我看到他們身後站著一個人。

主任。

臉上凝滿了寒霜的主任。

主任身旁,是那些表情各異的同事們,有漠然,也有憐憫,更多的是嘲諷。我看到了陳胖子的臉,想起了那天中午他的威脅。在他旁邊,站著沉默不語的羅大姐,我腦袋裏拂過她上午那欲言又止的話。

一股不祥的陰影籠罩著我。

果然,警察見我沒動,皺著眉喝道:“李先生,在這一次居住證考核中,因為你的消極怠工,沒有完成定額任務。為了保障城市生存空間的公平,現在人格安置局決定,將你進行人格安置。你可以選擇留在自己的身體裏,不過我們會引入別的人格,然而你的身體卻需要經過一係列審核;如果你的身體沒有經過審核,我們會將你的人格抽取出來,注入到其他人的身體裏。本著公平原則,隻能由係統給你隨機分配身體,但請放心,能夠接受人格注入的身體,在外貌和生理上,都足以讓你滿意。”

這套說辭我已經聽過無數遍了,但通常都是聽警察對別人說。現在,他們機械地向我說出了這番話,還用眼睛盯著我,似乎在防止我做出什麽舉動。

但我隻是回頭,看了看即將蘇醒的楊蒙蒙。

“走吧。”

他們走過來,押著我的臂膀。在走出門的前一瞬間,我又回頭,看到楊蒙蒙已經睜開了眼睛。她用手撐著手術床,坐起來,看到了我,臉上掠過一絲驚喜,而後是迷茫。

我的身體沒有通過審核,無法成為接納者——我太瘦弱,而且很難看。

所以,不久之後,我就躺在了手術台上。我的手腳被固定,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羅大姐把人格抽離儀接在我身上,一些輕微的刺痛感在我後背皮膚上泛起,而後,脊柱傳來一陣酥麻。

意識開始逐漸遠離我。

羅大姐沒有看我,低頭操作著,我想抬頭,但脖子被綁住了。我試圖張嘴,想說些什麽,但藥物正在緩緩流進我的身體,腦子像是變成了海水,似乎都能聽到水波的晃動聲;眼皮沉重起來,一切即將消失。

我不後悔自己所做過的事情,隻是遺憾。馬上就能跟蒙蒙徹底在一起了,我自己卻因沒有通過審核,而被抽走了人格。不知道我會被安排在誰的身體裏。但不管是誰,我的身份、工作和地址都會發生改變,想再遇見蒙蒙,就難上加難了。

這些模糊的念頭在我腦袋裏閃過,隨後,我合上眼睛,沉沉睡去了。

這一睡,不知過了多久。感覺上,像是被蒙著眼睛,坐在小舟上,慢慢劃著槳。周圍是一片平靜的海洋,無風無浪,也毫無盡頭。

小舟突然靠岸,我渾身一震,眼睛上蒙著的布被揭開了。

我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陌生的天花板。我想起身,但挪動手臂,傳來的感覺卻非常不協調。我呼吸了幾次,才慢慢坐起身。

花了一點時間,我才明白,我現在在別人的身體裏。從呼吸的沉甸感以及手臂的粗細,我幾乎在瞬間確認,這是一個女人的身體。我想起了那個申請提前死亡的老頭,當他和老伴的身體陌生之後,所有的感情都會被消磨掉。而現在這具身體也將束縛我,讓我與蒙蒙無法相見,即使在一起,也回不到過去。命運對我真是殘忍。

這麽想著,我站起身,走向浴室。這間屋子裏的擺設有些眼熟,像是在哪裏見過。我低頭看著,還沒有回憶起來,就來到了洗漱台前。

我愣住了。

朝陽從窗外升起,晨光在窗子上氤氳成一大攤殷紅,還有一些光線透窗而過,斜斜地,空氣中能看到幾粒灰塵飄動。這情景,與我第一次在黃昏裏遇見楊蒙蒙時,無比相像。

原來,命運比我想象中更殘忍,然而又有些仁慈。

它讓我遇見楊蒙蒙,並愛上她,但又讓我在她的身體裏看到其他人醜陋的靈魂,令我無法容忍;就在我把她身體的其他人格驅逐掉,即將與她在一起時,我卻失去了自己的身體。

現在,它卻又展現了既戲謔又仁慈的一麵——

我用手摸著自己的臉。

這一刻讓我覺得,我從未與楊蒙蒙離得如此之遠,遠到我們永遠無法相見;而我又與她如此之近,在命運的安排下,我終於跟楊蒙蒙徹徹底底地在一起了。

鏡子裏,楊蒙蒙的眉頭微微皺著,嘴角卻又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