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如何激發創新精神

(2017中國科幻大會演講)

文/陳楸帆

當我們討論創新的時候,往往會把兩個概念混淆在一起:一個是創造力Creativity;一個是創新Innovation。創新固然離不開創造力,但卻比創造力的含義更為廣泛,我們通常將創新理解為三個範疇的合集:一個是對用戶需求的滿足,一個是技術革新所帶來的價值,一個是在市場上所形成的區隔性;當這三個圓圈重疊在一起時,中間的部分我們便稱之為“創新”,因為它運用了技術革新在市場上去有區隔性地滿足客戶的需求,無論這個需求是既有的還是新出現的。

那麽,為什麽我們認為科幻能夠激發科技創新精神呢?

科幻是一種變革的文學,它其實是西方文明對工業革命以及科學革命在文化上的反映。在“五四”時期,魯迅先生曾經把科幻小說以科學小說的名義帶進國內,希望能改造國人的國民性以及精神結構。在中國傳統的文化文學中,他們處理的是什麽樣的問題?因為城市化的進程比較短,所以更多的是鄉土中國所帶來的一些元素,比如說人跟人、人跟社會、人跟動物以及人跟自然的一些關係。

但是到了蒸汽時代、電氣時代、數字時代、AI時代,我們整個的生活都是與科技密切相關的,人工智能、虛擬現實、基因句子包括量子物理學,等等,非常緊密地每天充斥著我們的耳目。傳統的中國主流文學,對人與科技之間的關係,是無力的或者說不夠敏銳的。這個時候科幻便應運而生,它是想提供給讀者對科技現實的一種想象和理解。

縱觀科幻曆史與科技曆史兩條線索,我們會驚奇地發現,有許多科技史上的重大發明與科幻小說密不可分,甚至連許多科學家都直言正是由於受到了科幻小說的啟發,才走上了科研道路。比如1870年凡爾納的經典小說《海底兩萬裏》中對“鸚鵡螺號”的描繪便給童年時的西蒙?萊克(Simon Lake)極大的刺激,促使他成了“現代潛水艇之父”。20世紀60年代的科幻劇集《星際迷航》中柯克(Kirk)船長所使用的“隨時隨地保持聯絡”的移動通信裝置也啟發了一位叫馬丁?庫帕(Martin Cooper)的年輕工程師,他後來在70年代加入了摩托羅拉,成為“手機之父”。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包括布雷德伯裏的《華氏451度》對無線耳機的描寫,《美麗新世界》中對沉浸式虛擬現實技術的想象,乃至於威爾斯的《被解放的世界》中幻想的對核能的武器化應用,都直接地刺激或者促進了現實世界裏的科技創新與發明。著名華人科學家、基因編輯技術CRISPR(Clustered regularly interspaced short palindromic repeats的縮寫)的發明人張鋒就不止一次對媒體說過,在童年時看過的科幻電影《侏羅紀公園》促使他走上了生物學的科研之路,並激勵他進行這一偉大的發明。

那麽,科幻如何才能激發創新精神呢?

偉大的科幻作家也是地球同步通信衛星理論的提出者亞瑟?C.克拉克曾經說過“任何足夠先進的技術最初都與魔法無異”,他還說過“發現可能性邊界的唯一途徑便是越過它們,向著不可能一點點冒險前進”。科幻無疑能夠極大地拓展想象力,懸置懷疑,探索不可能。在比較創新路徑與科幻小說創作過程中,我發現兩者之間存在著驚人的重合,或許正是這種認知上的高度一致性,才讓科幻成為國內外科技創新的重要源泉和觸發點。

如果我們把這個過程概括為五個環節,那便是:聯結—發問—觀察—試錯—整合。

首先是聯結。喬布斯說過“創新便是把毫不相關的點聯係起來”。任何科幻小說的幻想首先都是在看起來毫無關係的事物之間通過想象力建立關聯。比如1818年的《科學怪人》便是將生物學與電磁學結合在一起,想象人類可以借助科學的力量創造出一個不屬於這個地球的怪物。甚至還進一步想,人類會因為變成了造物主而被自己的創造物所毀滅。而創新毫無疑問也是通過聯想來實現新的功能與服務。

接下來是發問。在科幻小說創作裏表現為經典的“What If”問題框架(如果……那麽……)。如果我們能夠預測犯罪,那麽世界會變成什麽樣(《少數派報告》);如果機器人想要毀滅人類,人類應該如何反擊(《機器人啟示錄》)。同樣表現在科技創新中,當我們研發出了一種新產品、一項新技術,它能夠滿足人們的哪一種需求,能夠給人們帶來一種怎樣全新的體驗,這同樣需要通過發問的形式去推演創新的市場前景。

那麽當有了問題之後,我們接下來就應該觀察。在科幻小說中表現為設置一個極端場景或情景,把人物放進去,觀察其在世界觀設定下的反應,如《霜與火》便是測試人在一個生命極其短暫且環境嚴苛的世界裏如何存活下去。同樣地,科技創新需要為人服務,這就要求創新者具備對人性及情感的深入敏銳的洞察,這種洞察力往往是由觀察得來的。而美國一些科技公司甚至會雇用科幻作家,就他們開發的某項技術進行創作,以獲得更多典型場景下用戶反應模式的素材。

試錯,是每項創新所無法逾越的階段,就好像科幻小說裏一項新技術的應用總是會無法避免地導致災難或者悲劇的發生,如《侏羅紀公園》裏人們試圖駕馭自然卻被驕傲反噬,如《領悟》中人類得到了超級智慧卻也被其重負壓垮。所有的新技術都必將麵臨舊倫理與舊思想的挑戰,這也是為什麽我們需要通過不斷試錯,來尋找技術創新的邊界與平衡性,比如無人駕駛的法律問題,當事故發生時應該如何判斷責任,這些都是確保我們能夠順利推廣創新技術的必備過程。

最後的最後,我們需要將前麵幾個環節的思考結果,以一種完整的、有機的、係統的方式整合起來,讓你的美妙創意變成一篇有血有肉、跌宕起伏的小說,或者是一個可以放到市場上去售賣,對其整個生態體係、服務流程及上下遊合作夥伴都有充分考慮的成熟產品。至此,我們才算完成了一個完整的創作或者說創新流程。

近幾年,我一直在觀察國際上關於將科幻與科技創新進行結合的實踐,其中有幾家機構的做法值得我們借鑒學習。

一家是XPrize基金會,它是一個為烏托邦式科學幻想提供資金支持的組織,旨在激勵和獎勵那些對科技創新和人類進步做出非凡貢獻的項目。它的信條是——用激進的突破創新造福人類。今年,XPrize基金會召集了一個全明星陣容的科幻顧問委員會,由全球知名的科幻作家和編劇組成。我也有幸作為中國的代表加入其中,與科技創新者們一起探討技術革命如何改變人類未來。

另一家則是亞利桑那州立大學所成立的科學與想象中心(CSI,Center for Science and Imagination),他們更多的是從教育的角度探索科學與想象、未來學習、可感知未來、想象力社群。他們每年都會舉辦數量眾多、形式豐富的活動來吸引學生們從科幻中汲取靈感,並與實踐相結合,全方位地提升年輕人的創新精神與創造力。比如與美國軍方合作的人工智能防衛工作坊,探討一旦人工智能向人類發起進攻應當如何防禦;比如說針對《科學怪人》出版200周年的一係列怪物藝術展,科學探討以及大型線下虛擬互動遊戲,等等。

期待中國有更多的力量參與科普科幻事業,博采眾長,吸收國際先進經驗,真正讓科幻成為激發、啟迪年輕一代想象力與創新精神的有力武器,讓魯迅先生未竟的事業得以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