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12

汽車製造廠的大門緊緊鎖閉,不遠處的牆上有一個崩壞的缺口,我從那裏輕鬆翻越進去,站在長滿齊膝野草的大院中。

我的正前方是辦公樓,左手邊是碰撞車間,右手邊是試車車間,底盤、承裝、製件、噴塗、焊接、總裝和檢測車間以棋盤形左右排列。在製造業鼎盛的時期,這片20公頃的土地擠滿了一萬五千名來自全國各地的藍領工人,生產汽車的工時被壓縮到驚人的12個小時,每6秒鍾就有一輛嶄新的汽車駛下流水線。

我閉上眼睛,想象滿載汽車的載重貨車呼嘯而過。短短10年時間,缺乏保養的水泥路就已經被野草侵蝕得支離破碎,四周散發著青草和油泥混合的奇怪味道。“當啷”一響,腳尖踢起一隻空****的威士忌酒瓶。靠近大門的廠房窗戶七零八落,廠裏能拿去換錢的東西早被遊民洗劫一空,牆壁畫滿充滿性暗示的暗紅色塗鴉。“趕走木偶!保衛生產線!”高居於塗鴉之上的是10年前罷工運動的口號,字跡已經模糊不清。

愈行向廠區深處,流浪漢活動的跡象就愈少,巨大的墓園中隻有我在默默行走。名為“恐懼”的無形怪獸將右手搭在我肩上,讓我不斷回頭驚懼地環視四周,幸好透過霧氣射來的陽光給予皮膚些許溫暖。我鬆開領帶,讓喉結可以輕鬆咽下加劇分泌的唾液。

到達目的地時,我才發現自己的目的地所在,潛意識將我引領至這熟悉的角落——當然,除了這兒,還能是哪兒呢?

六層高的公寓樓恰好遮住陽光,公寓外牆殘留著灼燒過的痕跡,四層最右邊的那扇窗戶,玻璃破碎、以不祥的寂寥眼神凝視我的那扇窗戶,正是我臥室的窗子,年少的我曾經多少次從窗口向下眺望,而如今我抬頭看去,肮髒的窗簾隨風輕擺,看不清那後麵是否有一張靜止不動的孩童麵龐。

“喳!”一隻驚鳥穿林而出,淒厲鳴叫著墜入高空。已經完全看不出那場大火的痕跡,被燒得精光的灌木叢如夢魘般重生了,開著黃色花朵的沙冬青與葉子油綠的野扁桃被多刺荊棘纏成扭曲的形狀,這片林子幾乎與童年記憶中一般無二。我手指顫抖地撥開一束梭梭草,甲殼蟲汽車的殘骸出現在眼前,那被火焰炙烤成炭黑色的鋼鐵骷髏如今再次被植物占據,灌木以瘋狂的姿態從每一寸縫隙中掙紮而出。

我突然想起童年的一種玩具。那是世界機器人大會為感謝我們表演節目而贈送的禮物:具有行走能力的機械人偶。人偶的麵部是一個棉質的圓球,隻要按照自己喜愛偶像的照片在圓球上相應位置植入草籽,每天細心澆灌,七天之內,小草就會長成這位名人的五官輪廓,同時這種基因工程製造的草種會將光合作用製造的糖分輸送給人偶內部的化學能燃料電池,驅動小機器人向著光線更強的方向行走。我不知是誰設計出這種奇怪玩具的,表現最基本的機器人生存原理是可以理解的,但綠色頭發的邁克爾·傑克遜邁著僵硬的步伐在寫字台上追逐陽光,這不是兒童玩具應當具有的模樣。令我更加恐懼的是,一個月過後,那些基因變異的青草開始不受限製地瘋長起來,邁克爾·傑克遜的眼睛、嘴巴、鼻子、耳朵全都噴出長長的草葉,機器人行走的速度也因能量充足而加快了。那個七竅流草、在屋裏四處狂奔的怪物是我一生的噩夢。

——邁克爾·傑克遜是我最愛的歌手,我還喜歡羅比·威廉姆斯、布魯諾·瑪爾斯和芮阿娜。她的音樂播放器裏裝滿更加過時的搖滾樂——皇後、槍花、滾石、金屬樂隊、邦·喬維和涅槃。我從來不能理解她的想法,而她從未試圖了解我的想法。

在機器人大會之後,她與我的關係漸漸疏遠。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我們每天的對話變為簡單的“你好”和“再見”,我再沒有觸碰過她柔軟的肌膚,也沒再聞到過她身上迷人的水蜜桃味道。

甲殼蟲汽車的殘骸就像那具機器人一樣散發著邪惡的氣息,令我胃部收縮,有一種想要嘔吐的感覺。做了幾個深呼吸壓下不適感,我放下行李箱,彎下腰撥開汽車內部的灌木。

回到汽車製造廠,來到這個隱秘的地點,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我根本沒有考慮這樣做的合理性。但回過頭來想想,如果她隻有一封沒頭沒尾的信件召喚我前來,沒有留下任何聯係方式,那麽還有什麽地方比這裏更適合隱藏留言呢?畢竟在曾經親近的孩提時光裏,我們總是一起坐在臥室的床前,望著這輛被遺棄的車子,編造著一個又一個光怪陸離的恐怖故事,以嚇壞彼此為快樂之源。

在一簇結出鮮豔紅色果實的沙棘之下,甲殼蟲汽車的地板上,我發現了一枚白色的信封。我轉身逃離汽車殘骸,撕開信封,一張照片輕飄飄地掉了出來,照片上是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12歲的我和12歲的她。

照片是用家用打印機打印的,顯得陳舊易碎,我和她的笑容卻透過模糊不清的像素點溢出紙麵。她坐在床沿,我坐在她身後,那正是我記憶中最美好的夏日時光,為機器人大會排練“二人羽織”的那個午後。

仿佛一記看不見的重拳擊中鼻梁,我感到眩暈、疼痛和眼睛酸澀,趁著視線沒有因此模糊,我翻過照片,看到後麵用碳素筆寫著:“很好,起碼你來了。接下來想起些什麽吧,你會找到那個地方的,就是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