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貝寶貝我愛你

科幻也可以美得讓人肝兒顫

趙海虹

老板召我的時候,我正和寶寶玩捉迷藏。我饒有興味地將光標拖到門背後,點一下,屏幕上的視角頓時一百八十度大挪移,變成了我從門縫裏向外頭窺視寶寶的視角。我隻看到他揮動的小胖手,那隻手搖搖擺擺,忽左忽右,之後從我狹窄的視線裏完全消失了。我好奇心頓起,正打算從躲藏的地方探出頭去,突然屏幕上出現大大的紅色炮彈提示:“你被發現了!”隨後切入寶寶從我身後撲上來、緊緊抱住我脖子的畫麵。我笑出聲來,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喜歡電腦遊戲。作為一個設計軟件程序的苦力,我居然極少沾手電玩,這是我的同事們完全不能理解的。現在讓我玩興正濃的是一種叫“養寶寶”的網絡遊戲,遊戲的宗旨是讓沒有孩子但又想擁有親子之樂的人體會到養孩子的樂趣。不,我從來沒想過要養孩子,玩這個遊戲是老板派下來的特別任務。拿著工資玩遊戲真是愜意,但老板肯定意不在此,不過才3天,這不,已經要切入正題了。

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拍拍,又拍拍,終於不耐煩了,“小胡子,你昏頭了?”

“別吵,我在養孩子。”

沈大姑娘的腦袋呼地繞到我和屏幕之間,一雙細細的眼睛直衝我瞅:“上癮了?讓你家藍子生一個去,老板這會兒正召你呢!”

我小心翼翼地把寶寶抱上嬰兒床,蓋上嬰兒被,輕輕合上門,保留今天的活動積分,然後退出。

我把雙手倒插在褲子後袋,應召而去,背後傳來沈大姑娘的冷笑:“最討厭這種無聊的人,有種真的養個孩子去,有那麽容易麽?把孩子當玩具,這種遊戲缺德。”

老板在我麵前的茶幾上放上一杯咖啡。我說了聲“謝謝”,喝了一口,不加奶,一粒糖,略帶苦味。老板之所以是老板,確實有他的獨到之處——要記得每個員工的口味談何容易!

“小胡,遊戲玩熟了嗎?”老板麵帶微笑地問。

“剛上手,不過很有意思。”

“我們公司已經和爸爸爸公司簽下了合約,買斷了‘養寶寶遊戲’的開發權。上層決定以‘養寶寶遊戲’一代為基礎,開發全息影像版本。增加遊戲的真實感,從而大大增加它的吸引力。”

“好主意,”我興奮地把咖啡杯在桌沿上一敲,“全息的養寶寶遊戲和現在的二維版本相比,絕對是質的飛躍!”剛才的一敲飛濺出的咖啡點子落在我的藍襯衫上,我低頭擦了一下,也冷靜了下來,“但是現在99.9%以上的網絡用戶還在使用舊有的台式機、筆記本和掌上電腦,全息電腦和以此為基礎建立的全息網絡還隻屬於一個很小的圈子。在全息網絡上運行的遊戲作為一種商品可能沒有多大的市場,而升級版的研發投入一定高得驚人,是否會得不償失呢?”

“市場方麵的情況不用你擔心。”老板悠然自得地在搖椅上攤開身子,“全息網是互聯網發展的大勢所趨,即使三五年內不能收回成本,這個遊戲的升級版本也依然要做。知道現在用全息網的大多數是些什麽人嗎?”

我點點頭:“既有錢又有文化的少數精英。”

“知道這些人裏有多少人不想生孩子或至今沒有孩子嗎?”

我搖搖頭,按我現在的薪水,不管網費怎麽降,再過十年我本人也不一定用得上全息網。除了商業調查表,我並沒有多少途徑了解那個階層。

“36.476%。”老板的臉上浮起一絲得意,“想不到吧?即使隻占全球網絡用戶的千分之一,這個基數乘以36.476%就超過百萬了。而且,作為全息網上運行的遊戲,理所應當可以提高收費,提高五十倍是合理的吧?如果可以把這個百分比的潛在客戶都吸收過來,這個遊戲的升級版本發行兩年後就可以返本。”

我更加認識到老板就是老板,他雄辯的氣勢簡直要把坐在對麵的我當成那36.476%的顧客生生吞下去。

“問題是,”我的問話怯生生的,“怎樣去爭取那36.476%的客戶?還有,為什麽剩下的63.524%就不能是遊戲的潛在客戶了?”

“問得好。你考慮得很周到。”老板微笑著向我揚了揚下巴,以示嘉許,“即使在剩下的百分比當中,也有人會接受這種遊戲。比如孩子已經長大成人,脫離了父母,孤單的父母還可以回到遊戲中來重拾當年的快慰。至於為什麽沒有孩子和不想要孩子的全息網用戶可以被爭取過來,理由很簡單……”

我發現老板的目光略微黯淡了:“我至今也沒有孩子,以後也不打算要。多年來我時時自問,自己的生命有什麽意義?沒有意義的人生有沒有存在的必要?懷疑生命的人再去創造一個生命是很不負責任的行為。”

老板也真是的,居然和我推心置腹起來,哪天他後悔了,豈不是要把我除之而後快?我覺得手心發冷,出了一手的汗。

“這個階層的女人一般不願借用機械子宮生孩子,覺得不利於母子關係;但真讓她們十月懷胎又怕影響工作、影響形體。有的忙於事業,拚命搏殺,一不留神就過了好時候,想生又怕不能保證質量了,還不如不要。”

我不失時機地誇他一句:“頭兒,您對市場真是太了解了。”

“我自己就在這個圈子裏,除了切身體會,也聽多了朋友的感歎和抱怨。人是動物,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會有生育下一代的本能欲望;但人又高於一般動物,所以才能知利弊、有取舍。小胡,遊戲好玩吧?”

“嗯。”我重重地點點頭。

“那是因為這僅僅是個遊戲。遊戲程序的設計師了解怎樣讓玩家開心,盡量簡化養孩子的難度,強調它的樂趣。如果和真實生活中同樣麻煩,誰還來玩這個遊戲呢?”

“明白了。”我隱約猜到了即將下達的任務。

“親子遊戲升級的全息版本由你來負責。原先製作過全息遊戲的研發一組全部人馬歸你調配。”

“頭兒,”我既感恩戴德又誠惶誠恐,“頭兒,謝謝您瞧得起我。但這事情太大,我怕……”

“今天下午我就讓他們給你家送一套全息電腦,歡迎你加入全息網用戶群。當然,所有上網費用由公司負責。”

我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那可是我垂涎已久的設備,倘使家裏也裝上一套,我就不必總為賴在公司的全息網景房裏遲遲不歸而和藍子三天兩頭地吵架了。

“升級產品如果成功,可以為你個人折算百分之十的技術股;還有,你們那個部門主任的位置還一直空缺,如果你有興趣……”

我努力用右手握住顫抖的左手,結果是兩隻手一起抽風似的打戰:“我……頭兒,為什麽是我呢?”

“你技術上過硬,上一次的設計很成功。我一直看好你,小胡。”老板湊過來攏了一下我的肩膀以示親近,“怎麽樣?”

“我……我願意。”我猛地一挺胸脯,覺得一股昂揚之氣從胸腹間直向上衝,“一定做好!”老板左眉微挑,悠然吐了一口氣:“這就對了,今天就談到這兒吧!”他居然又親自為我拉開房門,“順便給你一個建議:一代產品的設計過於簡單粗糙,升級時要把各種生活細節具體化。如果脫離了實際經驗,幾乎無法著手。”剛走到門外的我定住了。

“讓藍子生一個吧!”老板此刻臉上甜蜜的笑容在我眼中頓時變得無比虛偽,它如同一個氣球在我腦海中膨脹、膨脹,然後“砰”的一聲炸裂……

人的一生中會有幾個不同的階段,每個階段有不同的主題。生小孩不是我這一階段的主題。

人的一生中總有夢想,我曾夢想過當詩人、演員、政治家,甚至比爾·蓋茨,但從未夢想過做一個父親。

吃飯的時候,我望著藍子出神。她額邊的一縷頭發掛在低垂的左頰前方,因為略帶自然卷,像一條細細的小黑蛇在那裏跳動。性感。因為蛇像女人妖嬈的糾纏。生孩子也不是藍子這一階段的主題。我們好上的時候就共同約定不要孩子,現在反悔是不是有點背信棄義?

藍子抬起頭,烏溜溜的黑眼珠一轉,手中的筷子已經點到了我的額頭:“你,你的魂兒呢?”她橫掃過來的眼風幾多哀怨。不好,才不過大半年的時間,她怎麽就活脫脫成了個怨婦?

雖然我現階段的主題不是當爸爸,而是建功立業,但我的這一主題卻要靠當爸爸才能獲取。我這個行當競爭非常激烈,我不幹也自有別人願意幹,但這麽好的機會也許再也不會有了。至少接下這個活兒就先有了一套家用型的全息網絡電腦,不必老在公司拖堂,多少也可以緩解與藍子的矛盾。所以,我這樣做也是為了藍子。

“噯,我在想好事呢!”我難得的好脾氣倒讓藍子驚詫了。她放下筷子,用黑眼珠瞪著我:“什麽好事?”

“頭兒送了我一套全息電腦,已經裝在我書房裏了,待會兒我領你去瞧瞧?”我涎著臉,一副要巴結討好她的樣子。

“啐,我當是什麽呢!”藍子扔了個白眼,但嘴角卻偷偷地往上翹。

“喏,這以後我就可以多在家陪你了。”我放柔聲氣,“要不,我們就此一鼓作氣,再添一口?”

藍子刷地站起身來,拾起自己的碗筷:“這是哪兒跟哪兒呀,沒事兒別亂開玩笑。”

“玩笑嘛,你當什麽真呢!”我有點慌神,隻好就這麽糊弄過去了。

老板給的期限是兩年,兩年內要做出親子遊戲的升級換代版本就必須盡快讓藍子生一個孩子——用機械子宮既方便又不痛苦,時間上還可以控製。孩子未出生的幾個月裏,我可以全力進行遊戲的純技術改造,等孩子落了地對養孩子有了真切的感受,我就可以在剩下的一年多時間裏不斷寫入新的遊戲程序,加強細節,擴充內容。對,時間不會浪費,現在的關鍵問題是要說服藍子。

坐在新改裝的全息電腦房裏,我更堅定了勸誘藍子的決心。寶寶的影像在我麵前的空間裏漸漸膨脹,長成一個真正的孩子那樣大小。他肉嘟嘟的小圓臉向我慢慢地貼過來,簡直要貼到我的臉上。

“寶寶乖,寶寶親親爸爸。”我的聲音就是命令。

於是寶寶的嘴唇嘟起來,向前一努,那是空氣中奇異的信息粒子在我臉頰上一次輕微的撞擊。

臉頰上癢癢的,讓我忍不住笑出聲來,心頭也像有一條熱乎乎的小蟲在那裏扭動。

養個孩子不好嗎?

真想讓藍子來玩這個遊戲。不過,升級版本至今才完成了這樣一個動作,而且細節部分還未能完善:比如更加真實的嬰兒皮膚的觸感,比如嬰兒爬行時嘴裏發出的無意識的聲音,嬰兒皮膚特有的氣息等等。既然是在全息網上做,就一定要發揮全息網聲、色、觸、嗅的全麵傳輸功能,不然如何收取五十倍於普通網的網絡使用費?

而且,絕不能讓藍子知道我在設計這個遊戲。她太聰明了,一旦懷疑我是因為這個任務而有什麽想法,就一定不會同意生孩子了。

兩天後,我請師兄上蘭桂坊用晚膳,明言是要討生孩子經。師兄的孩子今年一歲半,正是滿地爬的時候。他一邊夾菜一邊搖頭晃腦地說:“你確定你真的想要?”

“是,是。”我搗蒜似的點頭,“喝酒,喝酒。”

“別,”他推開我遞過去的酒杯,“小祖宗不喜歡,我可不敢沾。”

我一怔。

“你呀,”師兄一邊嚼一邊慢條斯理地說,“要抓住女人的心理。女人也是動物,到了這個年齡母性本能很容易泛濫。不過現代的女人考慮太多,考慮來考慮去就不肯生了。如果肯用機械子宮倒還方便一點,兩人一起去一趟醫院,過八個月就可以去抱個孩子回家。如果不肯體外育子,就會有妊娠反應,體形變壞,脾氣變差,一家人都不得安寧。”

我很有點後悔,覺得師兄是利用了這一次機會來訴苦的。他好像察覺了我的不悅,換成了和緩的口氣,問:“你真的想要孩子?”

“是。”我埋頭喝酒。

“藍子那個人我知道,感情用事,給點刺激沒準兒就衝動起來,我來幫你設計。”

我遲疑了一下,“不過,如果熱勁兒過去了她會不會後悔……”

師兄的眼珠瞪得快凸出來了,直衝著我像在審訊:“孩子生下來又後悔的事是常有的,問題在於你,你是想要的吧?”

我應了一聲,胸口有點悶。

“那不就結了,我是在幫你考慮,兄弟。”他得意地一舔嘴唇,“交給我了。”

周一中午我特地請了假,帶藍子去醫院探朋友。說是朋友,其實是師兄公司裏的一個女同事,上個星期剛生了孩子。我帶去一個碩大的花籃,結果藍子一路直瞪我,懷疑產婦是我的前N任女友。

那個虛弱的女人躺在病**對我們微笑,師兄之前已經和她打過了招呼。藍子一進產房就安靜了許多,隻有那雙眼睛仍骨碌碌轉個不停,上上下下地四處打量著。

“謝謝你們。”女人浮腫未消的臉陷在病床的白枕頭上,也許是錯覺,她的笑容很舒緩,讓人想到聖母馬利亞。

“為什麽要這麽吃苦?不是可以用機械子宮嗎?”藍子牽著她的手低低地問。

“為了搶功勞呀!”女人喜滋滋地笑,“我比他爸爸多出十個月的功勞。”她輕輕拍著床側的小嬰兒床。

藍子繞到嬰兒床邊,凝視著繈褓裏的小東西。

我心頭一跳。多麽小的嬰兒!不,應該說嬰兒就是這麽小,同我在電視上見到的飛鳥的幼雛、初生的小貓,甚至剛出窩的粉紅色的小耗子像是同一類的生物。幼小的生命都是一樣的吧?

寶寶的程序確實太粗糙了。我要牢牢記住今天的感受,下午回去就修改程序的細節。今天還是很有收獲的。觸感,還有觸感。我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嬰兒的臉蛋。那樣輕柔細薄的皮膚,一觸就輕輕地彈開……天!要把這樣的感覺寫入全息軟件的程序是何等的挑戰!

我一回神,留意到身邊的藍子也在發呆,她雙手扶在嬰兒床的兩邊,仿佛要整個占有這個空間。

嬰兒深紅色的臉皺皺的,薄薄的小嘴輕輕地咂巴著。眼睛忽然睜開了,眼珠子上下左右地轉動,像兩粒透明的黑色玻璃珠。藍子悠悠地歎了一口氣,眉目中滋生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神氣。“有什麽感覺?”她問,像在自言自語。一邊的產婦笑出聲來:“很有成就感呢,你也生一個吧!”

藍子聽了有點出神,但再也沒有接話。

這些天我忙得快散架了。我要讓寶寶像一個真正的嬰兒那樣慢慢長大,讓它擁有真正的嬰兒一樣的外表、觸感和氣味。這簡直就像是我在生孩子,不是嗎?是我在創造這樣一個活生生的電子嬰兒,我是他的父親和母親。

上次去醫院探班有點效果,藍子這段時間比較沉默。我也沒有精力去揣摩她的心思。而且師兄的計劃才進行了一半,我急也沒用。

這個周末的晚上,師兄一家人要來做客。晚飯剛結束,藍子就忙開了,收拾房間,布置客廳,還在大茶幾上鋪滿了水果和點心。

師兄到的時候是藍子去開的門,防盜門的錄像裏最先顯示出的就是一張巴掌大的小圓臉。她正坐在父親懷裏興奮地扭動身體,揚起袖珍的手掌向攝像頭的方向撲打,就好像知道這裏有人在看她似的。

客人請進了門。家裏的結構是錯層式,上下兩個功能區由四級樓梯相連。於是,這個叫花妮的小精靈把全部熱情都投入上下這四級樓梯的運動中去了。

我偷偷留意她的步態。她已經基本把握了身體的重心,但仍有一定程度的左右搖擺,像一種動物,對了,是鴨子。如果要把這種行動特征轉化成遊戲中的具體程序命令呢?我大腦主管運算的區域飛速運轉起來。

藍子更離譜了,幹脆由我招待客人,她自己一屁股坐在樓梯最高的第四級上,笑眯眯地看著花妮樂此不疲地上上下下。

嫂子在一邊指示:“妮妮,讓阿姨抱一抱。”

那個穿著大紅裙子的小丫頭撲到藍子懷裏咯咯直笑,一對羊角髻來回地晃動。她花瓣般的小嘴吐出一連串古怪的聲音。藍子摟著孩子很淑女地微笑,一邊輕輕搖晃自己臨時用雙臂搭就的搖籃。

師兄遠遠地看著,忽然啟動遙控功能:“妮妮,和阿姨好一好!”

話音剛落,孩子翹起的小腦袋就如同一顆小炮彈,嘭地撞上了藍子的麵孔,幼嫩的小嘴巴貼著她,就一直一直那樣貼著。口水濡濕了藍子的半邊臉頰。

藍子一直掛在臉上的淑女式的微笑消失了,換成了一種白日夢般的茫然。一直在仔細觀察的我和師兄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色。

我們都知道,感化工作大功告成了。

幹本行的時候我很少覺得自己手這麽笨。明明知道該做成什麽樣子,卻怎麽也做不成。這種感覺太失敗了。

嘴,那種嬰兒的嘴。我想讓寶寶也有一雙花妮那樣嬌嫩的嘴唇:薄、輕、暖,又像花妮那樣會黏人。

全息網的高能粒子可以傳輸各種各樣的信號。隻要我能把我了解的感受轉化為一種可寫入的程序,用恰當的手法表現出來就可以了——而這怎麽會這麽難!

不得不承認造物的偉大,我要造一個電子嬰兒都難成這樣,而這種神秘的力量不僅造出了幾十億人類、千萬億種動植物,還造就了浩瀚無邊的宇宙群星。

有人在喊我的名字,雖然我鎖上了書房的門,但仍然可以聽到那個憤怒的聲音。

歎口氣。保存。退出。關機。我推開門,迎向錯層的樓梯上站著的那個孕婦。她的體型比原來放大了兩圈,浮腫的臉上涔出深褐色、淺黑色的斑點,簡直不像是我原先認識的那個人了。

我還記得五個月前她也是站在這個台階上,帶著忐忑不安的表情試探著問我:“胡子,你有沒有覺得我們家需要一點變化?”

那時候我還要強壓住心頭的狂喜裝模作樣地問:“怎麽了,難道我們現在還不夠好嗎?”

如果時間之輪能倒回到那個關鍵的時刻,我一定會對她隨後提出的建議做出冷靜的修正。我會對她說想生孩子可以,但一定要在醫院委托機械子宮體外孕育。那麽今天的一切麻煩根本就不會發生了。

“你這算什麽?成天躲著我,一鑽進你的電腦房就舍不得出來了!”藍子一邊說話一邊發抖,“我告訴你,姓胡的,我懷的孩子不是我一個人的!”

聽了最後一句,我頓時心虛,走過去攏住她的肩膀,“好,好,我陪你,我們到外頭去吃飯。”

“你還知道人要吃飯啊!我看你都被電腦收了魂了你!”藍子一扭身子,拳頭雨點般敲在我的胸膛上。

“我道歉我道歉!我改過不行嗎!你別哭了好嗎?”我好聲好氣地哄著她。這個擱在我肩上嚶嚶哭泣的腦袋像一個神奇的淚水製造機。我的襯衫立刻被浸濕了一大片。我活潑鮮亮的丫頭到哪裏去了?我吞進一聲歎息。哎,這樣的日子快結束吧!

孩子出生的那一天,我隔著產房的門聽到了她的第一聲啼哭。之前藍子很固執地拒絕讓我進手術室。

“醫生都說了,我在一邊握著你的手會有幫助。”我覺得自己主動提出這個建議已經很盡責了。

“不想讓你看到難看的樣子。反正是無痛分娩,不用擔心。”她雖然如此堅決地把我擋在產房門外,但坐在外麵的長椅上,我依然聽到了她痛苦的呻吟。

在她的掙紮與我的等待之間,我逐漸開始質疑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基本品格。如果藍子生孩子是因為她想要,那麽我呢?我是發自內心地想要一個孩子,還是僅僅把他當作工作需要的一個仿製樣本?

藍子用自身的血肉造就了這個孩子,可是我呢?我無力的雙臂機械地向前伸,捧起這個溫軟的小東西。我為她做了什麽呢?我用自己的腦汁造就的是另一個也許不能稱之為生命的嬰兒——寶寶。寶寶才是我的孩子。

我向前平視的空洞目光一個趔趄,落入了藍子那雙黑洞般幽深的眸子。原來她一直在用如此熱切惶急的目光期待我的肯定,但我令她失望了,此刻她已經深深受傷。不管我再怎麽大驚小怪、大呼小叫地為自己有了一個這麽漂亮的女兒而興高采烈,她眼中熄滅的期待再也沒有被點燃起來。

在外人眼裏,我對自己的女兒有著空前的熱情:我會不厭其煩地撫摩她的小麵孔,直到護士把我拉開;我會用實驗室式的入微觀察來探尋她每一寸的細節;我熱衷於用自己的雙臂圈成搖籃,不停地晃啊晃,心裏默默掂量如何在遊戲中恰如其分地表現一個嬰兒的重量。

“這個爸爸多麽細心!”同屋來探產婦的七姑八婆們感歎說。藍子的眼光靜靜地射到我身上,那樣紋絲不動的眼神裏表露出懷疑。我應該怎樣喚回她的信任呢?我覺得無力,也許是因為心虛。

藍子產後沒有奶,脾氣有點躁。我小心翼翼地不敢招惹她。她有半年的產假在家養孩子。於是她總要和我爭搶,好像孩子是她一個人的。她整天抱著小娃娃在房間裏晃來晃去,我在每天“深入生活”之後,便把自己埋進改裝成全息網景房的書房裏。

養寶寶遊戲又有了新突破,對嬰兒的睡相、哭聲、笑聲以及一些無意識的小動作,我都有了長足的認識。

貝貝(我女兒的小名)在睡著的時候喜歡攤開手腳,雖然穿了厚厚的衣裳,她卻依然那麽愛動彈。我經常在她熟睡的時候站在睡床邊觀看,我很難相信這個小獸般混沌未開的、時常扭來扭去的小東西,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記得小時候,母親經常說,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相對地,父親就無法有這樣的感受。母親和孩子之間的感覺是父親無法替代,也無法超越的。所以,我在藍子麵前總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偽家長,我不知道是否很多當父親的男人都會這麽想,還是因為我的情況特殊。

貝貝半夜餓醒就大哭不止,我已經接連半個多月沒睡踏實過。我簡直無法想象,那樣小的一個東西,怎麽就能持之以恒、鍥而不舍地製造那麽多的噪聲。

上周末我很累,剛沾著床鋪,全身快散架的骨頭剛剛得了一點舒展,不遠處的小**貝貝忽然就哭開了。那哭聲不知有多少分貝,即使是聾子隻怕也被吵醒了。藍子連忙起身把她抱起來,搖晃了兩下又交到我懷裏,“你來,我去調奶粉。”

“白天喝了這麽多,她怎麽還老沒夠!”我嘟囔了一句。

“胡子,這也是你的女兒,你這人怎麽這樣沒耐心!”藍子沒心情和我多吵,進了廚房。我在那裏勤勤懇懇地做人工搖籃給貝貝催眠。“嗚——哇——”她張大沒牙的嘴,完全沒有要安靜的打算。“你這個小精靈!”我頭疼得要裂開,真恨不得把她扔開,我算是明白了為什麽老板說親子遊戲的關鍵之一就是要簡化和弱化困難,如果和真的一樣,還有哪個冤大頭願意受這個罪!——結果冤大頭是我!

後來我索性就搬到網景房裏去過夜,也正好可以加班趕製新遊戲的程序。網景房隔音效果好,外頭哭成什麽樣也聽不見。承載著聲音、顏色、氣息、味道和觸覺的電子信號彌漫在整個空間裏,它們瞬息萬變,又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用它們匯集成一個活生生的嬰兒,一個叫做寶寶的嬰兒。

寶寶討人喜歡的地方就在於他的乖巧,即使是偶爾的頑皮也是有節製的,不會哭到讓你的腦袋爆炸。寶寶的身體柔軟而溫暖,帶著一點點奶腥氣,如所有的嬰兒一樣,也同我家的那個嬰兒一樣。寶寶笑起來的時候會打嗝,胸脯一挺一挺的,像卡通電影裏的小動物。笑聲是無意識的,甚至是沒有固定聲調的,忽而嘻嘻笑忽而哈哈笑,臉上配合的表情則更是有趣,有時是頑皮,有時是試探,有時是不好意思。是的,那就是我家的小孩——我的女兒貝貝的笑,我把它整個移植到了寶寶身上。會這樣笑的貝貝是藍子生出來的,而會這麽笑的寶寶是我設計出來的;後者才讓我有真正的造物者的自豪。

我沉迷於我的工作,我熱愛我的寶寶。我設計了很多新的細節,養寶寶遊戲的二維版裏全然找不到的細節。比如吐奶。用奶瓶給貝貝喂奶的時候,她喝得急了,之後就會吐奶,花瓣般的嘴唇一張就噗——地噴出乳白色的奶液,斑斑點點地濺在嘴邊,再一次,噗——湧出的奶液就順著嘴角流下來了,這時藍子就連忙用柔軟的小毛巾把貝貝的嘴邊擦幹淨,不讓奶液灌進貝貝的脖子裏去。這個工作我也做過,但也許貝貝不喜歡我,我剛擦好,她咳了一下,呼地噴了我一臉。臉上糊的**帶著淡淡的腥味兒——我不喜歡牛奶。

老板告訴過我,遊戲太順不好玩,即使是養寶寶,如果沒有一些小煩惱作為調劑,並不能真正激發人長久的興趣。所以吐奶這種小細節是必不可少的。當我在網景房裏一次又一次地調整各種程序數據,設計出一次又一次噴奶的強度指數,測試時,我一遍又一遍地讓電子流模擬的奶液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噴上自己的麵孔,反複調整**的黏度、氣味,讓它更接近於真實。我也不無自責地想到,當我自己的女兒貝貝把牛奶噴到我臉上的時候,我是那麽不耐煩,可是一旦當它成為我工作的一部分……

咚咚咚!有人在敲門,不,簡直是打門。震耳的敲門聲打斷了我的思索,也破壞了全息網營造的亦幻亦真的美好氣氛。我惱怒地保存了工作成果,下網,關機,開門。

出乎我意料的是,這次我麵對的並不是一個激動的怨婦,而是一個焦急的母親。

藍子懷裏抱著孩子,蓬亂的頭發披散著,像是剛剛下床,還來不及梳理,而且眼睛紅腫,眼神慌亂。“胡子,貝貝發燒了,怎麽辦,怎麽辦呀!”

“怎麽辦?先別急,不就是發燒嗎?”我探手過去到貝貝的小額頭上一擱。

火燙。

我縮回手,心裏一緊。我看到她的小麵孔通紅通紅的,整個額頭都皺了起來,眉眼口鼻擠作一團。這個小小的腦袋,隻有我的拳頭那麽大,她是在承受著怎樣的痛苦才露出這樣的表情?也許是身體太虛弱了,即使如此她都沒有哭鬧。我發覺自己的坦然是殘酷的。也許麵對了太多寶寶生病的狀況,那不都是在我把握之中的嗎?隻要我配些電子藥品,按設定的程序給藥,馬上就能讓寶寶重新笑起來。

可是,貝貝不是一個電子嬰兒,麵對著生病的她,我隻是一個手足無措的父親。

“送醫院,趕快送醫院吧!”我的語氣也失去了平靜。

“那你還愣著幹什麽!”藍子一跺腳,我才意識到自己身上還穿著舒適的居家睡衣。

我衝進臥室去找衣服換的時候,聽到身後的藍子說了一句話:“胡子,現在我們娘倆兒一天都見不著你幾麵。”

我回過頭,她的麵容很平靜,有點傷感,但並不泛濫。我語塞了。

在醫院的吊瓶下麵,我和藍子一邊望著**掛吊針的貝貝,一邊進行著異常冷靜的交談。

“我想是我錯了,”藍子說,“你還沒有準備好做一個父親,而我隻顧自己的感受,就衝動地做了母親。”

“別這麽說,”我覺得自己很虛偽,“我也是支持你的。”

“那就算你心意到了。但實際上,你的心理還停留在無憂無慮的青年時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想工作就一口氣幹上好幾天。想休息了,嫌孩子吵鬧,也不到上麵來睡;高興就來看我們兩眼,不高興就關進書房,兩耳不聽門外事。”

“最近我對你們關心太少,是我不對。”我還能說什麽呢。

“看看貝貝,她還那麽小……”藍子用手指輕輕撥開貝貝鎖在一起的眉頭,好像那是一個衣服褶子,抹一抹就能攤平整,“這麽小就吃這樣的苦頭……”她的眼淚一串串地滴下來。

隨著她的目光,我看到紮在孩子腦側的針頭。孩子才三個月,血管太細,打點滴要紮頭部,這是我現在才知道的。孩子腦袋小,明明是平常的針頭,看上去就顯得特別粗大。我不敢去觸摸那個看上去那麽可怕的針頭,我隻是湊過頭去輕輕地吹,呼——呼——好像這樣就能減少貝貝的痛苦。

藍子哭出聲來,在我背上捶了一下。

我仰頭衝她苦澀地一笑。我知道這次她又原諒了我,但是我無法原諒自己在這個時候忽然冒出來的念頭:

把這個寫進程序?

寫,還是不寫?

嬰兒抵抗力弱,高燒引發了肺炎。貝貝在醫院住了大半個月,花掉了我大半個月的薪水。老板很慷慨地把醫藥費和住院費都給我報銷了,他說這也算工作開支,而我並沒有拒絕,也沒有為這句很刺耳的話向他抗議。

我是一個庸俗的男人,要為生計和前程著想,如此而已。當然我並沒有告訴藍子,因為我無法解釋老板超乎尋常的慷慨。

大半個月裏,藍子飛快地恢複到產前的體形,這簡直像一個奇跡。原來一個母親為孩子擔心的時候可以消耗掉那麽多的心力和體力。這時我又發覺貝貝對於她,和寶寶對於我的不同。貝貝隻有一個,失去便無法複得,寶寶卻是永遠不會失去的。所以我不會為我的電子嬰兒感受到如此的焦急、傷心和絕望。這種區別的存在正是這種遊戲得以開展的原因,但也是因為它,我才失望地感到,自己原來並不能與真正的父親相提並論。

貝貝出院以後,我痛改前非,不再因為怕煩住在書房裏,也不再把“父親”當作一種工作之外的附加身份。我開始嚐試用真正的耐心來關愛和我有血緣關係的這個活生生的孩子。因為我知道她隻有一次生命,而那生命是如此嬌嫩而脆弱。

歲月如梭是個多麽老的成語,一轉眼我當父親已經有一年多了,藍子已經重新開始上班,家裏請了一位有經驗的中年婦女做保姆。貝貝已經學會說話了。不,確切地說,是學會了一些非常簡單的詞匯。比如“媽媽”“爸爸”“好”“不好”……所以她經常用她還不穩定的語言係統組織出諸如“媽媽好”“爸爸不好”之類的短語。

為什麽爸爸不好?我也不知道。是否嬰兒有一種成人已經失掉的分辨能力,她能夠感受到母親給她的親情比這個嘻嘻哈哈的父親付出的要真摯得多?而每次當我以一種測試的心態把她舉起來搖晃,每次當我試探地觀察著她對各種肢體語言的反應時,她圓溜溜的黑眼珠忽然一滯,從那中心棕色的瞳仁裏,射出戒備的眼光。

也許是我多心了,我真的覺得那是戒備。就好像藍子,我覺得她也並沒有真正放鬆對我的警惕。她內心深處依然懷疑我嫌棄這個孩子,自我第一次抱起剛出世的貝貝那一刻起,她就沒有停止這種懷疑。

然而在外人的眼光中,我們是個近乎完美的幸福家庭。妻子美麗聰慧,丈夫溫柔體貼,雙方的工作都很出色,孩子也是漂亮乖巧,一切都是那麽無可挑剔。以至於我老板經常自誇說是他讓我擁有了這樣的家庭。當然我會低下頭說:“是,是,這還真要感謝您呢!”

“養寶寶”遊戲全息版的試行版本推出之後,市場的反應很強烈,現在已經有百分之三十的全息網用戶注冊了這個遊戲,估計這個數字還會不斷上漲。現在我接受了遊戲從試行版本到正式版本的改進工作。一旦推出正式版本,公司就打算將遊戲上市。那時我就可以兌現我百分之十的技術股了,倘使出售,估計可以讓我的存款額加一個零。

我依然可以在家工作,一邊看著女兒貝貝,一邊做著嬰兒寶寶。左右是保姆帶孩子,我並不費事。

那天下午保姆許阿姨家裏臨時有事,向我請假要出去一趟。我也不在意,說:“那你去吧!”

“胡先生,你呀進書房不要老是鎖著門。要不就把貝貝一塊兒帶進去,不然孩子在外麵如果出點什麽事情,你聽都聽不到!”許阿姨出門時叮囑我。

也是。我覺得她說得有道理,上臥室去看了一眼貝貝,她正坐在臥室的地毯上興致勃勃地吮手指。她把大拇指塞在嘴裏,咕嘟咕嘟地不停地吸著,口水順著指根流到了手腕處。如果是藍子看到了一定會把孩子的手抽出來打手心。可我不,我把她的手指抽出來,抱她去衛生間,好好地洗了洗她的小手,然後說:“好,現在可以了。”

貝貝抬頭看我,很認真地想了一想,然後說:“爸爸,好。”

我帶點惡作劇地一笑,心想:藍子如果看見不知會有多生氣。我抱著孩子下了樓,把她放在書房外的沙發上。進書房後,我還特意把門開了一條縫,一旦孩子這邊有什麽事情,我也可以有個照應。

這算是溺愛了吧?不,我想了一想,又加上一條:給他洗幹淨手,再把他的手指塗上蜂蜜,讓他繼續吮。

我都被自己的創意逗樂了,這就是遊戲,遊戲可以這樣不負責任,完全不必理會是否會讓孩子養成不良的生活習慣。

忽然,我愣住了,我是否能分得清遊戲和生活?

我教育貝貝的時候是否能明確地區分她和寶寶的不同?

沒有!我沒有!

遊戲中的寶寶在興致勃勃地吮著手指頭,吧嗒吧嗒的饞樣讓人想到他指頭上的蜂蜜一定很甜。

我聽到咿呀一聲,一扭頭,書房那開著一條縫的門被頂開了,貝貝扭著小身子擠了進來。她是什麽時候從沙發上下來的?怎麽下來的?是摔下來的嗎?摔疼了嗎?我居然沒有留意。當時我第一個反應是生氣:“你怎麽進來了,我的小祖宗!”

我連忙跑上前去,彎腰想把她抱起來,她卻伸出一隻藕節般的手臂,指向某個方向,臉上的表情驚異而憤怒。是的,那是憤怒,那是小孩子固有的直覺。她一直覺得這個家是她的,這個爸爸也是她的,但是現在忽然有人來搶了!

我回頭看到空氣中的寶寶,我那電子信號組成的寶寶。他和貝貝差不多大小,有著一模一樣的粉紅色臉頰,花骨朵似的小嘴,黑水晶似的眼珠,和兩寸長的、漆黑柔軟的頭發。

貝貝急速扭動身體向前移動,帶著士兵在戰場上衝鋒的架勢,幾乎要筆直撞進寶寶的電子身軀裏去。

“貝貝!”我怒喝一聲。隨後我看到非常驚人的場麵:兩個孩子,一個是有血有肉的真人,一個是電子信息流匯成的遊戲人物,居然互相撲打起來了。而又驚又惱的我居然不知道該幫哪一邊好!

貝貝是不會吃虧的,因為她是一個真孩子。寶寶在觸感上的存在是一種模擬狀態,他即使打了貝貝,也隻會像搔癢一樣,不會有痛感。而貝貝不管怎麽打寶寶,對他也不會有真實的影響,因為他的任何感受,都是一種遊戲設定,他的痛,他的哭,都隻是設定中他應有的表現而已。

但在當時,我確實迷糊了,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我也不知道自己該幫誰好。寶寶和貝貝兩個嬰兒的哭叫聲疊加起來,分貝高得嚇人,我的頭都要炸裂了,手也不知道該往哪兒擱。記憶中仿佛從來沒有遭遇過這樣的尷尬。

“寶寶……”

“貝貝……”

“……真見鬼,我關機不就得了!”我嘟囔著關掉了全息電腦,哭鬧的寶寶頓時從房間裏消失了,隻剩下貝貝還坐在那裏抽抽噎噎。

“啊!”我嚇了一跳。

“怎麽了?”藍子靜靜地說,“害怕了?做了虧心事?”

“沒有,沒有,”我掩飾地笑笑,“我在玩遊戲呢!你怎麽回來得那麽早?”

“許阿姨給我打電話,說有事走開了。你看孩子我不放心。還真是,如果不是我提早下班,還看不到這樣的好戲。”

“你什麽意思!”因為心虛,我隻能發火。

“孩子還給我。”藍子把貝貝從我手裏抱走了,緊緊摟著,好像怕什麽人來搶似的。她仰頭四顧,“我想呢,這些怎麽來得那麽容易。”

“你聽我解釋——”

“有什麽可解釋的。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公司最近做了個什麽東西!你以為我一點也不關心你的工作?我隻是沒有想到,你真的能這麽無恥。”藍子說得心平氣和,一點也不激動,因此才更可怕。

“藍子,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你都明白,別不承認。”

“孩子是你說想生的!”

“瞧,嘴臉露出來了吧。”藍子冷笑,“我要的孩子,我當然不會推卸責任。你放心,我不會趕你走,這裏是你的工作室。我和孩子走。”

老天,我怎麽就這麽倒黴!我重重地把腦門撞在牆上。

“別做戲了。這麽多年,我第一次看清你是什麽樣的人。”

藍子走了,帶著貝貝走了,隻把我一個人甩在了這裏。

我不知道是應該怨自己晦氣,還是承認自己咎由自取。

偌大的家頓時空了,冷清得沒有一點聲息。

貝貝的笑聲仿佛還在空氣中回**,她那天真而嬌憨的童聲聽上去像一個天使。藍子似乎還坐在樓梯的最高一級,她經常把貝貝放在自己身邊,並排坐著,回憶當年師兄指揮他女兒做過的那件觸動她天倫之情的事件,然後向著貝貝甜蜜地張開雙臂說:“貝貝,和媽媽好一好……”

我想念我的女兒和我的妻子。

是的,我打開了電腦,放出了那個酷似我女兒的小精靈。

——寶寶,和爸爸好一好。

——寶寶,爸爸很後悔。

——爸爸難過死了,寶寶。

——我該怎麽辦,寶寶?

“可是和你說有什麽用!你是假的!假的!假的!”我突然生氣了,激動地在流動著各種電子信號的空氣中揮舞著雙手,好像要撕扯掉一層並不存在的屏障。

半個月後,藍子的律師送來了離婚書,我拒絕簽字。我知道自己當時的嘴臉如同無賴。

我說:“藍子要怎麽樣我都答應,隻要她帶著孩子回來。”

“胡先生,我的當事人認為這段婚姻已經無法挽回。”律師的表情如一張公文紙,完全是公事公辦的樣子。

“你……”律師的公文臉上終於也起了皺紋。

“我要她和孩子回來。”我重新說了一遍。

“我的當事人認為,她和你的感情已經破裂。如果你這樣不通情理,我的當事人不放棄向法庭起訴離婚的可能。何必把事情鬧得那麽難堪呢?”他開始曉之以理。

“感情破裂不是法律認可的離婚理由。我既沒有感情不忠,也沒有家庭暴力,上法庭她沒理。我要我的老婆孩子回來。”我硬是這樣了,怎麽著?你和我講法,誰怕誰呢?

“你……”女律師鐵青著臉走了,但藍子也依然沒有回來,無論我怎樣懇求,怎樣賠禮,她都不願意再多看我一眼。

她搬了家,換了電話,為了躲避我甚至去了另一座城市。不過現在的世界,隻要你成心想找,沒有什麽人找不到。我天天給她寫信,隔三岔五地給貝貝送禮物,她新家樓下看門的師傅都認得我了,一見我就說:“貝貝的爸爸又來了。”

可我就是這樣一個怯懦的男人,半年以後我累了,不再急於找回我的妻女。或者是,我徹底地討厭自己,我覺得她們離開我大概是對的。

遊戲又要升級了,老板布置下來,讓我來主持第二代遊戲的設計工作,我接手了。公司給我配的助理是新跳槽進來的,興致勃勃地要把他三歲兒子的趣事寫成本子,進行遊戲製作。

“為什麽?”我問他,“你不會覺得你是在賣兒子?”

“怎麽會,我覺得因為我是一個好父親,才能設計出這樣真實生動的遊戲。這是我給兒子的愛的證明。”說完,他好像也覺得肉麻,不好意思地搔搔後腦勺,笑了。

原來是這樣,倘使最初的立意是好的,這也可以是一樁好事。

我的心一開始就歪了,所以就做成了壞事。

中午休息的時候,我到大廈樓下的小花園裏散步。有一個穿紅裙子的小女孩正在公園中心的空地上騎小三輪車。

忽然,她停了車,抬頭四顧,嘴裏叫著:“媽媽,媽媽——”

我走上前去一看,小姑娘右腳的小涼鞋卷進了右車輪,卡住了。

她嬌嫩的小臉蛋讓我想起了自己的貝貝。我不忍心看到這樣一張臉上露出現在這種焦急無助的表情。我說:“我來幫你看看,怎麽了,啊,卡住了,沒關係,你搭著我的肩膀。”我蹲下身,輕輕抱著她,把她的右腳提起來,從車右側挪到了左側,然後,讓她靠著我的肩膀,雙臂掛在我脖子上,同時我探手去把右車輪向後撥了一下,小涼鞋應聲掉下來,我撿了,拿到車子的左側,讓她的右腳落在鞋上。這其中有一個短短的瞬間,孩子的整個身體都貼在我的身上,那柔軟而溫暖的孩童的身體讓人感受到生命的新鮮。那一刻我仿佛擁抱了生命本身。

然後,我看到了另一雙腳,再往上是裙子,上衣和藍子的臉。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藍子的表情很複雜,仿佛也有一點感動,但在那張臉上同時寫著,我們的感情已是時過境遷。她看著我,隻是在看著她孩子的父親。

我緩緩低下頭,懷裏這個溫軟的小寶貝有著一張白嫩而圓潤的麵孔,黑葡萄般的眼睛透著機靈。她正衝我羞澀地微笑,那笑容看得我快要死掉了。

“三年,怎麽這麽快呀!”我呆呆地說。

“爸爸,你是爸爸。”貝貝認出我來了。

我投向藍子的目光充滿感激,她並沒有像很多怨恨丈夫的女人那樣騙孩子說我死了。她一定給孩子看過我的照片,否則光憑一歲多時的模糊記憶,她是不可能記得我的。

“是啊,真快。貝貝已經進幼兒園了。”她歎了口氣。

我吞下胸中湧起的一聲嗚咽,再一次抱緊我的女兒,我說:“貝貝,爸爸想你,爸爸想死你了。”

從俄國某個偏遠地區跑來的寒流的尾巴於當天下午掠過我們的城市,而那時我正擁抱著我的女兒。我一生中都沒有感受過如此動人的溫暖,生命的溫暖。因為在那之前的一瞬間,我才真正發自內心地想要一個孩子。

我無知而懵懂的時代至此結束,我開始成為一個真正的父親,即使我和我的女兒不久又要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