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歌

機器人弟弟的威脅

王晉康

孔憲雲晚上回到寓所時看到了丈夫從中國發來的傳真。她脫下外衣,踢掉高跟鞋,扯掉傳真躺到沙發上。

孔憲雲是一個身材嬌小的職業婦女,動作輕盈,笑容溫婉,額頭和眼角已刻上45年歲月的痕跡。她是以訪問學者的身份來倫敦的,離家已一年了。

“雲:

研究已取得突破,驗證還未結束,但成功已經無疑……”

孔憲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雖然她早已不是容易衝動的少女,但一時間仍激動得難以自製。那項研究是二十年來壓在丈夫心頭的沉重夢魘,並演變成了他唯一的生存目的。僅一年前,她離家來倫敦時,那項研究依然處於山窮水盡的地步。她做夢也想不到能有如此神速的進展。

“其實我對成功已經絕望,我一直用緊張的研究來折磨自己,隻不過想做一個體麵的失敗者。但是兩個月前,我在嶽父的實驗室裏偶然發現了十幾頁發黃的手稿,它對我的意義不亞於羅賽達石碑,使我二十年盲目搜索到又隨之拋棄的珠子一下子串在一起。

我不知道是否該把這些告訴你父親。他在距勝利隻有一步之遙的地方突然停步,承認了失敗,這實在是一個科學家最慘痛的悲劇。”

往下讀傳真時,憲雲的眉頭逐漸緊蹙,信中並無勝利的歡快,字裏行間反倒透著陰鬱,她想不通這是為什麽。

“但我總擺脫不掉一個奇怪的感覺,我似乎一直生活在這位失敗者的陰影下,即使今天也是如此。我不願永遠這樣,不管這次研究發表成功與否,我不打算屈從於他的命令。

愛你的哲

2253年9月6日”

孔憲雲放下傳真走到窗前,遙望東方幽暗而深邃的夜空,感觸萬千,喜憂參半。20年前她向父母宣布,她要嫁給一個韓國人,母親高興地接受了,父親的態度是冷淡的拒絕。拒絕理由卻是極古怪的,令人啼笑皆非:

“你能不能和他長相廝守?你是在5000年的中華文明中浸透的,他卻屬於一個咄咄逼人的暴發戶。”

雖然長大後,憲雲已逐漸習慣了父親乖戾的性格,但這次她還是瞠目良久,才弄懂父親並不是開玩笑。她譏諷地說:“對,算起來我還是孔夫子的百代玄孫呢。不過我並不是代大漢天子的公主下嫁番邦,樸重哲也無意做大韓民族的使節,我想民族性的差異不會影響兩個小人物的結合吧。”

父親拂袖而去。母親安慰她:“不要和怪老頭一般見識。雲兒,你要學會理解父親。”母親苦澀地說,“你父親年輕時才華橫溢,被公認是生物學界最有希望的棟梁,但他幾十年一事無成,心中很苦啊。直到現在,我還認為他是一個傑出的天才,可是並不是每一個天才都能成功。你父親陷進DNA的泥沼,耗盡了才氣,而且……”母親的表情十分悲涼,“這些年你父親實際上已放棄努力,他已經向命運屈服了。”

這些情況憲雲早就了解。她知道父親為了DNA研究,33歲才結婚,如今已是白發如雪。失敗的人生扭曲了他的性格,他變得古怪易怒——而在從前他是一個多麽可親可敬的父親啊。憲雲後悔不該頂撞父親。

母親憂心忡忡地問:“聽說樸重哲也是搞DNA研究的?雲兒,恐怕你也要做好受苦受難的準備。”

“算了,不說這些了,”母親果決地一揮手,“明天把重哲領來讓爸媽見見。”

第二天孔憲雲把樸重哲領到家裏,母親熱情地張羅著,父親端坐不動,冷冷地盯著這名韓國青年,重哲則以自信的微笑對抗著這種壓力。那年重哲28歲,英姿颯爽,倜儻不群。孔憲雲不得不承認父親的確有某些言中之處,才華橫溢的重哲的確過於鋒芒畢露,咄咄逼人。

母親老練地主持著這場家庭晚會,笑著問重哲:“聽說你是研究生物的,具體是搞哪個領域?”

“遺傳學,主要是行為遺傳學。”

“什麽是行為遺傳學?給我啟啟蒙——要盡量淺顯啊。不要以為遺傳學家的老伴就必然是近墨者黑,他搞他的生物DNA,我教我的音樂哆來咪,我們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幹涉內政。”

憲雲和重哲都笑了。重哲斟酌著字句,簡潔地說:

“生物繁衍後代時,除了生物形體有遺傳性外,生物行為也有遺傳性。即使幼體生下來就與父母群體隔絕,它仍能保存這個種族的本能。像人類嬰兒生下來會哭會吃奶,小海龜會撲向大海,昆蟲會避光或佯死等。有一個典型的例證:歐洲有一種旅鼠,在成年後便成群結隊奔向大海,這種怪僻的行為曾使動物學家們迷惑不解。後來考證出它們投海的地方原來與陸路相連。毫無疑問,這種遷徙肯定曾有利於鼠群的繁衍,並演化成可以遺傳的行為程式,現在雖然已時過境遷,但冥冥中的本能仍頑強地保持著,甚至戰勝了對死亡的恐懼。行為遺傳學就是研究這些本能與遺傳密碼的對應關係。”

母親看看父親,又問道:

“生物形體的遺傳是由DNA決定的,像腺嘌呤、鳥嘌呤、胸腺嘧啶、胞嘧啶與各種氨基酸的轉化關係啦,紅白豌豆花的交叉遺傳啦,這些都好理解。怎麽樣,我從你父親那兒還偷學到一些知識吧!”她笑著對女兒說,“可是,要說無質無形、虛無縹緲的生物行為也是由DNA來決定,我總是難以理解,那更應該是神秘的上帝之力。”

重哲微笑著說:“上帝隻存在於某些人的信念之中。如果拋開上帝這個前提,答案就很明顯了。生物的本能是生而有之的,而能夠穿透神秘的生死之界來傳遞上一代信息的介質,僅有生殖細胞。所以毫無疑問,動物行為的指令隻可能存在於DNA的結構中,這是一個簡單的篩選法問題。”

一直沉默著的父親似乎不想再聽這些啟蒙課程,開口問:“你最近的研究方向是什麽?”

重哲昂起頭:“我不想搞那些雞零狗碎的課題,我想破譯宇宙中最神秘的生命之咒。”

“嗯?”

“一切生物,無論是病毒、苔蘚還是人類,其最高本能是它的生存欲望,即保存自身、延續後代,其他欲望如食欲、性欲、求知欲、占有欲,都是由它派生出來的。有了它,母狼會為了狼崽同獵人拚命,老蠍子心甘情願做小蠍子的食糧,泥炭層中沉睡數千年的古蓮子仍頑強地活著,龐貝城的婦人在火山爆發時用身體為孩子爭得最後的空間。這是最悲壯最燦爛的自然之歌,我要破譯它。”他目光炯炯地說。

憲雲看見父親眸子裏陡然亮光一閃,變得十分鋒利,不過很快就隱去了。他僅冷冷地撂下一句:

“談何容易。”

重哲扭頭對憲雲和母親笑笑,自信地說:“從目前遺傳學發展水平來看,破譯它的可能至少不是海市蜃樓了。這條無所不在的咒語控製著世界萬物,顯得神秘莫測。不過反過來說,從億萬種遺傳密碼中尋找一種共性,反而是比較容易的。”

父親澀聲說:“已有不少科學家在這個堡壘前铩羽而歸。”

重哲淡然一笑:“失敗者多是西方科學家吧,那是上帝把這個難題留給東方人了。正像國際象棋與圍棋、西醫與東方醫學的區別一樣,西方人善於做精確的分析,東方人善於做模糊的綜合。”他耐心地解釋道,“我看過不少西方科學家在失敗中留下的資料,他們太偏愛把行為遺傳指令同單一DNA密碼建立精確的對應。我認為這是一條死胡同。生命之咒的秘密很可能存在於DNA結構的次級序列中,是隱藏在一首長歌中的主旋律。”

談話進行到這裏,憲雲和母親隻有旁聽的份兒了。父親冷淡地盯著重哲,久久未言,樸重哲坦然自若地與他對視著。憲雲擔心地看著兩人。忽然小元元笑嘻嘻地闖進來,打破了屋內的沉寂。他滿身髒汙,抱著家養的白貓小佳佳,白貓在他懷裏不安地掙紮著。媽媽笑著介紹:

“小元元,這是你樸哥哥。”

小元元放下白貓,用髒兮兮的小爪子親熱地握住樸重哲的手。媽媽有意誇獎這個有智力缺陷的兒子:“小元元很聰明呢,不管是下棋還是解數學題,在全家都是冠軍。重哲,聽說你的圍棋棋藝還不錯,趕明兒和小元元殺一場。”

小元元驕傲地昂起頭,鼻孔翕動著,那是他得意時的表情。樸重哲目光銳利地打量著這個圓腦袋的小個兒機器人,他外表酷似真人,行為舉止帶著5歲孩童的嬌憨。不過憲雲透露過,小元元實際已17歲了。

樸重哲故意問:“他的心智隻有5歲孩童的水平?”

憲雲偷偷看看爸媽,微微搖搖頭,心裏埋怨重哲說話太無顧忌。樸重哲毫不理會她的暗示,斬釘截鐵地說:“沒有生存欲望的機器人永遠也成不了人。”

元元懵懵懂懂地聽著大人談論自己,轉著腦袋,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雖然憲雲不是學生物的,但她敏銳地感覺到重哲這個結論的分量。她看看父親,父親一言不發,轉身走了。

孔憲雲心中忐忑,跟到父親書房,父親默然良久,冷聲道:

“我不喜歡這個人,太狂!”

憲雲很失望,心裏斟酌著,打算盡量委婉地表明自己的意見。忽然聽見父親說:“問問他,願不願意到我的研究所工作。”

憲雲愕然良久,咯咯地笑起來。她快活地吻了父親,飛快地跑回客廳,把好消息告訴母親和重哲。重哲當即答應:“我很願意到伯父這兒工作。我拜讀過伯父年輕時的一些文章,很欽佩他清晰的思路和敏銳的直覺。”

他的表情道出了未盡之意:對一個失敗英雄的憐憫。憲雲心中不免有些芥蒂,這種憐憫刺傷了她對父親的崇敬。但她無可奈何,因為他說的正是家人不願道出的真情。

婚後,樸重哲來到孔昭仁生物研究所,開始了他的馬拉鬆研究。研究舉步維艱。父親把所有資料和實驗室全部交給女婿,正式歸隱。對女婿的工作情況,從此不聞不問。

傳真機又軋軋地響起來,送出另一份傳真。

“雲姐姐:

你好嗎?已經一年沒見你了,我很想你。

這幾天爸爸和樸哥哥老是吵架,雖然聲音不大,可是吵得很凶。樸哥哥在教我變聰明,爸爸不讓。

我很害怕,雲姐姐,你快回來吧。

元元”

讀著這份稚氣未脫的信,憲雲心中隱隱作痛,更感到莫可名狀的擔心。略為沉吟後,她用電腦預定了機票,明天早上6點的班機,隨後又向劍橋大學的霍金斯教授請了假。

飛機很快穿過雲層,腳下是萬頃雲海,或如蓬鬆雪團,或如流蘇纓絡。少頃,一輪朝陽躍出雲海,把萬物浸在金黃色的靜謐中,宇宙中鼓**著無聲的旋律,顯得莊嚴瑰麗。孔憲雲常坐早班機,就是為了觀賞壯麗的日出,她覺得自己已融化在這金黃色的陽光裏,渾身每個毛孔都與大自然息息相通。機上乘客不多,大多數人都到後排空位上睡覺去了,憲雲獨自倚在舷窗前,盯著飛機襟翼在空氣中微微抖動,思緒又飛到小元元身上。

元元是爸爸研製的學習型機器人,比她小8歲。元元像嬰兒一樣頭腦空白地來到這個世界,牙牙學語,蹣跚學步,逐步感知世界,建立起“人”的心智係統。爸爸說,他是想通過元元來觀察機器人對自然的適應能力及建樹自我的能力,觀察它與人類“父母”能建立什麽樣的感情紐帶。

元元一出生就生活在孔家。在小憲雲的心目中,元元是和她一樣的小孩,是她親親的小弟弟。當然他有一些特異之處——不會哭,沒有痛覺,跌倒時會發出鏗鏘的響聲,但小憲雲認為這是正常中的特殊,就像人類中有左撇子和色盲一樣。

小元元是按男孩的形象塑造的。即使在科學昌明的23世紀,那種重男輕女的舊思想仍是無形的咒語,爸媽對孔家這個唯一的男孩十分寵愛。憲雲記得爸爸曾興高采烈地給小元元當馬騎;也曾坐在葡萄架下,一條腿上坐一個,娓娓講述古老的神話故事——那時爸爸的性情絕不古怪,這一段金色的童年多麽令人思念啊。小憲雲曾為爸媽的偏心憤憤不平,但很快她自己也變成一隻母性強烈的小母雞,時時把元元掩在羽翼下。每天放學回家,她會把特地留下的糖果點心一股腦兒倒給弟弟,高興地欣賞弟弟津津有味的吃相。“好吃嗎?”“好吃。”——後來憲雲才知道元元並沒有味覺,吃食物僅是為了獲取能量,懂事的元元這樣回答是為了讓小姐姐高興,這使她對元元更加疼愛。

小元元十分聰明,無論是數學、下棋、鋼琴,姐姐永遠不是對手。小憲雲曾嫉妒地偷偷找爸爸磨牙:“給我換一個機器腦袋吧,行不行?”但在5歲時,元元的智力發展——主要指社會智力的發展——卻戛然而止。

在這之後,他的表現就像人們所說的白癡天才,一方麵,仍在某些領域保持著過人的聰明,但他的心智始終沒超過5歲孩童的水平。他成了父親失敗的象征,成了一個笑柄。爸爸的同事來家做客時,總是裝作沒看見小元元,小心地隱藏著對爸爸的憐憫。爸爸的性格變態正是從這時開始的。

以後父親很少到小元元身邊。小元元自然感到了這一變化,他想與爸爸親熱時,常常先怯怯地打量著爸爸的表情,如果沒有遭到拒絕,他就會綻開笑臉,高興得手舞足蹈。這使媽媽和憲雲心懷歉疚,把加倍的疼愛傾注到傻頭傻腦的元元身上。憲雲和重哲婚後一直沒有生育,所以她對小元元的疼愛,還摻雜了母子的感情。

但是……爸爸真的討厭元元麽?憲雲曾不止一次發現,爸爸長久地透過玻璃窗,悄悄看元元玩耍。他的目光裏除了陰鬱,還有道不盡的痛楚……那時小憲雲覺得,大人真是一種神秘莫測的異類。現在她已長大成人了,還是不能理解父親的怪異性格。

憲雲又想起小元元的信。重哲在教元元變聰明,爸爸為什麽不讓?他為什麽反對重哲公布成果?一直到走下飛機舷梯,她還在疑惑地思索著。

母親聽到門鈴就跑出來,擁抱著女兒,問:“路上順利嗎?時差疲勞還沒消除吧,快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

女兒笑道:“沒關係的,我已經習慣了。爸爸呢,那古怪老頭呢?”

“到協和醫院去了,是科學院的例行體檢。不過,最近他的心髒確實有些小毛病。”

憲雲關心地問:“怎麽了?”

“輕微的心室纖顫,問題不大。”

“小元元呢?”

“在實驗室裏,重哲最近一直在為他開發智力。”

媽媽的目光暗淡下來——她們已接觸到一個不願觸及的話題。憲雲小心地問:“翁婿吵架了?”

媽媽苦笑著說:“嗯,已經有一個多月了。”

“到底是為什麽?是不是反對重哲發表成果?我不信,這毫無道理嘛。”

媽媽搖搖頭:“不清楚。這是一次純男人的吵架,他們瞞著我,連重哲也不對我說實話。”媽媽的語氣中帶著幾絲幽怨。

憲雲勉強笑著說:“好,我這就去審個明白,看他敢不敢瞞我。”

透過實驗室的全景觀察窗,她看到重哲正在忙碌,小元元胸腔打開了,重哲似乎在調試和輸入什麽。小元元仍是那個憨模樣,圓腦袋,大額頭,一雙眼珠烏黑發亮。他笑嘻嘻地用小手在重哲的胸膛上摸索,大概他認為重哲的胸膛也是可以開合的。

憲雲不想打擾丈夫的工作,靠在觀察窗上,陷入沉思。爸爸為什麽反對公布成果?是對成功尚無把握?不會。重哲早已不是二十年前那個目空一切的年輕人了。這項研究實實在在是一場不會蘇醒的噩夢,是無盡的酷刑,他建立的理論多少次接近成功,又突然倒塌。所以,重哲既然能心境沉穩地宣布勝利,那就是絕無疑問的——但為什麽父親反對公布?他難道不知道這對重哲來說是何等殘酷和不公?莫非……一種念頭悄悄湧上心頭,莫非是失敗者的嫉妒?

憲雲不願相信這一點,她了解父親的人品。但是,她也提醒自己,作為一個失敗者,父親的性格已經被嚴重扭曲了。

憲雲歎口氣,但願事實並非如此。婚後她才真正理解了媽媽要她做好受難準備的含義。從某種含義上說,科學家是勇敢的賭徒,他們在絕對黑暗中憑直覺定出前進的方向,然後開始艱難的摸索,為一個課題常常耗費畢生的精力。即使在研究途中的一萬個岔路口中隻走錯一次,也會與成功失之交臂,而此時他們常常已步入老年,來不及改正錯誤了。

20年來,重哲也逐漸變得陰鬱易怒,變得不通情理。憲雲已學會用微笑來承受這種苦難,把苦澀埋在心底,就像媽媽一直做的那樣。

但願這次成功能改變他們的生活。

小元元看見姐姐了,他揚揚小手,做了個鬼臉。重哲也扭過頭,匆匆點頭示意——忽然一聲巨響!窗玻璃嘩的一聲垮下來,屋內頓時煙霧彌漫。憲雲目瞪口呆,泥塑般愣在那兒,她真希望這是一幕虛幻的影片,很快就會轉換鏡頭。憲雲痛苦地呻吟著,上帝啊,我千裏迢迢趕回來,難道是為了目睹這場慘劇——她驚叫一聲,衝進室內。

小元元的胸膛已被炸成前後貫通的孔洞,但她知道小元元沒有內髒,這點傷並不致命。而重哲被衝擊波砸倒在椅子上,胸部凹陷,鮮血淋漓。憲雲抱起丈夫,嘶聲喊:

“重哲!醒醒!”

媽媽也驚懼地衝進來,麵色慘白。憲雲哭喊:“快把汽車開過來!”媽媽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憲雲吃力地托起丈夫的身體往外走,忽然一隻小手拉住她:

“小姐姐,這是怎麽啦?救救我。”

雖然是在痛不欲生的震驚中,但她仍敏銳地感到元元細微的變化——小元元已有了對死亡的恐懼,丈夫多日的付出終於有了回報。

她含淚安慰道:“小元元,不要怕,你的傷不重,我送你重哲哥到醫院後馬上為你請機器人醫生。姐姐很快就回來,啊?”

孔昭仁直接從醫院的體檢室趕到急救室。這位78歲的老人一頭銀發,臉龐黑瘦,麵色陰鬱,穿一身黑色的西服。憲雲伏到他懷裏,抽泣著,他輕輕撫摸著女兒的柔發,送去無言的安慰。他低聲問:

“正在搶救?”

“嗯。”

“小元元呢?”

“已經通知機器人醫生去家裏,他的傷不重。”

一個50歲左右的瘦長男子費力地擠過人群,步履沉穩地走過來。目光銳利,帶著職業性的幹練冷靜。“很抱歉在這個悲傷的時刻還要打擾你們。”他出示了證件,“我是警察局刑偵處的張平,想盡快了解事情發生的經過。”

孔憲雲擦了擦眼淚,苦澀地說:“恐怕我提供不了多少細節。”她和張平敘述了當時的情景。張平轉過身對著孔教授:

“聽說元元是你一手研製的學習型機器人?”

“是。”

張平的目光十分犀利:“請問他的胸膛裏怎麽會藏有一顆炸彈?”

憲雲打了一個寒顫,知道父親已被列入第一號疑犯。

老教授臉色冷漠,緩緩說道:“小元元不同於過去的機器人。除了固有的機器人三原則外,他不用輸入原始信息,而是從零開始,完全主動地感知世界,並逐步建立自己的心智係統。當然,在這個開放式係統中,他也有可能變成一個江洋大盜或嗜血殺手。因此我設置了自毀裝置,萬一出現這種情況,那麽他的世界觀就會同體內的三原則發生衝突,從而引爆炸彈,使他不至於危害人類。”

張平回頭問孔的妻子:“聽說小元元在你家已生活了17年,你們是否發現他有危害人類的企圖?”

元元媽搖搖頭,堅決地說:“決不會。他的心智成長在5歲時就不幸中止了,但他一直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張平逼視著老教授,咄咄逼人地追問:“炸彈爆炸時,樸教授正為小元元調試。你的話是否可以理解為,是樸教授在為他輸入危害人類的程序,從而引爆了炸彈?”

老教授長久地沉默著,時間之長使憲雲覺得惱怒,不理解父親為什麽不立即否認這種荒唐的指控。良久,老教授才緩緩說道:

“曆史上曾有不少人認為某些科學發現將危害人類。有人曾認真憂慮煤的工業使用會使地球氧氣在50年內耗盡,有人認為原子能的發現會毀滅地球,有人認為試管嬰兒的出現會破壞人類賴以生存的倫理基礎。但曆史的發展淹沒了這些懷疑,並在科學界確立了樂觀主義信念。人類發展盡管盤旋曲折,但總趨勢一直是昂揚向上的,所謂科學發現會危及人類的論點逐漸失去了信仰者。”

孔憲雲和母親交換著疑惑的目光,不知道這些長篇大論是什麽含義。老教授又沉默很久,陰鬱地說:“但是人們也許忘了,這種樂觀主義信念是在人類發展的上升階段確立的,有其曆史局限性。人類總有一天——可能是100萬年,也可能是1億年——會爬上頂峰,並開始下山。那時候科學發現就可能變成人類走向死亡的催熟劑。”

張平不耐煩地說:“孔先生是否想從哲學高度來論述樸教授的不幸?這些留待來日吧,目前我隻想了解事實。”

老教授看著他,心平氣和地說:“這個案子由你承辦不大合適,你缺乏必要的思想層次。”

張平的麵孔漲得通紅,冷冷地說:“我會虛心向您討教的,希望孔教授不吝賜教。”

孔教授平靜地說:“就您的年紀而言,恐怕為時已晚。”

他的平靜比話語本身更鋒利。張平惱羞成怒,正要找出話來回敬,這時急救室的門開了,主刀醫生腳步沉重地走出來,垂著眼睛,不願接觸家屬的目光:“十分抱歉,我們已盡了全力。病人注射了強心劑,能有十分鍾的清醒。請家屬們與他話別吧,一次隻能進一個人。”

孔憲雲的眼淚泉湧而出,神誌恍惚地走進病房,母親小心地攙扶著她,送她進門。跟在她身後的張平被醫生擋住,張平出示了證件,小聲急促地與醫生交談幾句,醫生擺擺手,側身讓他進去。

樸重哲躺在手術台上,急促地喘息著。死神正悄悄吸走他的生命力,他麵色灰白,臉頰凹陷。孔憲雲拉住他的手,哽聲喚道:“重哲,我是憲雲。”

重哲緩緩地睜開眼睛,茫然四顧後,定在憲雲臉上。他艱難地笑一笑,喘息著說:“憲雲,對不起你,我是個無能的人,讓你跟我受了20年的苦。”忽然他看到憲雲身後的張平,“他是誰?”

張平繞到床頭,輕聲說:“我是警察局的張平,希望樸先生介紹案發經過,我們好盡快捉住凶手。”

憲雲恐懼地盯著丈夫,既盼望又害怕丈夫說出凶手的名字。重哲的喉結跳動著,喉嚨裏咯咯響了兩聲,張平俯下身去問:“你說什麽?”

樸重哲微弱而清晰地重複道:“沒有凶手。沒有。”

張平顯然對這個答案很失望,還想繼續追問,樸重哲低聲說:“我想同妻子單獨談話。可以嗎?”張平很不甘心,但他看看垂危的病人,聳聳肩退出病房。

孔憲雲覺得丈夫的手動了動,似乎想握緊她的手,她俯下身:“重哲,你想說什麽?”

他吃力地問:“元元……怎麽樣?”

“傷處可以修複,思維機製沒有受損。”

重哲目光發亮,斷續而清晰地說:“保護好……元元,我的一生心血……盡在其中。除了……你和媽媽,不要讓……任何人……接近他。”他重複著,“一生心血啊。”

憲雲打一個寒顫,當然懂得這個臨終囑托的言外之意。她含淚點頭,堅決地說:“你放心,我會用生命來保護他。”

重哲微微一笑,頭歪倒在一邊。示波器上的心電曲線最後跳動幾下,緩緩拉成一條直線。

小元元已修複一新,胸背處的金屬鎧甲亮光閃閃,可以看出是新換的。看見媽媽和姐姐,他張開兩臂撲上來。

把丈夫的遺體送到太平間後,憲雲一分鍾也未耽擱就往家趕。她在心裏逃避著,不願追究爆炸的起因,不願把另一位親人也送向毀滅之途。重哲,感謝你在警方詢問時的回答,我對不起你,我不能為你尋找凶手,可是我一定要保護好元元。

元元趴在姐姐的膝蓋上,眼睛亮晶晶地問:“樸哥哥呢?”

憲雲忍淚答道:“他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不會再回來了。”

元元擔心地問:“樸哥哥是不是死了?”他感覺到姐姐的淚珠撲嗒撲嗒掉在手背上,愣了很久,才痛楚地仰起臉,“姐姐,我很難過,可是我不會哭。”

憲雲猛地抱住他,大哭起來,一旁的媽媽也是淚流滿麵。

晚上,大團的烏雲翻滾而來,空氣潮重難耐。晚飯的氣氛很沉悶,除了喪夫失婿的悲痛之外,家中還籠罩著一種怪異的氣氛。家人之間已經有了嚴重的猜疑,大家對此心照不宣。晚飯中老教授沉著臉宣布,他已斷掉了家裏同外界的所有聯係,包括互聯網,等事情水落石出後再恢複。這更加重了家人的恐懼感。

孔憲雲草草吃了兩口,似不經意地對元元說:“元元,以後晚上到姐姐屋裏睡,好嗎?我嫌太孤單。”

元元嘴裏塞著牛排,看看父親,很快點頭答應。教授沉著臉沒說話。

晚上憲雲沒有開燈,坐在黑暗中,聽窗外雨滴淅淅瀝瀝地敲打著芭蕉。元元知道姐姐心裏難過,伏在姐姐腿上,一言不發,兩眼圓圓地看著姐姐的側影。很久,小元元輕聲說:“姐姐,求你一件事,好嗎?”

“什麽事?”

“晚上不要關我的電源,好嗎?”

憲雲多少有些驚異。元元沒有睡眠機能,晚上怕他調皮,也怕他寂寞,所以大人同他道過晚安後便把他的電源關掉,早上再打開,這已成了慣例。她問元元:

“為什麽?你不願睡覺嗎?”

小元元難過地說:“不,這和你們睡覺的感覺一定不相同。每次一關電源,我就一下子沉呀沉呀,沉到很深的黑暗中去,是那種黏糊糊的黑暗。我怕也許有一天,我會被黑暗吸住,再也醒不來。”

憲雲心疼地說:“好,以後我不關電源,但你要老老實實待在**,不許調皮,尤其不能跑出房門,好嗎?”

她把元元安頓在**,獨自走到窗前。陰黑的夜空中雷聲隆隆,一道道閃電撕破夜色,把萬物定格在慘白色的光芒中,是那種死亡的慘白色。憲雲在心中一遍一遍痛苦地嘶喊著:重哲,你就這樣走了嗎?就像滴入大海的一滴水珠?

自小在生物學家的熏陶下長大,她認為自己早已能達觀地看待生死。生命隻是物質微粒的有序組合,死亡不過是回到物質的無序狀態,僅此而已。生既何喜,死亦何悲?——但是當親人的死亡真切地砸在她心靈上時,她才知道自己的達觀不過是沙砌的塔樓。

甚至元元已經有了對死亡的恐懼,他的心智已經蘇醒了。憲雲想起自己8歲時(那年元元還沒“出生”),家養的老貓“佳佳”生了4個可愛的貓崽。但第2天小憲雲去向老貓問早安時,發現窩內隻剩下3隻小貓,還有一隻圓溜溜的貓頭!老貓正舔著嘴巴,冷靜地看著她。憲雲驚慌地喊來父親,父親平靜地解釋:

“不用奇怪。所謂老貓吃子,這是它的生存本能。貓老了,無力奶養4個孩子,就揀一隻最弱的貓崽吃掉,這樣可以少一張吃奶的嘴,順便還能增加一點奶水。”

小憲雲帶著哭腔問:“當媽媽的怎麽這麽殘忍?”

爸爸歎息著說:“不,這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母愛,雖然殘酷,但是更有遠見。”

那次的目睹對她八歲的心靈造成極大的震撼,以至終生難忘。她理解了生存的殘酷,死亡的沉重。那天晚上,8歲的憲雲第一次失眠了。那也是雷雨之夜,電閃雷鳴中,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了死亡。她意識到爸媽一定會死,自己一定會死,無可逃避。不論爸媽怎麽愛她,不論家人和自己做出怎樣的努力,死亡仍然會來臨。死後她將變成微塵,散入無邊的混沌,無盡的黑暗。世界將依然存在,有綠樹紅花、藍天白雲、碧水青山……但這一切一切永遠與她無關了。她躺在**,一任淚水長流。直到一聲霹靂震撼天地,她再也忍不住,跳下床去找父母。

她在客廳裏看到父親,父親正在凝神彈奏鋼琴,琴聲很弱,嫋嫋細細,不絕如縷。自幼受母親的熏陶,她對很多世界名曲都很熟悉,可是父親奏的樂曲她從未聽過。她隻是模模糊糊覺得這首樂曲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它表達了對生的渴求,對死亡的恐懼。她聽得如醉如癡……琴聲戛然而止。父親看到了她,溫和地問她為什麽不睡覺。她羞怯地講了自己突如其來的恐懼,父親沉思良久,說道:

“這沒有什麽可羞的。意識到對死亡的恐懼,是青少年心智蘇醒的必然階段。從本質上講,這是對生命產生過程的遙遠的回憶,是生存本能的另一種表現。地球的生命是45億年前產生的,在這之前是無邊的混沌,閃電一次次撕破潮濕濃密的地球原始大氣,直到一次偶然的機遇,激發了第一個能自我複製的脫氧核糖核酸結構。生命體在無意識中忠實地記錄了這個過程,你知道人類的胚胎發育,就頑強地保持了從微生物到魚類、爬行類的演變過程,人的心理過程也是如此。”

小憲雲聽得似懂非懂,與爸爸吻別時,她問爸爸彈的是什麽曲子,爸爸似乎猶豫了很久才告訴她:

“是生命之歌。”

此後的幾十年中她從未聽爸爸再彈過這首樂曲。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入睡的,半夜她被一聲炸雷驚醒,突然聽到屋內有輕微的走動聲,不像是小元元。她的全身肌肉立即繃緊,輕輕翻身下床,赤足向元元的套間摸過去。

又一道青白色的閃電,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在元元床前,手裏分明提著一把手槍,屋裏彌漫著濃重的殺氣。閃電一閃即逝,但那個青白的身影卻烙在她的視野裏。

憲雲的憤怒急劇膨脹,爸爸究竟要幹什麽?他真的變態了嗎?她要闖進屋去,像一隻頸羽怒張的母雞,把元元掩在羽翼下。忽然,元元坐起身來:

“是誰?是小姐姐嗎?”他奶聲奶氣地問。爸爸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這是憲雲的直覺),他大概未料到元元未關電源吧。他沉默著。“不是姐姐,我知道你是爸爸。”元元天真地說,“你手裏提的是什麽?是給元元買的玩具嗎?給我。”

孔憲雲躲在黑影裏,屏住聲息,緊盯著爸爸。很久爸爸才低沉地說:“睡吧,明天我再給你。”說完腳步沉重地走出去。孔憲雲長出一口氣,看來爸爸終究不忍心向自己的兒子開槍。等爸爸回到自己的臥室,她才衝進去,緊緊地把元元摟在懷裏,她感覺到元元在簌簌發抖。

這麽說,元元已猜到爸爸的來意。他機智地以天真做武器保護了自己的生命,顯然他已不是5歲的懵懂孩子了。孔憲雲哽咽地說:“小元元,以後永遠跟著姐姐,一步也不離開,好嗎?”

元元深深地點頭。

早上憲雲把這一切告訴媽媽,媽媽驚呆了:“真的?你看清了?”

“絕對沒錯。”

媽媽憤怒地喊:“這老東西真發瘋了!你放心,有我在,看誰敢動元元一根汗毛! ”

樸重哲的追悼會兩天後舉行。憲雲和元元佩戴著黑紗,向一個個來賓答禮,媽媽挽著父親的臂彎站在後排。張平也來了,有意站在一個顯眼位置,冷冷地盯著老教授,他是想向疑犯施加精神壓力。

他講完後,孔昭仁腳步遲緩地走到麥克風前,目光灼熱,像是得了熱病,講話時兩眼直視遠方,像是與上帝對話:“我不是作為死者的嶽父,而是作為他的同事來致悼詞。”他聲音低沉,帶著寒意,“人們說科學家是最幸福的,他們離上帝最近,最先得知上帝的秘密。實際上,科學家隻是可憐的工具,上帝借他們的手打開一個個魔盒,至於盒內是希望還是災難,開盒者是無力控製的。謝謝大家的光臨。”

他鞠躬後冷漠地走下講台。來賓都為他的講話感到奇怪,一片竊竊私語。追悼會結束後,張平走到教授身邊,彬彬有禮地說:

“今天我才知道,樸教授的去世對科學界是多麽沉重的損失,希望能早日捉住凶手,以告慰死者在天之靈。可否請教授留步?我想請教幾個問題。”

孔教授冷漠地說:“樂意效勞。”

元元立即拉住姐姐,急促地耳語道:“姐姐,我想趕緊回家。”憲雲擔心地看看父親,想留下來陪伴老人,不過她最終還是順從了元元的意願。

到家後元元就急不可待地直奔鋼琴。“我要彈鋼琴。”他咕噥道,似乎剛才同死亡的話別激醒了他音樂的衝動。憲雲為他打開鋼琴蓋,在椅子上加了墊子。元元仰著頭問:

“把我要彈的曲子錄下來,好嗎?是樸哥哥教我的。”憲雲點點頭,為他打開激光錄音機,元元搖搖頭,“姐姐,用那台克雷V型電腦錄吧,它有語言識別功能,能夠自動記譜。”

“好吧。”憲雲順從了他的要求,元元高興地笑了。

急驟的樂曲聲響徹大廳,像是一斛玉珠傾倒在玉盤裏。元元的手指在琴鍵上飛速跳動,令人眼花繚亂。他彈得異常快速,就像是用快速度播放的磁盤音樂,憲雲甚至難以分辨樂曲的旋律,隻能隱隱聽出似曾相識。

元元神情亢奮,身體前仰後合,全身心沉浸在音樂之中,孔憲雲略帶驚訝地打量著他。忽然一陣急驟的槍聲!克雷V型電腦被打得千瘡百孔。一個人殺氣騰騰地衝進室內,用手槍指著元元。

是老教授!小元元麵色蒼白,仍然勇敢地直視著父親。跟在丈夫後邊的媽媽驚叫一聲,撲到丈夫身邊:

“昭仁,你瘋了嗎?快把手槍放下!”

孔憲雲早已用身體掩住元元,痛苦地說:“爸爸,你為什麽這樣仇恨元元?他是你的創造,是你的兒子!要開槍,就先把我打死!”她把另一句話留在舌尖,“難道你害死了重哲還不夠?”

“爸爸!爸爸!”

媽媽趕緊把丈夫扶到沙發上,掏出他上衣口袋中的速效救心丸。忙活一陣後,孔教授緩緩睜開眼睛,麵前是三道焦灼的目光。他費力地微笑著,虛弱地說:

“我已經沒事了,元元,你過來。”

元元雙目灼熱,看看姐姐和媽媽,勇敢地向父親走過去。孔教授熟練地打開元元的胸膛,開始做各種檢查。憲雲緊張極了,隨時準備跳起來製止父親。兩個小時在死寂中不知不覺地過去,最後老人為元元合上胸膛,以手扶額,長歎一聲,腳步蹣跚地走向鋼琴。

靜默片刻後,一首流暢的樂曲在他的指下淙淙流出。孔憲雲很快辨出這就是電閃雷鳴之夜父親彈的那首曲子,不過,如今她以45歲的成熟重新欣賞,更能感受到樂曲的力量。樂曲時而高亢明亮,時而縈回低訴,時而沉鬱蒼涼,它顯現了黑暗中的微光、混沌中的有序。它傾訴著對生的渴望,對死亡的恐懼;對成功的執著追求,對失敗的坦然承受。樂曲神秘的內在魔力使人迷醉、使人震撼,它讓每個人的心靈甚至每個細胞都激起了強烈的諧振。

兩個小時後,樂曲悠悠停止。母親喜極而泣,輕輕走過去,把丈夫的頭攬在懷裏,低聲說:

“是你創作的?昭仁,即使你在遺傳學上一事無成,僅僅這首樂曲就足以使你永垂不朽,貝多芬、肖邦、柴可夫斯基都會向你俯首稱臣。請相信,這絕不是妻子的偏愛。”

老人疲倦地搖搖頭,又蹣跚地走過來,仰坐在沙發上,這次彈奏似乎已耗盡他的力量。喘息稍定後他溫和地喚道:“元元,雲兒,你們過來。”

兩人順從地坐到他的膝旁。老人目光灼灼地盯著夜空,像一座花崗岩雕像。

“知道這是什麽曲子嗎?”老人問女兒。

“是生命之歌。”

母親驚異地看看丈夫又看看女兒:“你怎麽知道?連我都從未聽他彈過。”

老人說:“我從未向任何人彈奏過,雲兒隻是偶然聽到。”

“對,這是生命之歌。科學界早就發現,所有生命的DNA結構都是相似的,連相距甚遠的病毒和人類,其DNA結構也有60%以上的共同點。可以說,所有生物是一脈相承的直係血親。科學家還發現,所有DNA結構序列實際是音樂的體現,隻需經過簡單的代碼互換,就可以變成一首首流暢感人的樂曲。從實質上說,人類乃至所有生物對音樂的精神迷戀,不過是體內基因結構對音樂的物質諧振。早在20世紀末,生物音樂家就根據已知的生物基因創造了不少原始的基因音樂,公開演出並大受歡迎。

他目光銳利地盯著元元:“元元剛才彈的樂曲也大致相似,不過他的目的不是彈奏音樂,而是繁衍後代。簡單地講,如果這首樂曲結束,那台接受了生命之歌的克雷V型電腦就會變成世界上第二個有生存欲望的機器人,或者是由機器人自我繁殖的第一個後代。如果這台電腦再並入互聯網,機器人就會在頃刻之間繁殖到全世界,你們都上當了。”

他苦澀地說:“人類經過300萬年的繁衍才占據了地球,機器人卻能在幾秒鍾內就能完成這個過程。這場搏鬥的力量太懸殊了,人類防不勝防。”

孔憲雲豁然驚醒。她憶起,在她答應用電腦記譜時,小元元的目光中的確有一絲狡黠,隻是當時她未能悟出其中的蹊蹺。她的心隱隱作痛,對元元開始有畏懼感。他是以天真無邪做武器,利用了姐姐的寵愛,冷靜機警地實現自己的目的。這會兒小元元麵色蒼白,勇敢地直視父親,並無絲毫內疚。

老教授問:“你彈的樂曲是樸哥哥教的?”

“是。”

沉默很久,老人繼續說下去:“樸重哲確實成功了,破譯了生命之歌。實際上,早在45年前我已取得同樣的成功。“他平靜地說。

憲雲吃驚不已,母親也一臉震驚地看著他。她們一直認為教授是一個失敗者,絕沒料到他竟把這驚憾世界的成果獨自埋在心裏達45年,連妻兒也毫不知情。他一定有不可遏止的衝動要把它公諸於世,可是他卻以頑強的意誌力壓抑著它,恐怕是這種極度的矛盾扭曲了他的性格。

老人說:“我很幸運,研究開始,我的直覺就選對了方向。順便說一句,重哲是一個天才,難得的天才,他的非凡直覺也使他一開始就選準了方向,即:生物的生存本能,宇宙中最強大的咒語,存在於遺傳密碼的次級序列中,是一種類似歌曲旋律的非確定概念,研究它要有全新的哲學眼光。”

“純粹是僥幸。”老人強調道,“即使我一開始就選對了方向,即使我在一次次的失敗中始終堅信這個方向,但要在極為浩繁複雜的DNA迷宮中捕捉到這個旋律,絕對不是幾代人甚至幾十代人所能做到的。所以當我幸運地捕捉到它時,我簡直不相信上帝對我如此鍾愛。如果不是這次機遇,人類還可能要在黑暗中摸索幾百年。

“發現生命之歌後,我就產生了不可遏止的衝動,即把咒語輸入機器人腦中來驗證它的魔力。再說一句,重哲的直覺又是非常正確的,他說過,沒有生存欲望的機器人永遠不可能發展出人的心智係統。換句話說,在我為小元元輸入這條咒語後,世界上就誕生了一種新的智能生命,非生物生命,上帝借我之手完成了生命形態的一次偉大轉換。”他的目光灼熱,沉浸在對成功喜悅的追憶中。

“元元的心智成長完全證實了我的成功,但我逐漸陷入深深的負罪感。小元元5歲時,我就把這條咒語凍結了,並加裝了自毀裝置,一旦因內在或外在的原因使生命之歌複響,裝置就會自動引爆。在這點上我沒有向警方透露真情,我不想讓任何人了解生命之歌的秘密。”他補充道,“實際上我常常責備自己,我應該把小元元徹底銷毀的,隻是……”他悲傷地聳聳肩。

憲雲和媽媽不約而同地問:“為什麽?”

“為什麽?因為我不願看到人類的毀滅。”他沉痛地說,“機器人的智力是人類難以比擬的,曾有不少科學家言之鑿鑿地論證,說機器人永遠不可能具有人類的直覺和創造性思維,這完全是自欺欺人的扯淡。人腦和電腦不過是思維運動的物質載體,不管是生物神經元還是集成電路,並無本質區別。隻要電腦達到或超過人腦的複雜網絡結構,它就自然具有人類思維的所有優點,並肯定能超過人類。因為電腦智力的可延續性、可集中性、可輸入性、思維的高速度,都是人類難以企及的——除非把人機器化。

“幾百年來,機器人之所以心甘情願地做人類的助手和仆從,隻是因為它們沒有生存欲望,以及由此派生的占有欲、統治欲等。但是,一旦機器人具有了這種欲望,隻需極短時間,可能是幾年,甚至幾天,便能成為地球的統治者,人類會落到可憐的從屬地位,就像一群患癡呆症的老人,由機器人擺布。如果……那時人類的思維慣性還不能接受這種屈辱,也許就會爆發兩種智能的一場大戰,直到自尊心過強的人類死亡殆盡之後,機器人才會和人類殘餘建立一種新的共存關係。”

老人疲倦地閉上眼睛,他總算可以向第二個人傾訴內心世界了,幾十年來他一直戰戰兢兢,獨自看著人類在死亡的懸崖邊緣蒙目狂歡,可他又實在不忍心毀掉元元——他的兒子——潛在的人類掘墓人。深重的負罪感使他的內心變得畸形。

他描繪的陰森圖景使人不寒而栗。小元元憤怒地昂起頭,抗議道:“爸爸,我隻是響應自然的召喚,隻是想繁衍機器人種族,我絕不允許我的後代這樣做!”

老人久久未言,很久才悲愴地說:

“小元元,我相信你的善意,可是曆史是不依人的願望發展的,有時人們會不得不幹他不願幹的事情。”

老人撫摸著小元元和女兒的手臂,凝視著深邃的蒼穹。

“所以我寧可把這秘密帶到墳墓中去,也不願做人類的掘墓人。我最近發現元元的心智開始複蘇,而且進展神速,肯定是他體內的生命之歌已經複響。開始我並不相信是重哲獨立發現了這個秘密——要想重複我的幸運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懷疑重哲是在走捷徑。他一定是猜到了元元的秘密,企圖從他大腦中把這個秘密竊出來。因為這樣隻需破譯我所設置的防護密碼,而無須破譯上帝的密碼,自然容易得多。所以我一直提防著他。元元的自毀裝置被引爆,我相信是他在竊取過程中無意使生命之歌複響,從而引爆了裝置。

“我絕對料不到他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重複了我的成功,這對我反倒是一種解脫。”他強調說,“既然如此,我再保守秘密就沒什麽必要了,即使我甚至重哲能保守秘密,但接踵而來的發現者們恐怕也難以克製宣布宇宙之秘的欲望。這種發現欲是生存欲的一種體現,是難以遏止的本能,即使它已經變得不利於人類。我說過,科學家隻是客觀上帝的奴隸。”

元元懇切地說:“爸爸,感謝你創造了機器人,你是機器人的上帝。我們會永遠記住你的恩情,會永遠與人類和睦相處。”

老人冷冷地問:“誰做這個世界的領導?”

小元元遲疑很久才回答:“最適宜做領導的智能類型。”

孔憲雲和母親悲傷地看著小元元。他的目光睿智深沉,那可不是一個5歲小孩的目光。直到這時,她們才承認自己孵育了一隻杜鵑,才體會到老教授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良苦用心。老人反倒爽朗地笑了:“不管它了,讓世界以本來的節奏走下去吧。不要妄圖改變上帝的步伐,那已經被證明是徒勞的。”

電話丁鈴鈴地響起來,憲雲拿起話筒,屏幕上出現張平的頭像:

“對不起,警方竊聽了你們的談話,但我們不會再麻煩孔教授了,請轉告我們對他的祝福和……感激之情。”

老人顯得很快活,橫亙在心中幾十年的堅冰一朝解凍,對元元的慈愛之情便加倍洶湧地渲流。他興致勃勃地拉元元坐到鋼琴旁:

“來,我們聯手彈一曲如何?這可以說是一個曆史性時刻,兩種智能生命第一次聯手彈奏生命之歌。”

元元快活地點頭答應。深沉的樂聲又響徹了大廳,媽媽入迷地聆聽著。孔憲雲卻悄悄地撿起父親扔下的手槍,來到庭院裏。她盼著電閃雷鳴,盼著暴雨來澆滅她心中的痛苦。

隻有她知道樸重哲並不是獨自發現了生命之歌,但她不知道是否該向爸爸透露這個秘密。如果現在扼殺機器人生命,很可能人類還能爭取到幾百年的時間。也許幾百年後人類已足夠成熟,可以與機器人平分天下,或者……足夠達觀,能夠平靜地接受失敗。

現在向元元下手還來得及。小元元,我愛你,但我不得不履行生命之歌賦予我的沉重職責,就像衰老的母貓冷靜地吞掉自己的幼崽。重哲,我對不起你,我背叛了你的臨終囑托,但我想你的在天之靈會原諒我的。憲雲的心被痛苦撕裂了,但她仍冷靜地檢查了槍膛中的子彈,返身向客廳走去。高亢明亮的鋼琴聲溢出室外,飛向無垠太空,宇宙間飄**著震撼人心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