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一名捐款者

菩提寺小學在一片淺山區,當25歲的周涵宇把它選為募捐第一站時,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如何選中的,是天意,還是偶然。小學比較貧窮,教學樓雖然剛剛翻蓋過,但建築粗糙簡樸,學生們衣著式樣也比較陳舊。他硬著頭皮找到校長,一個剛過30歲的瘦削男子,戴一副近視鏡,麵相很和善。周涵宇紅著麵孔講完來意。他知道自己的設想對一般人來說過於玄妙,很可能會被人當成騙子。王校長耐心地聽完,仰著頭思索片刻,又盯著周涵宇看了一會兒,忽然出人意料地說:

“行啊,給你一個小時。”他補充一句,“中國孩子還是要有一點夢想的!”

周涵宇猛然拉住校長的手,熱淚刷刷地流下來,他哽咽著,僅僅說出兩個字:

“謝謝。”

下午課外活動時,100多名小學生集合在操場上,主席台是一張課桌,上麵放了一個粗糙的捐款箱,是用硬紙箱臨時糊成的。周涵宇望著100多個人頭,100多雙眼睛,口裏發幹,心中撲通撲通地跳著。自從14歲那年他把倡議書交給曾鬱爺爺後,就一直盼著回信。但倡議書石沉大海。此後,他把一封一封的倡議書寄給有關單位,仍如泥牛入海。他並不怪罪有關單位的掌權者,畢竟“環宇探險”的想法太超前,太膽大包天,與現實生活的反差太大。曾鬱老人說得對,中國百廢待興,要花錢的地方太多了!但他沒有停止努力,他決定改變方法,從下麵開始,先感動老百姓,再去推動上層。今天,是他進行募捐的頭一次講演,但願它能成功。

他終於鎮定了自己:“同學們,”他開門見山地說,“人類天生具有探索與探險的天性。人類是在東非誕生的,大致在25萬年—30萬年前,他們開始沿非洲東部向北遷徒,經過西奈半島,中東,進入亞洲;又向北擴展,大約在35000年前,進入歐洲,並在各地區進化出黑種人、黃種人、白種人等各個人種。大約在20000年—4000年前,幾支屬於蒙古人種的部落(一說是日本島的繩紋人和阿伊努人)先後跨過遼闊蠻荒的西伯利亞,經過串珠似的阿留申群島,進入北美。隨後迅速向南蔓延,在美洲大陸上留下了愛斯基摩人、印第安人和瑪雅人的足跡。大致在同樣的時代,馬來半島上的土著民族也向大洋洲擴張,使人類的足跡遍布大洋洲的各個群島、新西蘭和澳大利亞,形成了眾多的島域土著民族。你們在曆史書上知道,是哥倫布發現了美洲,庫克發現了澳洲。但實際上這隻是人類的第二次發現,早在數萬年前,人類就發現了非洲、亞洲、歐洲、美洲和大洋洲,這些發現都是由不知名的英雄們完成的!”

操場上鴉雀無聲,一百多雙黑黑的瞳仁緊盯著他,他益發進入狀態,把心中縈徊十幾年的**傾倒給聽眾:

“這些史前探險家的探險生涯是無比艱難無比危險的,不妨設想一下,一支蒙古人種的部落沿水草豐饒的西伯利亞草原逐年北上,進入凍土帶,進入冰天雪地的北極圈。他們根本不知道白令海峽另一邊有一個廣袤的大陸,他們很可能認為這個酷寒的世界就是地獄的入口,那麽,是什麽信念支持他們毅然跨過白令海峽?再看看大洋洲,不少島嶼,比如複活節島、夏威夷群島都孤懸大洋深處,離最近的陸地有數千公裏。那時,人們沒有地圖,沒有指南針和六分儀,沒有能長期保存的罐頭食品和瓶裝淡水,沒有設施齊全的越洋木船,尤其是,他們根本不知道浩翰大洋的對麵有沒有大陸或島域。那麽,他們為什麽有勇氣開始孤注一擲的探險?每每想到這裏,我都由衷地佩服這些無名的探險家,包括無數在探險中犧牲的失敗者!”

聽眾中有了輕微的**,隨即安靜下來。

“剛才說過,對這些新大陸的探險都發生過兩次,兩次的情況不同。第二次探險的成功者都在曆史上留下了名字,推動了世界範圍的移民,促進了本國的富強。但第一次探險,即史前探險卻是‘一去不返’式的。他們在新大陸撒播了人類的種子,但他們的信息絲毫沒有傳回自己的母族母國。比如說,我們中國人從來不知道蒙古人種一支後裔或側支,竟跨越半個地球到了北美洲和南美洲。他們的探險也沒有為母族帶來任何的利益。但我們能因此就抹煞他們的功勞嗎?”

下麵,一個男孩子脫口喊了一句:“不能!”那孩子看到周圍的人們都入神地靜聽,忙捂住嘴巴。周涵宇不由綻出一絲微笑,提高嗓音說:

“我們不必去羨慕古人,羨慕那些大無畏的史前探險家,因為,一項空前偉大的探險在等著我們,那就是——環宇宙探險!”

在聽眾的震驚中,他盡量簡明地介紹了愛因斯坦的宇宙超圓體假說,並說明,一般人認為是“科幻性”的行動,實際上已能提上人類的議事日程,因為環宇飛船的技術已接近於突破。他說,這也是一種“史前式”的探險,探險者很可能再也回不到地球,連他們成功與否的信息也傳不回來。即使如此,這項探險仍值得做下去,原因無他,就因為探險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性,它超越了狹隘的功利目的。

他講得**飛揚。有人走上講台為他倒杯水,是校長,校長的目光分明是鼓勵的。他感激地向校長點點頭,端起杯喝了一大口。入口才知道茶水太燙,校長想阻止已晚了半拍。這個小插曲在聽眾中激起一片笑聲,但笑聲馬上停止了。

“中華民族是一個陸地民族,實事求是地講,我們比較欠缺探險精神,除了鄭和下西洋值得大書一筆外,其他探險活動乏善可陳。我們對人類對曆史做的貢獻太少了。現在機遇擺到了我們麵前,如果努力去做的話,環宇航行有可能在一個世紀內實現。我呼籲全體中國人從現在起就來行這件事,來推動這件事,使環宇探險成為這個世紀中國人的精神凝聚點。當然,組織這次探險耗資巨大,難度很高,但隻要13億人立誌去做,天底下還有克服不了的困難麽?想想上個世紀60年代的美國登月計劃吧。”

他鄭重地指指捐款箱,“所以,我今天為環宇探險向少年朋友募捐。我謹在此發誓,你們捐的每一分錢都會用到環宇探險事業上,決不會變成酒宴上的飯菜,不會被人中飽私囊。此心昭昭,可對日月!現在,請大家踴躍捐款,數量不拘。”

下麵是一片靜默。周涵宇心中忐忑不寧,畢竟這是他的第一次,畢竟他說的“環宇探險”是過於超前的事。如果沒有一個人捐款,他也會高貴地接受失敗。但他的擔心是多餘的,台下的靜默隻是因為聽眾太投入了,片刻之後,剛才曾脫口高喊的那個男孩高叫著:“我捐!”

他急急跑上講台,把兩張一元錢投進捐款箱。在他身後,一百多名學生蜂擁而來,100多隻小手在空中揮舞著,爭著向箱內投下自己的錢。周涵宇的眼淚不由得流下來,聲音嘶啞地說:“謝謝,謝謝!”

第一個捐款的男孩子跑過來——他就是謝曉東的祖父——拉拉周涵宇的衣襟,認真地說:“我明天還要捐,我到哪兒找你!”

“我明天在學校門前等你,謝謝你,小兄弟!”

最後捐款的是校長,他向箱內投了一張50元鈔票,笑嘻嘻地說:“周先生,我不相信你說的——環宇航行會在一百年內實現,但我仍感謝你為孩子們編了一個美妙的夢。”

“謝謝校長,謝謝!”

第二天,周涵宇懷抱著捐款箱立在校門口,那個男孩子果然又捐了20元錢,還有幾十個學生再次捐了款。一個30歲左右的路人不知道這兒是在幹什麽,走過來,歪著腦袋觀察捐款箱,聽了孩子們的話,他譏誚地說:

“什麽狗屁探險?騙錢唄!這些娃兒們全是傻蛋!”

周涵宇直視著他,忽然咬破手指,在捐款箱上寫了一行血字:“如有一分錢未用到環宇探險上,天誅地滅!”年輕人讀過這行血字,臉紅了,訕訕地離開。一群孩子圍著他七嘴八舌地說:

“不要聽他的,大哥哥,我們信得過你!”

就這樣,從這所小學開始的涓涓細流,最終匯成了大江大海。50年後,他和夥伴們募得了數百億元的資金,啟動了環宇探險事業。在這個世紀中,環宇探險始終是中國社會的主旋律,它凝聚了一個民族的意誌,一代一代堅持下去。

小東和小星依偎著坐在對麵,老人想,他們是一對戀人,可惜他們的戀愛沒有花前月下,湖光山色。他們要在廣袤酷寒的太空中度過一生,而這一切都是從那兩元錢捐款開始的。周涵宇一直不知道那個男孩的姓名,因為所有捐款者都沒留下名字,但他清楚得記得男孩的模樣。他說:

“小東,你爺爺那兩元捐款,可以說是環宇事業的奠基石,我永遠忘不了他,在我心目中,那兩元錢一直是安放在祭壇上——可是,你說什麽道歉?我對他隻有感激。”

小東和小星相視一笑,顯然連小星也清楚這件事的根根稍稍,她問:“爺爺,在你開始募捐的6年後,曾有過很轟動的‘非法集資案’,你肯定不會忘記吧。”

“當然,這件事的起因全怪我。”老人愧疚地說:“那時我是憑一腔熱情去搞募捐,但幾乎是個法盲,不知道金融機關對集資有嚴格的規定。開始時,我大多是在小縣城募捐,社會影響比較小,也沒有人來管我。6年後,等我籌到了4000萬元,在社會上有一點影響,忽然法院封了我的帳號,把我也拘捕了。那時,我覺得天塌了,在拘留所的兩天兩夜裏,我的頭發成把成把地往下掉,嗓子啞得幾乎失音。”

“輿論界那時也對你大加撻伐,‘世紀騙子’,‘拙劣的科學騙局’……等等。對吧。”

老人寬厚地說:“那隻是因為他們不了解真相,不怪他們。”

“可是,你知道這場討伐對我爺爺的影響嗎?他是你的狂熱支持者,他省吃儉用把微薄的積蓄捐出來,一次又一次;他到處向人宣講環宇探險……可是忽然間別人告訴他,你信仰的那個人是個大騙子!我爺爺的精神世界一下子崩坍了。如果果真如此,他被騙走的可不僅僅是錢財,而是一生的信仰!他甚至準備了匕首,想找你去複仇。”

老人肅然起敬:“真的嗎?他是個真正的血性漢子,即使他把匕首捅到我的心窩裏,我也會敬佩他。”

“幸虧他還沒有完全失去理智,決定在複仇前要親自了解一下,於是他單槍匹馬開始了調查。他詢問過你的募捐事務所的義務員工,也詢問過你的妻子,那時,你還沒有離婚。”

小東小心翼翼地說出最後一句話,知道這是老人心中永遠不會痊愈的傷疤。果然,老人的臉色陰下來,苦澀地說:“我們是在兩年之後離的婚,怨我對他們母子太寡情。”

“我爺爺謝大成訪問了你的妻子,在那兒,他看到了真實的你。”

謝大成幾經周折找到了周涵宇的家。主婦穿著圍裙開了門,冷冷地盯著他,一副拒人於門外的表情,不過她總算讓他進了屋,指了指沙發讓他坐下。屋內擺著一輛嬰兒車,一個大約兩歲的男孩正在熟睡。屋裏擺設很簡單,也相當淩亂,到處是小孩的玩具,幾件髒衣服扔在地上,主婦的臉色透著疲憊。謝大成自稱是某師院校刊的編輯(這點他沒說謊),想來采訪周先生,主婦憤怒地說:

“他死了!他不在這兒!”

看到來訪者的困窘,她多少緩和了語調:“我讓他從這兒搬走了,我們已經分手了。我是被逼無奈,你看看這個狗窩!”她的怒氣又漸漸高漲:“他從不顧家,一天到晚念叨著環宇宙探險,來一群狐朋狗友一侃就是半夜。他每個月的工資隻交給我200元,剩下的全填到那個無底洞中,迎來送往,出門演講,花起錢來大方得很,隻有對家裏一毛不拔!”

她的聲音太大,把孩子驚醒了,撇著嘴哭泣,她忙把孩子抱起來悠著,孩子從她懷裏膽怯地看著生人。女人的嗓音放低了:“他是個神經病!走火入魔,信的是邪教!”

謝大成環顧著屋內的貧窮景象,喃喃地說:“聽說他已募集了4000萬,也有人說他中飽私囊,他怎麽不給家裏留點錢呢?”

“放屁!”女人粗魯地說,“我已經不打算和他過下去,犯不著為他辯護,不過人說話得憑良心。他哪裏中飽私囊?他要是知道中飽私囊,也算得上是個人了。我這裏像個狗窩,他自己的日子更是連狗都不如,每天省吃儉用,破衣爛衫,省下的錢都塞到那個無底洞中去。他迷上什麽不行,偏要迷上環宇探險?這種玄天虛地的事情……”

謝大成覺得,該為周涵宇進行辨解了:“大嫂,環宇探險並不是玄天虛地的事情,19世紀末,俄國的齊奧科夫斯基就夢想火箭上天,那時他也被社會看成是瘋子。現在,人類不是已經在月球和火星上登陸了嗎?人類的科學進步都是從瘋子開始的……”

女人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你和他是一路貨,”她非常精當地評價著:“誰當你的女人,誰也倒黴。走吧,你走吧。”

從周妻那兒回來後,謝大成又恢複了對周涵宇的崇拜。其後在對周的聲援隊伍中,謝大成是奔走最出力的一個。半年後,對這起非法集資案的審判結束了。毫無疑問,周涵宇的行為觸犯了法律,但他的赤子之情打動了法官,對他的處罰之輕是前所未有的:責令補辦登記,查封的捐款全部解凍。法庭宣判過後,周涵宇含淚對法官鞠躬,對聽眾席鞠躬。隻是,他不知道聲援人群中有一個叫謝大成的人。

經過這一番折騰,環宇探險事業的名聲更大。此後44年,他們共募集到500億元的捐款,政府將環宇飛船的建造納入了國家科技進步計劃,3萬名科技精英為之日夜奮鬥。一直到2083年,集結了數代人心血和智慧的環宇飛船終於踏上茫茫的宇宙之旅。

“小東,不要提什麽道歉的話,感謝你的爺爺,感謝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