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少年激情

74年前,即2009年,北京奧運會剛剛結束,奧運所燃起的**還在人們心中燃燒。這一年裏,國際科幻大會又在北京開幕,這同樣是一個燃燒**的會議。

大會在中國科技會堂召開,中國科協副主席、航天專家曾鬱參加了大會。會議結束後,他在記者的簇擁下走出會議室,不時停下來,同熟人交談幾句。這時,一個黑瘦的男孩子在門口攔住他。

男孩子就是74年前的少年周涵宇,生於河南南陽鎮平,一個多山的小縣城,家境貧寒。他不是會議代表,但他湊夠路費,自費來參加會議。小涵宇衣著樸實,肩膀瘦削,一雙眼睛像燃燒的煤塊。他不善於和大人物打交道,略帶口吃,急迫地說:“曾爺爺,耽誤你一點時間,可以嗎?我有一份最偉大的構思要同你探討。”

最偉大的構思?曾鬱好奇地看著這個窘迫的但說話極為自信的孩子,慈愛地說:“好,你說吧。”

孩子皺皺眉頭:“這個構思不是一兩分鍾能說完的,恐怕得一個半小時。”

曾鬱看看秘書,秘書立即插進來委婉地解釋:“曾主席很忙的,這樣吧,把你的構思寫成書麵材料交給我,好嗎?”男孩子不說話,倔強地看著曾鬱。曾鬱心中忽然一動。他擔任科協副主席已三年了。這純粹是一個禮儀性的工作,不過是迎來送往,開會時戳那兒裝裝門麵,哪兒能忙得抽不出一個半鍾頭呢。秘書的阻擋不過是官場的規矩。曾鬱攔住秘書爽快地說:

“好,我們談它一個半小時。”

這次談話不在會議安排之中,秘書匆忙安排了一個小會議室。屋內的沙發莊重典雅,黑漆桌麵光可鑒人,周圍牆上掛著達芬奇、伽利略等幾位科學偉人的畫像。小涵宇還沒有進過這麽高級的房間,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安頓在沙發裏。服務員送來咖啡和水果,曾鬱笑著問了他的名字,說,開始吧。

談話一開始,小涵宇就找回了自信,他開門見山地說:“曾爺爺,我認為環宇探險該提上議事日程了,該提上中國領導人的議事日程了。”

“什麽探險?”

“環宇探險,環繞宇宙的探險。”

曾鬱驚奇地看看他,在這一刹那,他甚至想對方是不是神經病。不過顯然不是,孩子言談極有條理,雙目炯炯發光,那兒燃燒的是理智的**而不是瘋狂。小涵宇早料到聽話者的反應,為了這次談話,他整整準備了一年,現在,他立即展開話題,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他的雄辯慢慢地打動了曾鬱。當然他不會信服這個荒誕的設想,但至少要聽他談完,聽他究竟說些什麽。

這正是小涵宇要達到的初步目的。

他抓緊時機,一層一層地展開自己的闡述。他的闡述條理清晰,可以分為以下幾層內容:

1、愛因斯坦的“宇宙超圓體假說”是環宇探險的理論基礎,早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愛因斯坦就提出了這個假說。他認為,宇宙三維空間在更高的維度中翹曲、封閉,形成一個超圓體。你的目光如果能超越數百億光年,那麽,你一直向宇宙外麵看去——就會看見自己的後腦勺。同理,一艘一直向外宇宙飛的飛船,最終將返回起點。這種高維度空間不大好理解,但如果作個類比就清楚了:人類曾認為地球是平坦的,一直向前走就會走到天盡頭,絕不會返回原處。但實際上,平的地麵在超二維的空間翹曲、封閉,形成球麵。現在誰都知道,一架一直向東飛的飛機,最終會回到自己的起點。

他說:“宇宙超圓體”假說在理論研究中已基本被認可,現在需要作的是去證實它,就像麥哲倫去證實“地球是一個球體”那樣!

曾鬱看看秘書,秘書不安地扭動著——他認為這孩子簡直在說夢話,神經不大正常。如果這次會見傳出去,曾主席會被人暗地譏笑的。他低聲咳嗽著,暗示曾主席該抽身了。曾鬱知道秘書的用意,但他猶豫著沒有發話。無疑,這個男孩子是個癡狂的科幻迷,他把對科幻的**錯用到實際生活中啦!但那個男孩目光中有某種東西使他不忍心結束談話,那是信念,是強烈的信念。有了這樣的信念,再平庸的人也會變得亮光閃閃。

曾鬱是個航天專家,但他是技術性的專家,對於“宇宙超圓體”之類比較玄虛的理論,隻是在青少年時期接觸過。他想幹脆今天一直聽到底,看看這個男孩還能說些什麽!他拍拍秘書的肩膀,示意他稍安毋燥,然後饒有興趣地說:

“嗯,說下去。”

男孩受到鼓舞,闡述也更有**。他說:一般人即使承認宇宙超圓體假說,也把環宇航行看成十分遙遠的事,要幾萬年、幾十萬年後才能實現。實際上,空間技術的發展已經非常接近這道門檻啦!

曾鬱不免失笑,如果說到具體的空間技術,這正是他的專業,他可從沒意識到這道什麽門檻。且聽他怎麽闡述吧!男孩子說:

“目前的宇宙飛船不能進行遠程航行,主要是因為全部燃料要自帶,燃料量畢竟是有限的,而且,絕大多數能量浪費在對燃料本身的加速上。不過,目前已經有了三種不帶燃料的飛行方式,它們從技術上都已經接近於突破。如果從現在努力,百十年內就能達到實用。它們就是光帆式飛船,衝壓式飛船和借星體進行重力加速。曾老,你是專家,我說得不錯吧。”

曾鬱當然知道這幾種方法,不過,除了第三種,前兩種基本還屬於科幻範疇,他不想破壞孩子的興致,點點頭:“嗯,說下去。”

“光帆式飛船就是利用光壓產生動力,太空中基本沒有重力,沒有阻力,所以即使非常微弱的光壓,隻要永遠作用,也能使飛船達到極高的速度。從目前材料工業的水平看,製造既輕又薄又結實的光帆已沒有問題。”

“嗯,衝壓式呢?”

“衝壓式飛船是利用收集網收集太空中極稀薄的氫原子(大約每立方厘米一個),把它作為氫聚變的燃料。受控核聚變技術估計在50年內就會出現突破,正好來得及用到衝壓式飛船上。當然,這個收集網十分龐大,其直徑至少要數千公裏。不過科學家已想出辦法,即用電離炮先把前方的氫原子電離,再用直徑300公裏的磁力罩去收集,這在技術上已經可以達到了。衝壓式飛行有一個好處:飛船速度越高,收集效率也就越高,它基本可保證飛船達到1G的加速度。”

“嗯,第三種呢?”

“第三種就是從恒星體的重力場內竊取能量,這已在多艘飛船、如先鋒13號飛船上使用了。而且,飛船的速度越高,旅途中出現的星體就越頻繁,可借用的機會越多。特別是一些密近雙星,象中子星,白矮星,它們的重力場極強,可使飛船達到數萬G的加速度。而且和別的加速方法不同,重力加速過程中乘員是處於自由落體狀態,即乘員本身並不承受加速度,不會因數萬G的加速度而喪命!還有一點優勢呢,隨著飛船趨近於光速,飛船的質量會急劇增大,這時其他的加速方式效率都會大大降低,但重力加速方式是‘水漲船高’,因為它的加速效應本身就和質量有關。”

男孩子說累了,稍稍停頓一下。他一直很拘謹,沒有動麵前的咖啡,這會兒忘了客氣,抓住咖啡杯一飲而盡。曾鬱示意秘書喚來服務小姐,又倒了一杯。男孩子紅著臉,低聲說了一句“謝謝”。曾鬱對他十分感興趣,顯然,這個從縣城來的男孩性格拘謹,不善交際,沒有北京男孩的從容大度。但隻要一說起環宇飛行,他立馬換了一個人,意態飛揚,妙語連珠!曾鬱是個過來人,他想小涵宇將來是要成大事的,因為他已具備了最重要的條件:對某個目標的癡迷。

而且,男孩的分析不無道理,盡管一般人常把遠距離宇宙航行看成十分遙遠的事,但靜下心來分析,技術上的難點確實可望在百年內解決——隻要從現在起就把它定為必須實現的目標。男孩子沒提到長途旅行中的生命維持係統,即物質的封閉循環係統,這個問題也接近突破了。但是,長途太空旅行和環宇航行畢竟還不是一回事啊,幾百億光年的旅程!這個男孩子的野心未免太大了。

男孩子喝了咖啡,靜靜氣,繼續他的分析:“還有一條是人的壽命限製——幾百億光年的旅程,人的壽命卻隻有幾十年!實際上,這卻是最容易解決的問題。根據相對論,近光速飛船上的時間要大大減慢。我已作過計算,如果飛船能基本維持在0.5G—1G的加速度範圍內,飛船在10—15年內就會非常逼近光速,這時,飛船上的時間速率隻有正常時間的15億分之一。所以,飛船上的乘員絕對可以在30年內完成數百億光年的旅行!喏,這是我的計算。”

他從書包裏掏出一張紙,上麵密密麻麻地打印著計算過程。曾鬱接過來,大致掃了幾眼。他的計算沒錯,對於計算前提的假設也基本合理。曾鬱又一次受到震動。他當然清楚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但他從未認真想過,相對論能導出這樣一個結果——30年環遊宇宙!這與人們的直觀有太大的反差。

小涵宇很高興,自己的發言看來已征服了曾鬱老人,他一年的準備總算沒有白費。下麵他的闡述就屬於“掃尾”性質了。他說:環宇航行還有一個最大的技術難點就是飛行的定向——怎樣才能一直向“外”飛,而不會在中途轉向,以保證飛船精確地返回起點,回到地球。但是,相信一百年後的計算機能根據星座圖處理這件事。再一個難點是經費,據他估計,環宇航行的實現要投入500億元。這當然是一筆十分龐大的投入。“但是,”他誠懇地說:“這筆錢值得!中國的國力已經很強盛,百年之後,國民經濟總產值估計要達100萬億元。而且,500億元是在百年之內逐次投入,每年開支隻占當年國民經濟總值的很小一部分。曾爺爺,我總覺得中國人對世界文明的貢獻太小了,很大程度上要怪我們的民族素質。漢民族是一個陸地民族,不崇尚冒險,我們在曆史上錯過了很多機遇。我想,這次該中華民族帶頭了!”

他結束了他的布道式發言,急迫地盯著曾老,等待他的回答。曾鬱確實很感動,一個縣城的十幾歲男孩竟有這麽博大寬廣的胸懷,這麽宏偉的設想!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代表一個民族向上的心態。不過,作為一個嚴謹的技術專家,他不會這麽輕易被說服。隻能說,孩子的大體構思是正確的,但其中還有不少粗疏之處,而任何一處忽略的難點都有可能耽誤上百年的進程。比如飛船艙內大氣的漏泄。再好的密封也會有輕微的漏泄,去月球完全可以忽略這一點,但對於長期飛行的飛船來說,這是個很嚴重的問題,因為飛船一旦離開地球,就不會再有氧氣的補給。他思索一會兒,單刀直入,點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孩子,你的構思很宏偉,設想也比較全麵,不過……你已說過,這是一個長達數百億光年的旅程,即使是光速飛船也要耗費數百億年。你也說過,光速飛船的乘員可以在30年內完成環宇航行——但飛船外的人呢?他們仍過著正常的時間。幾百億年後,我想太陽係和地球肯定已毀滅了吧,估計宇宙也滅亡了。那時,探索飛船如何‘回來’?回到哪兒?如果他們隻能回到正在走在熱寂的宇宙,這樣的航行有什麽意義呢?”

小涵宇對這個詰問胸有成竹,目光炯炯地看著老人,答道:

“我研究過麥哲倫環球旅行的曆史。據史書記載,麥哲倫的決心和信念完全基於一份錯誤的地圖,那張圖在南緯52度畫了一條根本不存在的海峽。他原想經過這道海峽完成環球航行的,後來才知道那隻是一條大河的入海口。但麥哲倫很幸運,他終於找到了一條真正的海峽,越過美洲,進入太平洋,完成了環球航行。縱觀人類曆史,理論常常落在探險和探索之後。現在去說宇宙的熱寂還為時過早,不如橫下心來去幹這件事,再觀察它到底帶來什麽後果。而且,即使宇宙熱寂說是正確的——為什麽不放一條光速飛船去逃生呢。宇宙中有各種各樣的星體,有主序星,行星,白矮星,中子星,類星體,黑洞,但沒有一個實體能達到光速。能達到光速的隻有光子和中微子,它們的壽命是無限的。如果我們能用人工的方法造出一個非常接近光速的實體,也就賦予它幾乎無限的壽命。說不定它能活過宇宙熱寂,把文明播到下一個宇宙呢。想想看,即使不考慮環宇航行,單單‘光速飛船’本身,也值得我們做下去。”

曾鬱再次對他另眼看待,這個貌不驚人的男孩,心胸竟這樣開闊,甚至可以說他已經超越了“人類”的功利,立足於宇宙文明之上了。當然他不是讚同他的觀點,至少說,要談光速實體,在21世紀恐怕太早了。他爽朗地笑著:

“與君一席談,勝讀十年書,我很高興今天能認識你這位小朋友,聆聽了一段不尋常的見解。不過,花500億元去造一隻環宇飛船,恐怕不大現實。我們國家還很窮,百廢待興,有很多更需要錢的地方。比如,西北沙漠化的根治,黃河這條‘懸河’的治理,環境汙染……你說的應該是下一個世紀的計劃了。”

小涵宇有點著急了:“不不,曾爺爺,我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了。美國上個世紀60年代搞登月計劃時,國力還不及我們現在的國力;那時,登月車所用的電腦,還不如早已淘汰的386呢。一個民族隻要具備一種信念,定出一個共同的目標,造出一種氣勢,就能轉化成巨大的物質力量。你說對嗎,曾爺爺?”

曾鬱無奈地說:“很好,孩子,你的熱情已經快把我說服了,但500億的開支不是我能決定的,連國家總理也不能單獨決定。這樣吧,你可以把你的建議寫成書麵材料,我負責把它轉交給有關方麵。”

小涵宇馬上從書包裏掏出一迭材料,恭恭敬敬地交給曾鬱。材料打印得很整齊,封麵上寫著“關於立即著手開始環宇探險的建議”。他認真地說:

“曾爺爺,我相信你,你一定會把我的建議轉給國家領導人的!”

“我一定會的,再見。”

從把建議書交給曾爺爺,周涵宇就急迫地等著回音,但建議書從此石沉大海。多少年後他才知道了原因,並不是曾爺爺輕諾寡信,但他年事已高,第二天就突患中風,雖然被搶救過來,但神誌已經不清楚了。從此他就與輪椅結伴,用茫然的目光看著這個他已不能理解的世界。有時他會緊皺眉頭努力回想,回想似乎有一件未了之事,一件他許諾過的事,一件不該忘記的事,但他終於沒能回想起來。這使他十分煩燥,他一直口齒不清地向親人訴說,發脾氣,但親人們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隻有他的前秘書猜到了他的心理,但一直沒有說破。在秘書看來,那份建議純粹是白日夢話,是神經不大正常的人寫的,他不理解曾主席竟然答應替男孩子轉交!秘書相信,一旦這份建議真的轉交給有關方麵,那些人肯定會表麵恭敬內心憐憫地看著曾老:是不是老人已老糊塗了。

秘書不願曾老的名譽受損,所以,他把這份建議悄悄送進了碎紙機。一直到40多年後,秘書也變成一位耄耋老人時,他才向周涵宇說出了自己的懺悔。那時,“環宇探險”事業已經在全國深入人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