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7年的母係社會—— 男權時代的黃昏2

第二天,田倩C把戈雄C送回研究所,自己則回到與鄔梅B生活的那個家裏。到了第二個星期天,鄔梅B在書房看報,田倩C在廚房裏做晚飯。雖然有家務機器人,但她每星期至少給“丈夫”做兩三頓飯,鄔梅B說喜歡她做的飯菜。飯菜上桌,忽然接到戈雄C的電話,說那項研究徹底成功了,今晚他想讓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人來見證這個成功,希望田倩C即刻趕去。田倩C笑著說:

“祝賀你,終於成功了。你說的另兩個人是誰?有聖·瑪麗亞吧,第三個呢?”

“對,有聖·瑪麗亞。另一個是80歲的哈森伯格先生。他一直以金錢支援我,在技術上也給我很多啟迪。”

“好的,我馬上去。”

掛了電話,她對鄔梅B歉然說:“今晚不能陪你了。”鄔梅B笑著說:“去吧去吧,不必擔心我嫉妒。那位戈雄C說他成功了?你告訴他最好嘴巴嚴一點兒,別惹憤雌們又去搗亂,我的手下又該忙了……”

研究所的氣氛顯然與往日不一樣,那四個男助手平時總是沉默寡言,田倩C曾調侃他們是沒有感情功能的100型機器人。但他們今天有了笑容,腳下也比往常輕快。聖·瑪麗亞女士和哈森伯格先生已經來了,後者是一個瘦小的老頭,滿頭銀發,拄著拐杖,步履蹣跚,目光倒是十分明亮。他是有名的生物學家,也是“男人不求施舍”運動的發起人,至今拒絕借用女人的卵子和子宮來克隆自身。50年前,最狂熱的憤雌們發起了“不向男人施舍”運動,哈森伯格憤而起來倡導了與之對立的運動。可惜後者注定是要失敗的,原因很簡單——凡是信奉他主張的男人都不會留下後代,所以這隻能是一個迅速萎縮的團體。

戈雄C向他們介紹了玻璃後麵的兩間密封室。一間密封室內冰封霜結,放著十個處於冰封狀態的卵子,這些幾微米的卵子在高倍放大鏡下有黃豆大小,安靜地守護著生命億萬年的秘密。另一間密封室內則生機盎然,一隻子宮在猛烈**,恒溫設備維持著37℃的溫度,人造血管源源不斷地供應著養料。時時有一隻小手或小腳把子宮壁頂出一個小凸起,偶爾還能聽見一聲宮啼。

這些可以亂真的卵子和子宮都是人造的,是用生物材料仿製的,它們能真實地複現真卵子和真子宮的小環境,使一個細胞核(可以是男人的,也可以是女人的)被喚醒、分裂、發育成嬰兒。這樣,男人就可以不依賴女人,獨立完成自己的繁衍了。

戈雄C介紹時聲音激動,流露出不可壓抑的強烈的“母愛”。田倩C指著**的子宮問:

“是分娩前的陣痛嗎?”

“對,胎兒馬上就能出生了。”

“不用說,是個男性胎兒?”

“嗯,是男性,這是自然界第一個‘孤雄生殖’的胎兒。但我不準備讓他出生。”

“為什麽?”

“我認為,第一個孤雄生殖的男性嬰兒最好能賦予曆史意義,所以想首先為哈森伯格先生繁衍後代,以此表達我對他的敬意。”他轉向哈森伯格,“哈森伯格先生,答應我吧,你最有資格得到這個榮譽。”

此前這個建議他已經提過多次,哈森伯格都婉拒了。這時哈森伯格微微一笑,仍然未置可否。聖·瑪麗亞則笑著旁觀,她能摸到哈森伯格的思維脈絡,沒有勸他。

戈雄C向他們詳細介紹了所有情況後,吩咐助手對這個胎兒中止妊娠。真正的克隆和生殖將從明天開始。等四人回到辦公室,哈森伯格說:

“謝謝你,阿雄,但我已經決定不再留下後代,哪怕它不再需要女人的施舍。你不必再勸我了。往下你該怎樣進行,就怎樣進行吧。”

戈雄C鬱悶地說:“為什麽?哈森伯格先生,你知道,我一直在盡力加快研究進度,生怕趕不上在你有生之年完成。”

“真的感謝你的情意。但是……其實聖·瑪麗亞說得很對,”他對瑪麗亞點點頭,“雌性是上帝設計中的基型,是缺省配置。從長遠看,自然界的雄性是多餘的。咱們不必與上帝抗爭了。”

這是田倩C第二次聽見“缺省配置”這個說法,不大明白其深層含義。哈森伯格看出她的茫然,細心解釋道:

“按上帝的原始設計,是用單一性別,雌性,來繁衍後代,這種方式最為高效和可靠。後來,為了增加生物適宜環境變化的能力,才增加了雄性,於是生物從無性繁衍轉換到兩性繁衍。但即使在兩性世界中,雌性從來是基本設計,隻要稍微看看生物世界的一些細節,就能揣摸出上帝的原始藍圖。你看,自然界物種中有孤雌生殖,有孤雌社會,卻從來沒有孤雄生殖和孤雄社會;還有,為什麽男人有女人的**,而女人卻沒有男人的喉結?這個一向被忽略的現象有深刻的原因——在自然界中,雌性身體才是基本型,而雄性隻是變型產品。另外,男性中有那麽多易性癖者,不惜戕害身體而變成女性,反之,女性易性癖就極少。這種強烈的潛意識願望也是源於冥冥中的上帝指令。”

田倩C第一次聽到類似的闡述——而且是從一個男人的嘴裏說出,心中有強烈的震**。哈森伯格轉向戈雄C:

“阿雄,我知道你致力於男性的複興,我很敬重你。不過——原諒我說話坦率,盡管你付出那麽多心血,其實你的‘人造子宮和卵子’算不上原創,隻是對雌性的剽竊,她們可以主張專利權的。而且,這項技術恐怕並不能——如你所想——讓男人站到與女人同樣的地位上,進而促使兩性社會複興。”

“哈森伯格先生,你太悲觀了。”

哈森伯格微微一笑:“你當然知道,聖·瑪麗亞在研究什麽吧。”他轉向田倩C,“她如果成功,那就會發展出一種全新的生殖方式,既是純雌性生殖,又是有性生殖;既有孤雌生殖的高效,又有兩性生殖的適宜環境能力。到那時,雄性就徹底沒戲了,徹底出局了。任何複辟兩性社會的美夢都會斷頭。阿雄,據我所知,瑪麗亞的研究很快就會成功,她極具天分,又有強大的社會支持。我說得對嗎?”

他看看聖·瑪麗亞,後者很平和地點點頭,說:“嗯,可以說已經成功了,可能在下月公布。”

戈雄C陰鬱地說:“我了解瑪麗亞的進展。那有什麽,我要和她來一個公平的競賽。我的下一步研究,就是讓男性的幹細胞轉化為卵子。這樣,男女仍然能站在同樣的高度。”

哈森伯格淒然一笑,斷然說:“你想公平競賽,但上帝可不是個公平的家長,他明顯是偏袒女兒的。所以,你想把男性幹細胞轉化為卵子——絕不可能成功。”

縱然戈雄C一向敬重這位老人,仍被這句話惹惱了。他帶著怒意問:“為什麽?這個預言過於武斷。眾所周知,幹細胞都有全能性,不管是男性的還是女性的。既然女性幹細胞能轉化成**,當然男性幹細胞也能轉化為卵子。”

瑪麗亞插話說:“恐怕哈森伯格先生是對的,男性幹細胞確實無法轉化為卵子。阿雄,你極具天分,也非常執著。你的缺點是缺乏對‘大勢’的把握。說句不是玩笑的玩笑,搞科學研究也得首先學會揣摸上帝的心意。”

戈雄C看到一向敬重的兩人都這樣說,不想再爭論下去,當然他也絕不會服氣。哈森伯格站起來說:

“孩子,你想做,那你就試試吧。我但願自己的前瞻是錯誤的,但願你能憑一人之力拯救雄性種族。我打算把所有家產全部贈給你,算是我為這個世界做的最後一件事。至於我,已經承認了男性必然消亡的宿命,不打算同它抗爭了。再見,孩子們。我要走了。”

他拒絕三人用汽車送他,說他家離這兒不遠,可以步行回去的。在傍晚的薄暮中,三人目送那個衰老的身影踽踽地走遠,直到融入夜色中。戈雄C神情抑鬱,聖·瑪麗亞憐憫地看著他,但什麽也沒說。她與兩人告別,開車走了。戈雄C木立在月光中,喃喃地說:

“我一定會成功。我必須成功。”

看著暮色中那雙灼灼的眼睛,田倩C真正了解了,什麽叫孤注一擲的賭徒。她祝願戈雄C的下一項研究會成功。如果不能成功,那麽——世上也就不會有這個人了。

不久,老哈森伯格把名下的所有家產全部轉到戈雄C名下。戈雄C等不及把第一項研究成果化為實踐,就更為狂熱地啟動了下一項研究。田倩C很同情他,而且自從哈森伯格和聖·瑪麗亞那番談話後,不知怎的,她對戈雄C的命運有強烈的不祥預感。它橫亙心頭,揮之不去。但此後幾年,她沒有太多精力來關注他。戈雄C仍然婉拒克隆後代,田倩C不再等他了。現在她已經有了兩個女兒,是她和鄔梅B的。使用的正是瑪麗亞開創的技術,即用田倩C的幹細胞所轉化的**為鄔梅B的卵子受精,同樣用鄔梅B的**為田倩C的卵子受精;然後兩個受精卵由田倩一塊兒孕育。當然兩人也可以各懷各的女兒,但畢竟還是由一個人孕育比較劃算,警察局長的工作實在太忙了。

這是聖·瑪麗亞的“雙雌有性生殖技術”的第一次應用。對這兩個開創曆史的女嬰,媒體做了廣泛的報道。

三年來,田倩C基本沒與戈雄C見過麵,隻是通過電話來關注他。他的研究一直很不順利,從可視電話中,她能感受到戈雄C的情緒:陰鬱、焦躁,他的意識深處似乎趴著一個巨大的怪物——恐懼,正在陰險地、慢慢地吞噬他。老哈森伯格描述了一個灰色的宿命,他能逃脫嗎?

三年後,田倩C的兩個女兒已經能撒丫子跑了。這一天,她突然接到戈雄C的電話:

“成功了!那項研究終於成功了!我第一個通知的是你。”

屏幕上是一個神采飛揚的男人,興奮之情溢於言表,三年來的陰鬱和焦躁已經一掃而光。田倩C也由衷地為他高興:

“是嗎?真為你高興。我能發表這個消息嗎?你最好給我獨家報道權。”

他冷笑一聲:“我這邊當然沒問題,問題是報社那邊會感興趣嗎?我看今天的社會已經被雌性沙文主義完全淹沒了。”

田倩C微有不快,從這句話看,這次成功未能改善戈雄C的心理,他仍然未脫陰暗和偏執。她溫和地說:

“你的看法太偏激了。我想,肯定有很多人,包括女性,為你高興。你的成功並不僅屬於男性,仍然是整個人類的進步。”

戈雄C沒有再爭辯,隻是說:“研究的正式結果做出來,大概還得一兩個月,但成功已經沒有問題。你可以發一個消息,先向社會上吹吹風。”他突然說,“阿倩,我今天很想見你,我抑製不住地想見你。咱們已經三年沒見麵了。你能來嗎?”

他說得很熱切,田倩C心中湧出暖意:“好的,我很樂意去。”

“好,那就仍定在‘坤世界’飯店吧,但今天得讓我請客。”

田倩C笑著答應了。

“喂,向你的女兒問好,我能在屏幕上看到她倆在跑,多可愛的小家夥。她們中誰更像你?”

“兩個都像阿梅多一些,盡管她們是在我的肚裏長大。看來阿梅的基因比我強大,這讓我很失落。”她開玩笑地說。

兩人約好見麵時間,掛了電話。田倩C對他的心境仍不免搖頭,雖然這次成功多少讓他找回自信,但他的心理仍然不能說是健康的,他就像一隻隨時會豎起尖刺保護自己尊嚴的刺蝟,明顯地反應過度。

晚上,田倩C把女兒留給“丈夫”,趕到坤世界大飯店。那兒仍有美貌的男性可人兒在表演,大廳內也仍然基本是女人的世界,其中有不少穿黑色無袖風衣的光頭憤雌,三五成群地散布在大廳裏。戈雄C已經來了,這時他起身迎過來,很張揚地為田倩C拉開椅子,招呼她坐好。田倩C對他的心理太了解了,知道這套作秀是給外人看的,是一種無聲的挑戰——在女性已經變為強勢的世界,他偏要履行舊日男權社會的紳士禮貌。鄰桌有幾位憤雌注意到了這一點,一位身形粗壯的女人鼻子裏很不屑地哼了一下。田倩C認出來,她就是那次帶頭“炮轟”研究所的家夥,不由生出擔心來。兩個冤家對頭今天撞在一起,說不定會鬧出什麽衝突吧,特別是戈雄C這邊,顯然他今天也很有侵略性,再不會像上次那樣息事寧人了。

坐定後田倩C再次向他祝賀:“有誌者事竟成啊,你終於成功了,這回老哈森伯格和聖·瑪麗亞都看走眼了,他們得向你服輸。告知他們了嗎?”

“告知了。可惜哈森伯格先生已經病入膏肓,他可能看不到我的成功了。”

“阿雄,最近我倒是越來越想不通。”她苦笑道,“先是單性克隆,再是雙雌有性生殖,然後是雙雄有性生殖。人類不想放棄有性生殖,但男人不再需要女人,女人也不再需要男人。也許十萬年後,男人和女人會幹脆分化為兩個物種?我想倒不如仍沿用上帝的老辦法,那畢竟最天然、最簡單。我覺得——別怪我說話難聽,我覺得科學家們,尤其是早期的男性科學家們,都是些無事生非的家夥。世界走到今天這個樣子,都是你們——他們——害的。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這番話讓戈雄C默然了。很久他才說:“你說的正是我想的,我一直在促使人們回到上帝的老路上。可惜,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既然聖·瑪麗亞已經先走一步——我也隻能做我該做的事。我決不會讓這個世界變成憤雌們一統天下!”

他說的聲音很大,鄰桌的憤雌們自然聽見了,都扭過頭,惱怒地瞪著他。田倩C有一種感覺,今天阿雄幾乎是有意向憤雌們挑戰,這是為什麽?他也變成一個狂熱的“憤雄”了?鄰桌那個粗壯的憤雌忍不住,起身走過來,冷冷地譏誚道:

“喲,這不是戈雄C嘛,著名的老戈雄的第四代曾孫,難怪說話這麽氣粗。還認得我嗎?咱們上次打過交道。”

戈雄C冷冷地說:“我當然忘不了,你的外貌很有個性,很雄性化,我怎麽能忘呢。你——做過雄性荷爾蒙檢查嗎?”他突兀地問。

那個粗壯的女人沒聽明白:“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你是否知道,哺乳動物中也有母權社會,比如非洲鬣狗群。鬣狗首領雖是雌性中產生的,但隻要它一坐上王位,體內的雄性荷爾蒙就會自動升高,甚至比群體內的雄性還要高,其外貌甚至性器官也變得雄性化。我估計,依你的外貌特征和好鬥性,你體內雄性荷爾蒙肯定不會低。”

那個憤雌從他的話裏聽出惡毒,臉色慢慢變白了。沒等她發作,戈雄C緊接著說:

“我很樂意告訴你,你那次搗亂沒起什麽作用,我研究的人造子宮和人造卵子早就成功了。我還想告訴你,第二項研究,即男性幹細胞轉化為卵子的研究,也即將成功。你還要去搗亂嗎?要去就快點兒,否則你就來不及阻止我了。”

田倩C極為不滿地看著丈夫,今天他的表現實在太好戰、太張狂。他體內的雄性荷爾蒙失控了嗎?光頭憤雌冷冷地說:

“好,我把這理解為你的盛意邀請,明天一大早我就去。”

“好啊,我等你。而且去以後不要扔炮仗,直接扔炸彈就行。也不用再說什麽‘雌性天性仁慈’‘曆史上的母係社會溫馨和平’之類的廢話。我可以隨便舉幾個反麵例證:動物中間,**後就吃掉性伴侶的勾當,隻有雌性能幹得出,像雌蜘蛛和雌螳螂。”

這句話太惡毒,別說那位憤雌,連田倩C也受不了。那個女人惡狠狠地瞪著他,一句話沒說,扭頭回到自己桌上。這邊兩人也沉默了,氣氛相當尷尬。過了一會兒,戈雄C苦笑著說:

“阿倩,別把我這些混賬話記在心裏,今天我情緒很壞,控製不了自己。也許我真是離死不遠了。伍子胥的話,明知日暮而途窮,不得不倒行而逆施。如果我……請多記住一點兒我的好處。”

田倩C沉默了好一會兒,努力克製住對他的不滿,柔聲說:“阿雄,你別這樣,我知道你受到很多敵意的對待,社會對你不公平。但你不能因此而恨遍天下,這隻能毀了你自己。”

戈雄C悲涼地說:“是啊,這麽多年來,實際上我一直就是在毀滅自己。我有不祥的預感:也許這一次我真的會徹底毀滅。喂,”他喊那位男侍,“拿破侖陛下,結賬吧。”

回到家,兩個女兒猴在鄔梅B身上,玩得正高興。鄔梅B作為警察局長,平時太忙,難得有整時間和女兒玩。看見阿倩回來,她笑著說:

“快把這倆小魔王弄走吧,我已經招架不住了。”她的目光非常敏銳,立即問,“怎麽啦?我看你心情不好。”

田倩C把撲過來的兩個女兒抱起來,親了親她們,良久才說:

“今天阿雄很反常,滿腹戾氣,我也被他的惡劣情緒傳染了。”她大致說了當時的情形,提醒道,“阿梅,那位憤雌說她明天要去研究所搗亂。阿雄把話說得那樣惡毒,我擔心明天的衝突會升級。建議警方加以預防。”

“好的,明天一上班我就派人盯著那兒。”

“唉,但願明天不要出事,我今天眼皮一直在跳。來,乖女兒,咱們該洗腳睡覺啦。”

第二天還沒上班,田倩C就接到主編的電話,讓她去戈雄C研究所采訪一件突發新聞——恰如三年前那次事件的重演。報社接到一位憤雌的電話,說她們已經趕去了,這回真的要炸毀“男性暴政的最後據點”。田倩C開車迅速趕去,半路上,她突然聽到一聲沉悶的巨響,是從研究所的方位傳來的。但這會兒她離研究所還很遠啊,如果聲音確實來自那兒,那必然是一次相當猛烈的爆炸,絕非幾個炮仗之功。田倩C心急如焚,把油門踩到底,連闖了幾處紅燈。等她趕到,警察們已經拉起警戒線,不許車輛出入。田倩C把汽車隨便找地方撂下,急急趕過去。值勤的警察不讓閑人出入,但對田倩C放行了。一位女警官低聲對她說:

“田姐,鄔局長親自來了。”

現場讓田倩C目瞪口呆。整個研究所被徹底夷為平地,空中的煙柱尚未落定,好在周圍的建築一點兒未受波及。鄔梅B正指揮手下勘察現場,她看到性伴兒,百忙中遠遠地揮揮手,又埋頭於指揮。幾位女警察正在詢問作案的憤雌們,為首那個身形粗壯的光頭憤雌這會兒灰頭土臉,目光呆滯,幾乎神經錯亂了,一遍遍地重複著:

“我們扔的是炮仗,真的是炮仗,而且隻來得及扔了一個,大樓就爆炸了!”

消防隊員在廢墟裏救人,不過進展太慢。直到起重機和鏟車開來,還來了三隻穿製服的救生犬,進度才加快。不久,戈雄C和他的四個手下被扒了出來,不過已經是五具血跡斑斑的屍體了。他們以自己的生命為那項研究做了集體殉葬。看看被破壞得如此徹底的研究所,田倩C毫不懷疑,戈雄C那項“已經成功”的研究這下子被毀滅了,再不能轉化成活生生的男嬰。策劃爆炸者已經達到了她們的罪惡目的。

法醫簡單地做了屍檢,就把屍體送往了警察本部的驗屍房。在屍體被抬走前,田倩C為戈雄C合上眼瞼,仔細洗了臉,擦去了他臉上的血汙和黑灰。

用自己的手絹,和著她洶湧而下的眼淚。

鄔梅B終於抽出一點兒時間,過來同妻子說話。田倩C指指現場,聲音冷硬地說:

“局長大人,這是炮仗炸的嗎?”

鄔梅B歎息一聲:“當然不是。我們正在追查真正的原因。”

“是的,我也會以自己微薄的能力來追出真凶,不管她是誰,不管她有什麽樣的背景——除非把我也滅口。”

鄔梅B心情複雜地看著她:“別說這些負氣話。你放心吧,一定會追出真凶的,依我的初步勘察,這個案子並不難破。這些天我要在局裏加班,晚上就不回去了。”

“好,希望你們早日破案。如果你們破不了,或者有意袒……那我就要憑自己的力量來幹了。”

鄔梅B有三天沒回家,這三天裏,田倩C把兩個女兒全交給機器人保姆,自己到各處采訪。她敢肯定,這次爆炸一定有官方背景——母係社會的政府不願意看到戈雄C的研究成功,於是借助於憤雌的搗亂,把研究所徹底炸毀,然後把罪責推到憤雌身上。看看現場情況,絕對是行家幹的,而不是那幾位隻會搞點兒小暴力的憤雌。如果果真如此,那警察局長鄔梅B是否也參與其中了?不要忘了,她恰好是一個知情者,預先就知道戈雄C的研究即將成功。

想到這兒,田倩C止不住心中發冷。

田倩的調查舉步維艱。研究所的五人都遇難了,現場沒有其他目擊證人,唯有的目擊者(也可能是參與者),即那七個憤雌,都被警方控製,外人根本見不到。她費盡心機,打聽到憤雌們請了七個律師(按照法律,當事人必須單獨延請律師),而律師可以去探監的。田倩C找到那七位律師調查,但七人均遺憾地說:確實無可奉告。到目前為止,他們,連同他們的當事人,都正滿腦門糨糊呢。被關押的憤雌一直在捶胸頓足地叫屈。

田倩C三天的調查一無所獲,但越是這樣,她越是堅信:本案中肯定有一隻神通廣大的黑手。

這三天裏,她除了出外調查,就盡可能待在父母家裏,安慰二老。戈雄C的不幸對兩個老人打擊很大,他們痛不欲生。在他們心目中,戈雄C,而不是比較叛逆的田倩C,是堅守家族傳統的最後一代了。田倩非常理解他們,她自己曾經藐視那個男人,覺得與他的婚姻已經走到盡頭,但是,當戈雄的橫死突然襲來時,她才知道,實際上那個人還一直活在她的心裏。那天父母既悲傷又欣慰地說:

“看見你還愛著戈雄C,他九泉之下也能閉眼了。”

三人相對唏噓。

第四天,鄔梅B打電話讓她回家(鄔梅B和她那個家)。鄔梅B瘦了一圈,眼圈發黑,聲音也啞了。她疲乏地問:

“女兒們呢?你這三天也一直沒和她們在一起,對吧?”

“對,機器人保姆在照看她們,這會兒可能在公園吧。案情……有進展了嗎?”

“唉,你總該讓我先喘口氣吧。”她無奈地說,“案子已經徹底破了。我說過,這不是件多麽難破的案子。”

“真凶是誰?我相信,你的證據一定非常充分,不是在搪塞我。”

“當然啦,我知道你現在心裏是懷疑一切,包括懷疑我,我想搪塞也搪塞不過去呀。偵查結果明天將向新聞界宣布,在此之前,我無權告訴你。”看著妻子懷疑和警惕的眼神,她笑了,轉了說話的口氣,“不過,警察局長給自己的性伴兒稍稍開點兒後門,還是可以的,隻要你在警方正式宣布前,不向外泄露。”

“我保證不泄露,但……如果你不能讓我信服,我還會繼續我的調查。”

“好的,你如果聽我講完後不信服,我決不攔你。這次爆炸案的真凶是——戈雄C自己。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他與四個手下合謀作案。是一次集體自殺。”

田倩C震驚地說:“不可能!他們為什麽要自殺?那項研究馬上就要成功了,那是他們多年的心血,甚至可以說是他們唯一的人生目的。”

警察局長很幹脆地說:“原因很簡單:那項研究根本不會成功,上帝不允許它成功!據我所知,老哈森伯格和瑪麗亞已經向你說過這個預言,對吧?戈雄C當時不服氣,但他們三年來的研究隻做到了一點:證實了這倆人的預言。”

“‘上帝不允許它成功’?我想這樣的空話沒什麽說服力,更不能寫到警方的報告中。上帝不會那樣獨裁吧。戈雄C當時就說這個結論太武斷。我雖然是外行,也有同感。”

“我試著給你解釋吧。”

局長說,其實這句話在哲理層麵上的含義,她也不十分清楚,老哈森伯格和瑪麗亞的證言相當艱澀,外行們隻能聽個四分明白六分糊塗。病榻上的哈森伯格是這樣說的:

雌性是上帝創造萬物時的“缺省配置”。所以冥冥中有一條自然法則,天然地限製雄性幹細胞轉化為卵子。女性性染色體是XX,這是“天然純粹”的結構,即使使用瑪麗亞的新技術,讓兩個女人實現本性別內的**,所產生的受精卵仍是XX,即正常女性,不會出現什麽悖誤。而男性性染色體是XY,是“天然不純”的結構,如果兩個男人實現本性別內**,按照排列組合規律,將會出現XX、XY和YY。前兩種當然沒關係,那就是正常的女性和男性。但第三種呢?你叫它什麽性別?超純男性?自然界從沒有過這種怪物——反過來說,就是上帝決不允許有任何可以實現它的途徑。

就像為了防止時光倒轉,上帝不允許自然界存在超光速。

田倩C從內心抗拒這個結果,不過,仔細聽完警察局長的解釋後,她不得不承認:戈雄C他們死於自殺是唯一合理的解釋。她想起最後一次約會時戈雄C的晦暗和戾氣,那時她就奇怪,這完全不像一個成功者的心態啊。如果那時他已經確認了自己的失敗,而且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就不奇怪了。

隻要承認這個結論,事情的脈絡就能很清晰地理出來:這五個男人耗盡一生心血,最終卻證明,上帝確實鍾愛和偏袒夏娃,而亞當是沒有長子繼承權的。他們心如死灰,決定以集體自殺的方式向造物主做最後的抗議。但他們不想讓“女人社會”知道自己的失敗——也許是想為苟活的男性們繼續留一點兒希望?於是他們精心地策劃了一次“外來襲擊”,先設法激怒頭腦簡單的憤雌,引她們來搗亂,從而引爆早就備好的炸藥。實際上,戈雄C最後一次約會妻子,就是實施這個計劃的一個步驟。“坤世界”大飯店曆來是憤雌們的大本營,在這裏與妻子約會,很容易碰到憤雌並引她們上鉤。“當然,”局長看看陰鬱的妻子,小心地補充了一句,“他肯定也想同你訣別,那同樣是他的目的之一。在此之前,他曾回家探望了父母。你是這個世界上他最牽掛的人了。”

田倩C目光陰沉,默默聽著。

“雖然那五個男人都死了,死無對證,但這個計劃留下一個很大的破綻——所有炸藥的擺放位置都是精心設計的,保證既能把研究所夷為平地,又對周圍建築毫發無傷。也就是說,這不是爆炸,而是一次計算周密的工業定向爆破。這就給警方留下了很多無言的證據,足以還原出案件的真相。你記得嗎,我當時就說,這個案件不難破?因為我一去現場就看出了異常,看出絕不是憤雌扔的炸彈。阿倩,唯有這一點讓我心裏納悶:他們既然精心準備了男人最後的謝幕,不會留下這麽大的破綻吧?或者說,他們不會如此低估警方的智力吧?那隻能有一個解釋:他們盡管憤世嫉俗、性格變態,仍是心地寬厚的好人,絕不願傷及無辜,哪怕這種謹慎最終可能泄露真相。或者說,他們精心組織了一次告別演出,隻求達到轟動的劇場效果,並不一定要求觀眾真的相信劇情。”她歎息道,“隻能這樣解釋了。他們到死仍是好人。我想,等世界上所有男性最終消亡之後,我們仍會懷念他們。”

她停了一會兒,讓田倩C能消化她的介紹。然後她說:

“案情就是這樣。你還有什麽疑問,盡管問我。”

田倩C久久沒有說話。她現在無法理清對那個男人的感情。他在謝幕演出中,原來仍然是在演小醜啊。不過他的結局很悲涼,甚至有幾分悲壯,她不忍心再責備或鄙視他。當然,這幾天她心中複活的愛情再次枯萎了,還是老哈森伯格說得對,當“兩性繁衍”這幢巨廈徹底倒塌後,其上的愛情鳥蛋肯定會破碎的。

她隻問了一句:“阿雄啥時候安葬?”

這句話讓局長放心了,知道妻子心頭的疙瘩已經解開,“警方的屍檢已經完成,大概就在這兩天安葬。”

葬禮在第三天舉行。可以說這是一次“男人們”的集體葬禮,除了在爆炸中死去的五個男人,還有戈雄C的父親戈雄B,他因悲傷過度引發心髒病,最終沒撐過去;有老哈森伯格,他早就油盡燈枯,在葬禮前一天去世了。七個男人的集體葬禮極盡哀榮,參加的人很多,絕大部分是女性,她們在哀樂和白花中向死者默哀,不少人流了淚。讓田倩C比較意外的是,人群中頗有一些憤雌,她們今天一點兒也不張揚,默默地低著光頭,隨著人流安靜地向遺體告別,依次同死者親屬握手致哀。聖·瑪麗亞也來了,她用力握著田倩C的手,低聲說:

“務請節哀。他們是希臘悲劇中的英雄。”

田倩C隻能苦笑——他們配不上這個褒語吧。一個小時後,田倩C攙著媽媽,從殯儀館的窗口領回兩盒溫熱的骨灰。

(注:改寫於本人的短篇小說《最後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