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7年的母係社會—— 男權時代的黃昏

3月8號婦女節,是田倩C父母的七十壽誕(其實這是她家三代六人的共同生日),她回家祝壽,照例帶來一個大蛋糕,但她的異姓丈夫戈雄C這次仍然沒有一同回來。“阿雄C的那項研究正處於最關鍵的時刻,今天他不能回來了。”她對父母說。爸爸戈雄B微笑點頭:“嗯,我們知道,他來過電話。”

田倩C說的是實情,但父母都知道,其實這不是主要原因。她與這位異姓丈夫的關係已經相當疏遠,現在她更多是與同性丈夫(應稱性伴侶,或性伴兒)、警察局局長鄔梅B生活在一起。看來,這個家族延續了三代的傳統到這一代要中斷了。

100年前,正讀博士的田倩發瘋地愛上了導師戈雄。那年戈雄已經46歲,有妻子和兒女。戈雄感激田倩的愛情,但不願傷害家人。最後的解決辦法是典型“科學家式”的,戈雄頂著社會上強烈的譴責,率先把克隆人技術化為實踐,克隆了田倩和他自己,然後讓兩個胚胎在田倩的體內孕育,以便“把兩人沒能結出果實的愛情一代代複製下去”。他們成功了,世界上第一對無性繁殖的男女,戈雄A和田倩A,於2027年的3月8號剖腹產出,他們成年後果然如父母所願,相愛,結婚;兩人30歲時重複了上一代做過的事,克隆出第二代的戈雄B和田倩B;B代兩人成年後再次相愛結婚,又30年後克隆出第三代;他們成年後同樣相愛結婚——但也就到此為止了。如今,C代的婚姻已經瀕於破裂,而且他們一直沒有克隆後代。現在兩人都已經40歲了。

整整100年了啊,那一天,2027年3月8號,可以說是今天的母係社會的聖誕節,雖然由於某種微妙的心理,現在的女性都假裝忘了它——她們不願意承認母係社會是由一個男人所開創。

碩大的蛋糕上密密麻麻插著140根小蠟燭,象征著兩個老人的70年人生。蠟燭點著了,散發著溫馨的金黃色的柔光,伴著“生日快樂”的音樂旋律。三人許了願,吹熄了蠟燭,田倩C笑吟吟地為父母分蛋糕。父母在幾次撮合失敗後,已經默認了兒女的婚姻現狀,雖然今天戈雄C沒能回來,有點兒掃興,他們仍高興地過著生日。父母年邁後,互相之間格外依戀,這會兒身體互相蹭著,時不時交換一下深情款款的目光,兩人的白發都白得耀眼。田倩C看著他們,覺得很溫馨,也難免有點兒憐憫。

100年前的曾祖輩曾是世人眼中的狂人,不僅因為他倆是克隆人的始作俑者,而且他倆竟然還要克隆自己的愛情,讓同一個子宮中孕育的一對男女——幾乎應該算作異卵同胞胎了,雖然兩人其實沒一點兒血緣關係——相愛,結婚,這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是無君無父的瘋人悖行,為千夫所指!當然,他們也成了叛逆青年的教父教母,成了他們競相仿效的至尊偶像。沒人想到,自此開創的克隆人時代卻迅速轉向母權主義;更沒人想到,僅僅100年後,B代的戈雄和田倩就成了守舊和腐朽的代名詞,成了叛逆青年(女性)的嘲弄對象。因為他們所堅持的異姓之愛在社會上已經迅速消亡。現在,社會上廣為流行的是女性之間的同性婚姻,最多是混合婚姻,像父母這樣的異性婚姻幾乎是碩果僅存。

就像深秋的寒風裏互相依偎著的最後一對秋蟬。

晚飯後三個人在院裏的涼棚下閑聊。像往常一樣,父母七繞八繞,又想繞到那個老話題上。田倩C看著爸媽小心翼翼的樣子,既可憐,又有點兒煩。她坦率地說:

“爸,媽,我知道你們想說什麽。這件事真的不怪我。雖然我和戈雄C的關係已經很淡漠,但我多次主動找他商量,看他啥時候想克隆下一代。他一直婉言拒絕。你們應該知道是什麽原因——男人可笑的自尊心,不想接受女性的施舍。”她歎息道,“當然他有這種想法情有可原:社會上的‘憤雌’太多,到處充斥著雌性沙文主義的叫囂:拒絕向男人施舍卵子和子宮啦,對社會無用的雄性應該學習雄蜂都去自殺啦,讓男性在自然界永遠消亡啦。”她微微一笑,“說句真心話吧,正因為戈雄C拒絕我的施舍,保持著男人最後的尊嚴,我才願意向他施舍。”

這些話對父親(一個男人)肯定很刺耳的,父親沒有說話,顯得很沉悶。媽媽看看丈夫,對女兒沉重地說:

“咱們別聽那些混賬話!別忘了第一代田倩的許諾:世世代代為所愛的人孕育後代,永遠不變。”

田倩C迅速看了媽媽一眼。她不想對媽媽說話尖刻,但——也不能讓她永遠生活在夢中啊!她歎息道:

“媽,我勸你最好忘了這個許諾吧。當然,我不會變,我基本上仍算是一個守舊派,但我可不敢保證下一代的田倩D還會堅守。毋寧說,她肯定不會堅守了。說到底,這要怪咱們的男先祖,誰讓他開創了克隆人技術?這項技術對男女是不對等的,女人繁衍後代從此不再需要男人,男人卻必須借用女人的卵子和子宮(注1:雄性細胞核同樣必須置入空卵泡中才能被‘喚醒’,胚胎也需要在子宮中孕育)。這是兩性之間最深刻的、最本質的不平等,所以,男人,連同他們的尊嚴,肯定會很快消亡,誰也擋不住——除非兩性繁衍全麵複辟。”

她對父親抱歉地說:“對不起,爸爸,我的話很冷酷,但它是事實。”

爸爸已經平抑了情緒,平靜地說:“我知道。我不怪你。不過我相信,這樣的社會,”他向屋外揮揮手,“既非男先祖的願望,也不符合上帝的原意。它不會長久的,總有一天會改變。”

四代戈雄,包括開創克隆人時代的老戈雄,全都堅持一個觀點:克隆人隻應該是兩性繁衍“偶然的補充”,絕不應該成為人類社會的主流。因為有性繁殖是“上帝設計的最好方式”,它容易造成後代的變異,因而更容易適應環境的變化。生物四十億年進化史中,大部分是無性繁殖。性別在四億年前才出現,然後迅速成為生物世界的主流,這當然不是因為僥幸或偶然。它不可能僅僅因為人類的一項技術就被徹底顛覆。

田倩C知道,這個說法從邏輯上說沒有問題,問題是——已經嚐到“母權”滋味的女人,還願意回到舊日的男權社會嗎?大概隻有媽媽除外吧。她不想毀掉父母最後的希望,含糊地說:

“但願吧,其實戈雄C正進行的研究,就是為了你說的這一天。聽他說,已經快成功了。”

她們把這個話題拋開,說了一些閑話。手機響了,是報社主編海倫C:

“阿倩,有一個突發新聞,你趕快去采訪!是一夥兒憤雌主動向報社通報的,說她們今晚要炸毀某研究所,說那兒是複辟男性暴政的最後據點。”

田倩C心中一抖,不須問具體名字,單憑最後一句話,她就知道那是什麽地方。主編說:

“我想你去采訪比較合適。如果需要,也順便護一護那家夥,畢竟他是你名義上的丈夫嘛。”接著又說,“我已經通知了警方。”

“好,謝謝你的關照。我馬上去。”

她匆匆同父母告別,坐上空中巴士趕往那裏。為免二老擔心,她沒有向他們透露實情,隻說是一次突發采訪。

現場有很多人在圍觀,以女性為多。已經有七八個女記者趕到了,高高舉著相機,正忙著搶拍。田倩C認出了熟識的《女報》記者文璐C、地方電視台記者瑪魯霞,向她們匆匆問了一些情況。現場有十幾個女警,正在維持秩序。四個穿工衣的男人從屋子裏出來,走出大門,沉默地立在路旁,他們是戈雄C手下的工作人員,年齡多為40歲左右。聽戈雄C說過,這些人其實算不上他的雇員,而隻能算是同誌,是為了同一個理想的殉道者。這些年來,研究所經濟拮據,一直沒錢發工資,甚至還要雇員們倒貼錢來維持運轉,但他們毫無怨言,一直兢兢業業地幹著。大門口有七個憤雌,一色的鋥亮光頭,穿著高領無袖黑色風衣,**的雙臂上滿是刺青,既沒有使用任何化妝品也沒有佩戴任何首飾,這是眼下憤雌們的招牌打扮。其中一個身材粗壯的光頭手持無線話筒,正用粗啞的聲音向屋裏大聲喊話,其他六個人嬉笑著,點燃爆竹向屋裏扔。隨著一聲聲沉悶的爆炸,屋裏白煙彌漫。持話筒的女人喊道:

“戈雄C先生,請你快出來,離開這個複辟男性暴政的最後據點!5分鍾後,我們就要扔真炸彈了!”

屋裏如墳墓般死寂。

田倩C看著這一幕,對這幾位憤雌頗為不屑。丈夫是在研究人造卵子和人造子宮技術,目的是讓男性克隆後代不再依賴女性。這項研究其實是防禦性的,是無奈的,可以說是車轍中的魚在幹死前的最後一次彈動。硬把它說成什麽“複辟男性暴政”,實在牽強。但憤雌們在網上已經對這項研究聲討多日了,今天又要來炸毀這兒,未免太張狂。按說采訪記者是不能進入現場的,但田倩C忍不住走到一個女警官身邊。這個人是熟麵孔,不過叫不上名字。田倩C不滿地問:

“為什麽不製止她們?”

女警官認出了她是鄔局長的性伴侶,笑著說:“田姐,你好。是鄔局交代過的,說這是社會情緒的一種宣泄,對社會穩定有好處。隻要不造成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就由她們去。你放心,我已經檢查過,她們手裏隻有炮仗,沒有真炸彈。”

田倩C冷冷地說:“你的這些話,我可以如實報道嗎?”

女警官看看她的表情,忽然想到她和戈雄C也有夫妻關係,連忙說:“她們已經鬧得夠勁兒了,我這就去製止,這就去。”

田倩C回到現場中心,憤雌們仍然在向屋裏扔著炮仗,雖然確實隻是炮仗,但一個比一個大,爆炸聲也一次比一次響。田倩C忍無可忍,毅然撥開人群,獨自衝到實驗室中。身後的憤雌們看見一個女性(母係社會中的高等種性!)衝進去,都愣住了,停止了扔炮仗。

屋裏白煙彌漫,看不清東西。但濃煙中傳來劇烈的咳嗽聲,為她指清了方位。她用手帕捂住嘴,摸索過去,觸到了丈夫的身體,一把拉住他向門外走。戈雄C認出了她,劇烈地咳著,斷斷續續地說:

“我……不……”

田倩C大聲說:“警察們已經在製止,你別擔心,她們不會真的炸毀這兒。”她把一句譏誚壓到舌根下,“你不必和這個實驗室共存亡的,不值得。”

戈雄C被她硬拽出來,彎著腰劇烈地咳著,滿麵是淚,頭發蓬亂,臉上有黑煙,十分狼狽。門外,警察們確實已經開始製止七個憤雌。她們非常順從,笑著收手,把剩餘的炮仗裝到袋裏。不過她們並沒打算離開,而是動作利索地連通電腦和全息投影儀,開始了她們慣常的露天宣傳。三維圖像在空中聚攏,調焦,變得清晰。拿無線話筒的粗壯女人進行著同步解說。這部立體宣傳片田倩C已經看過多遍,知道是什麽內容——對曆史上男性暴政的血淚控訴。這是一個行之有效的策略,每次憤雌搞過暴力行動後都要播放。隻要看完這些控訴,女性觀眾就會同仇敵愾,原諒憤雌們的過激行為;而男性受害者則嗒然若喪、自卑自愧,沒人去訴諸司法。

第一部分是對曆史的回顧。女解說員用雄渾的聲音說:

“男人中有些頑固分子詛咒說:今天的母係社會肯定是短命的,其實,男權社會才是曆史上的匆匆過客。人類曆史上,母係社會延續了十萬年以上,而男權社會僅僅一萬年。在世界眾多民族的先民文化中,都留下了母係社會的痕跡,比如,華夏先民最古老的姓氏:‘姬’‘薑’‘姚’‘媯’等都帶著‘女’旁,連‘姓氏’這個名詞也同樣有‘女’旁。華夏先民傳說中補天造人的最高神祇也是女性。由於那時沒有文字,我們無法得悉母係社會的細節,但可以肯定,由於女性的母愛天性,那個社會一定非常溫馨和平。後來,男性篡奪了權力,他們卑劣的天性便立即得以張揚。看看他們對女性幹了什麽!!!”

全息圖像顯出非洲的曠野,鏡頭拉近到一個**的少女,幾位成人正在為她實施割禮,用一塊汙跡斑斑的骨刀割去她的**。少女下體血跡斑斑,她像屠刀下的羊羔一樣無助,忍著劇烈的疼痛,哀憐地低聲哭喊著。解說員憤怒地說:

“男權社會創立伊始,就開始實施這種對女性的殘忍的摧殘。男人們認為,割去**可以降低女性的性快感,以此可以減弱她們的‘****天性’!由於手術感染,有大量女性死亡,更多女性終生帶著潰瘍。這是卑劣到極點的損人不利己的發明,男人們在縱欲無魘時,竟然連一點兒性快感都舍不得留給女性!”

圖像又顯出中國的纏足。女性的天足被殘忍地裹成畸形,其醜陋令人不忍目睹。纏足最甚的女性甚至無法在平地上站穩,隻能前後換著腳步來維持平衡,而這竟然是男人心目中的美。然後是東南亞某土著的項圈風俗,幼女在成長期間,脖子上被加上一個又一個銅項圈,最後多達十幾個,女性的脖子在此桎梏下越變越長。這些項圈終生不能取下,如果哪個女人犯了通奸罪,懲罰辦法就是取下項圈,她過長的脖子就會自動折斷。圖像又顯示出歐洲中世紀普遍使用的貞節鎖,出外征戰的十字軍騎士們為了防止家中的妻子出軌,在她們襠間加上金屬罩,鎖上大鎖,然後帶著鑰匙放心地上馬,到國外殺人放火,包括向女俘們發泄獸欲。而留在家中的妻子們則被迫終日帶著沉重的貞節鎖,從事繁重的勞動。

這段全息圖像基本是無聲的長鏡頭,女解說員沒有多加解說。這些血淋淋的曆史事實是用不著解說的。

場景到了近代。漂亮女人們穿著後跟極尖的高跟鞋,嫋嫋婷婷在走路。解說聲:

“男人病態的審美情趣導致了高跟鞋的泛濫,它造成上百代女性的脊椎變形,足部肌腱勞損。”

T型台上,衣著暴露的骨感美人扭來**去地走著貓步。解說聲:

“仍然是男人病態的審美情趣,造成骨感美人和中性化女人的泛濫,不少女性為了追求骨感,甚至前赴後繼地死於節食。”

下麵是一組分割畫麵。一邊是動物解剖台,幾個男性科學家正在解剖實驗動物,台上鮮血淋淋。另一邊是現代化的手術間,幾個男醫生正在給手術**的女人做著同樣殘忍的手術:用注入化學品的方法隆乳;用鋸斷腿骨的辦法增高;還有縮陰手術、割雙眼皮、墊鼻梁、削平顴骨……解說聲變得非常低沉:

“想到我們的女性先輩為了取悅男性,竟然甘願如此摧殘自身,一代一代趨之若鶩,真使我們無地自容。當然,這種所謂的自願是被男權社會所強奸的,我們隻能把罪責算到男權社會上。類似的病態時尚還有:女性狂熱的暴露狂,女性狂熱的戀物癖,等等。”

圖像同步顯示著三點式的女性熱舞、不著一絲的**,女性**自拍照;顯示著女人身體上林林總總的雜耍:耳環、鼻環、戒指、項圈、項鏈、手鐲、足環、臍環、假睫毛甚至更嚇人的唇環、舌環等。

……

雖然已經看過多次,田倩C看著這些血淋淋的畫麵,仍有窒息的感覺。這部宣傳片非常雄辯,濃縮了近萬年男權社會的罪惡,包括一些曾被刻意美化的罪惡,如那些“美麗的女人時尚”。她真的難以想象,曆史上的男性怎麽能對女性犯下如此罪行,而女性怎麽能如此奴顏和懦弱,長達萬年的時間裏,她們都喝了迷魂藥,患了集體失智?她的怒意不覺中也指向丈夫,冷眼看著他,這個已經很狼狽的家夥此刻更是麵色灰敗、羞慚無地。這倒讓田倩C心軟了,她想,畢竟那是先輩的罪行,與這家夥並無直接關係。

全息電影結束了,那個光頭女解說員不願放過戈雄C,追著他問:“作為一個男人,你看後有什麽觀感?”幾個女記者也舉著話筒前堵後截。田倩C看看丈夫的狼狽相,伸手攔住那位憤雌:

“算啦,得饒人處且饒人吧!畢竟這並不是他本人的罪惡。”她對丈夫說,“你不必回答的。”

戈雄C沉默片刻,出人意料地開口回答:“我為曆史上男權社會的罪行而羞愧,我願意真誠地代男性先輩們懺悔。”

他的回答讓在場的女性比較滿意,連那個光頭憤雌也露出了讚賞的笑意。但戈雄C又平靜地加了一句:

“不過,我也不希望今天的女權社會重演男性的暴政。”

這句話把在場的女性都惹惱了。那位光頭冷冷地說:

“放心。女人們天性仁慈,即使再狂熱,也不過扔幾個炮仗,絕對幹不了你們在曆史上幹過的那些勾當。比如說,我們絕對不會在你們那玩意兒上加裝貞節鎖的,你說對不對?”

眾人一片哄笑。戈雄C強撐著外表的平靜,說:“那就好,謝謝你們的仁慈天性。以後,如果還需要發泄情緒的話,盡管還到這兒扔炮仗,我不怪你們。”

他的大度隻能換來更厲害的哄笑。田倩C搖搖頭,把他從人群中拉出來:

“算啦,跟我走吧,不要在街頭劇中演小醜了。”

戈雄C的幾個助手返回,打掃了狼藉的屋內,然後默默地離去了。他們做得很嫻熟,因為這兒並不是第一次遭襲。田倩C的手機響了,是鄔梅B。她關心地問:

“我手下說你也在現場。沒什麽麻煩吧?”

田倩C不想讓戈雄C聽見,走到一邊說:“沒有麻煩,不過你的手下如果早一點兒製止就更好了。”

鄔梅B笑了:“你應該理解的,女人們積了一萬年的怒氣,留個口子讓她們宣泄宣泄有好處,水庫大壩上都設計著溢洪口呢。我相信女性天性仁慈,不會釀成真正的暴力。”

“行啦,局座,我知道你是在執行上邊的意思。不過再這樣縱容下去,難免哪天出大事,我看你咋善後!到那時,恐怕上邊也不會護著你。”

“多謝,還是我的性伴兒最關心我。今晚什麽時候回家?”

“今天我不回去吧,行不行?我想留在這兒,安慰一下戈雄C。”

那邊平靜地說:“好的,你陪他吧!”

戈雄C已經洗了把臉,正在熄燈鎖門。田倩C問:

“損失大不大?”

“設備上損失不大,但中斷了一個重要的實驗,我又得從頭開始了。”

“先把工作放放,今天晚上回我家……回咱們家吧。我記得你有三個月沒回家了。”她挽上丈夫的胳膊,不由分說拉上他就走,“走,坐我的車。明天早上我送你過來。”

她繞到車右,為丈夫打開車門,待他坐定後關上門。平時,與鄔梅B一塊兒出入時,這些禮節上的施予一向是鄔梅B做的。雖然同性夫妻之間無所謂丈夫妻子,但一般來說,鄔梅B總扮演強勢一方而田倩C甘願保持弱勢。但在戈雄C這兒,她很自然地完成了角色轉換。

她坐上駕駛位後對丈夫抱歉地說:請稍等十分鍾,報社那邊我得應付一下。然後抽出車載電腦,迅速敲了一篇報道,發給報社。在她寫報道時,丈夫一直沉默不語,陰鬱地注視著窗外。

“好了,報社那邊應付過去了。咱們現在走吧,先吃晚飯,我知道一家新開的飯店。”

路上她問丈夫,實驗室的經濟狀況如何,需要的話她可以幫忙。戈雄C平靜地說:

“還能對付,實在不行我再求你。”

田倩C知道他的手頭一定相當窘迫,這個實驗室沒有收入,全靠一點兒社會資助,但在這個社會上,有錢的男人已經不多,而女人們沒人願意把錢施舍給“複辟男性暴政”的研究。其實從本心說,田倩C也不願給他錢,不說什麽暴政不暴政,至少田倩C認為,他的研究是沒有意義的。不過這是丈夫活著的唯一動機,她不願剝奪他最後一份希望,畢竟兩人做了二十幾年的兄妹和十幾年的夫妻,還是有感情的。

前邊是一家新開的“坤世界”大飯店,燈火輝煌,停車場上密密麻麻停滿了車。田倩C在飯店門口停下,把車交給車童,對丈夫說:“晚上就在這兒吃吧,我請客——記住,你別再像上次那樣,給我提什麽AA製!拉拉扯扯的,讓侍者笑話。”戈雄C默認了(他的癟口袋確實也充不起大丈夫),跟在她後邊進去了。飯店相當富麗堂皇,門口是一排迎賓的男侍,穿著各不相同的古人服裝,胸前綴著他們扮演的角色名字:愷撒、秦始皇、成吉思汗、亞曆山大、拿破侖、希特勒……全是曆史上有名的男性君王。他們對客人躹躬如也,留聲機似的說著:歡迎光臨,歡迎光臨!矮個兒的“拿破侖”領她倆到了一張桌子旁,田倩C拉開椅子,招呼丈夫坐定,對侍者說:按1000元的標準,請你替我定菜單吧,上你們最拿手的菜。“拿破侖”說:

“好的,二位先看表演。”

他躹了躬,笑眯眯地退下了。

田倩C向大廳掃視了一遍。顧客們主要是女性,有少數顧客帶著她們的男伴。統計資料說,眼下全世界的女性與男性之比已經高達2:1,因為很多不願乞求或乞求不到卵子和子宮的男性沒能留下後代,男性正從世界上飛快地消亡。女食客中有相當數量的光頭憤雌,她們分門別類聚在一起,四五個或七八個光頭圍成一圈,就像夜空中的星座。像所有高檔飯店一樣,這家飯店也有男性“可人兒”表演,一種高雅的色情表演。這會兒,在大廳正前方的舞台上,一個全身**、色藝雙佳的“可人兒”正在表演鋼管舞。他非常年輕,舞姿妙曼,身體柔如無骨,皮膚如凝脂般細膩白嫩。齊肩的曲發,塗著眼影和口紅,戴著耳環、鼻環和臍環。胸部平坦,既沒有男性的暴凸胸肌,也沒有女性的豐滿**。頸部喉結很不明顯。襠間光滑無毛,**小如蠶蛹。這並不是100年前泰國的人妖,而是經過特殊基因改造的男性,高科技工藝把他們塑造得像水晶工藝品一樣精致完美,惹人憐愛。眼下,這種可人兒是女性富豪們的熱寵。因為可人兒收入奇高,所以,願意對男性胎兒進行基因改造的人趨之若鶩。

這個可人兒的舞姿確實漂亮,大廳中響起一陣陣喝彩聲,當然大都是女性顧客的聲音。

可人兒的表演告一段落,大廳燈光變暗,因為下邊輪到不那麽高雅的程序了。可人兒走下舞台,來到顧客麵前。女人們都準備好了慷慨的小費,當然給小費時要有一些親昵的動作,一般是把可人兒拉到自己腿上,摟抱一會兒,在緊要地方摸兩把,再哈哈大笑著把小費塞給他。有些女人是帶著男伴來的,這些男人們都對這一幕裝聾作啞,含笑旁觀。

這會兒,那個可人兒手裏滿攥著大麵值的鈔票,笑眯眯地走向這張桌子,在田倩C麵前站住。田倩C笑著擺擺手:

“請往下走吧,我曆來不喜歡這個調調兒。”

可人兒不以為忤,仍然禮貌謙恭地躹躬,準備離開。戈雄C突然說:

“來,我給你小費——但你離我遠一點兒。”

他掏出一張中等麵額的鈔票,用拇指和食指捏著錢角,遠遠地遞給可人兒。可人兒頓了片刻,用冷酷的目光同戈雄C對視。田倩C難以相信,這位可人兒的一雙妙目中竟能發出如此的毒焰。不過可人兒很快收斂毒芒,堆出微笑,接過錢,躹躬後離開。等稍稍走遠,他立即把這張鈔票扔掉,不過他做得很巧妙,似乎鈔票是無意滑落的。

兩人都看到這一幕,田倩C看看丈夫,還沒有說話,戈雄C就搶先說:

“你不必安慰我,我對這些能夠理解,心理上也能承受得住。畢竟這些色情表演,這些誘迫異性出賣自尊的勾當,都是男權社會幹剩下的事。”

田倩C微微一笑,也就拋開了這個話頭。燈光變亮,下一個可人兒走上舞台,身段兒比前一個更迷人,他做了一個亮相,還沒開始表演,就激起一片喝彩聲。

菜已經上桌,兩人邊吃邊聊。門口又有幾個女人進來,她們衣著高雅,風度不俗,顯然來頭不小。飯店女老板突然出現了,趨前幾步去迎接她們。其中一位中年女士看見戈雄C,風風火火地走過來,還沒走近就大聲問:

“戈雄C!我在電視上看到憤雌在你那兒搗亂,損失不大吧?”

聽見這句話的憤雌們都被激怒,齊齊扭頭看她。不過看看她的氣勢,沒人敢出言衝撞。戈雄C忙起身,恭敬地說:

“你好,聖·瑪麗亞大姐。我那兒損失不大。”

他為妻子引見,介紹說,這位聖·瑪麗亞大姐是他的同行,也是研究人類生殖技術的,是世界上的一流專家,還是地球立法院的委員。兩個女人寒暄了幾句,戈雄C說:

“瑪麗亞大姐,我一直想當麵向你表示謝意,謝謝你的慷慨幫助。”

聖·瑪麗亞不在意地說:“舉手之勞,幾個卵子而已。如果還需要,盡管對我說。”她笑著說,“不過,明白說吧,我幫你可沒安好心。是想讓你通過親身的碰壁,早點兒信服我的觀點——隻有雌性才是上帝設定的缺省配置。你目前的那項研究,搞成功是沒有問題的,但從長遠看毫無意義。”

戈雄C當然不同意這個觀點,但笑著沒有反駁。三人又說了幾句,聖·瑪麗亞風風火火地走了。田倩C看著她的背影,心中頗為不快。丈夫在研究中需要人類卵子,能舍下臉向這個女人求援,卻沒有找妻子!雖然夫妻關係已經相當淡漠,總該比外人近一些吧。不過再想想,她也有些愧疚,戈雄C在研究過程中的困難,她其實是知道的。不要說他難以找到女性來“施舍卵子和子宮”了,甚至因為他們使用雌性靈長類動物做實驗對象,也惹得憤雌們大聲抗議,要求法院保護“弱智的姊妹”,禁止臭男人們的戕害。當時看過這個消息,田倩C曾想問丈夫是否需要她的幫助,但後來給忘了。平心而言,這位異性丈夫在她心中已經沒有多少分量。她半是道歉半是責備地說:

“喂,別忘了我們是夫妻。研究中需要卵子的話,先來找我嘛。”

“謝謝,不過不需要了。阿倩,今天我可以說,雖然那項研究的驗證還沒最終完成,但肯定能成功。人造卵子和人造子宮都即將成功。”他的平靜中帶著自傲。

“是嗎?這麽說,男性暴政馬上就要複辟了?哈哈,別介意,我是開玩笑。”她為丈夫滿滿斟上一杯,“來,幹杯,提前祝賀你的成功。”又壓低聲音說,“等回家後,咱倆在**再慶祝一番。”

他們之間已經很久沒說過這種閨房話了,戈雄C的臉上不由綻出一波笑容,很燦爛,很明朗,這在他身上是不多見的。田倩C高興地發現,裹在這個男人身上的外殼,那件由自卑和畏縮織成的外殼,今天總算裂了一道縫。戈雄C也壓低聲音說:

“好,今晚我一定盡力。”

大廳裏的燈光又暗下來,第二個可人兒走下舞台,向顧客們走來,開始那個不高雅的程序。田倩C推開碗碟:

“幹脆咱們走吧,我知道你憎厭這種可人兒。既然如此,幹嗎不早點兒回家,開始咱們的慶祝呢。”

戈雄C笑著點頭。田倩C招來“拿破侖”結了賬,挽著丈夫出門。

回到家裏,田倩C先浴罷,在**等著丈夫。她順手拿起枕邊的一本日記翻著,這是曾祖輩的“首代田倩”的日記,時間是在她25歲到35歲之間。日記非常精美,但綢質封麵已經破舊了。日記中用蠅頭小字細細密密地記下了她對導師的愛情。她醉心描述著那個男人的相貌:肩膀寬闊,額角突出,下巴線條有如刀刻,目光聰睿而深沉,黑發中雜有幾綹銀絲,更凸顯男人的成熟。日記中還記述了兩人之間僅有的一次越界,是在一次停電中被觸發的。那天實驗室中隻剩下他們兩人,他們正在不同的房間裏操作。突然的停電造成了絕對的黑暗,她驚慌地喊著,摸著牆壁尋找老師,戈雄也循著她的喊聲摸過來。兩人走近了,忽然身邊發出一聲巨響,田倩驚叫一聲,順理成章地撲進男人的懷抱。黑暗中看到發出響聲處有一雙綠瑩瑩的眼睛,原來是實驗室豢養的一隻狨。兩人都放聲大笑起來,然後開始親吻。

“現在,連我自己也不清楚,當時我的驚慌有幾分是真實的。”老田倩在日記中自嘲道,“軟弱和膽怯是上帝賜給女人的強大武器,也許我隻是本能地使用了它。”

田倩C合上日記,看看牆上曾祖輩的遺像。雖然經過三代克隆,戈雄C的外貌仍同曾祖輩完全一樣,一如日記中的描述。遺憾的是:這個男人已很難激起自己(如老田倩那樣)熾烈的**了。也許,戈雄C比“老戈雄”少了一樣東西:男人的傲骨。他不再是世界的主人了,他隻不過是一個曆史的孑遺物,是在母係社會中苟延殘喘的一隻雄蜂。

但願今晚的**會改變兩人之間的冷淡。

戈雄C披著浴衣過來,扔掉浴衣,上床把田倩C攬入懷中。就在身體接觸這一刻,田倩C立即(痛心地)直覺到:今晚的**仍會以失敗告終。夫妻之間有些事是隻可意會的。盡管戈雄C努力保持“大丈夫氣概”,但他藏不住目光深處的自卑和畏縮。他的身體僵硬,動作拘謹,沒有(如老田倩所說)男人的野性和狂放。可以看出,今晚他是來向妻子感恩的,十分擔心能否取悅對方,這種過重的心思把他壓垮了。田倩C突然聯想到中國皇宮裏的妃子。那些終日枯坐冷宮的妃子們一旦有幸被皇上“翻牌”,就會誠惶誠恐,焚香淨身。晚上她要在自己房間脫光衣服,裹在綢被裏,被太監抬到皇帝的臥室(防止帶武器行刺)。妃子進皇帝的被筒時,必須從後麵戰戰兢兢地爬進去(以免褻瀆皇上)……她最終“承受雨露之恩”時會是什麽心情?也許和戈雄C此刻一樣吧!

戈雄C甚至比不上那些可憐的妃子,心理上的**導致了他生理上的**。田倩C最終放棄了努力,心中煩悶,歎了口氣,仰靠在床背上,皺著眉頭悶聲說:

“阿雄,相對社會來說,我已經非常守舊了,我仍願相信男女之愛,不想卷入憤雌們的喧囂中。但是,隻有我一個人的努力不行。如果你還希望維持我們之間的愛情,首先得扔掉你那些令人憎厭的玩意兒,那些自卑感,或者說是病態的自尊心。”

戈雄C枕著雙手,沉悶地盯著天花板,此刻他寧可自己的身體能熊熊燃燒,哪怕**之後立即化為灰燼……後來還是田倩C先從沉悶中走出來,調整了心境,笑著安慰他:

“算啦,我不該責備你的,**成功與否是雙方的事。而且你說過,一旦你的研究成功,將有助於男人重新挺起脊梁。我等著那一天。睡吧。”

兩人背過身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