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星播種—— 科幻中的“聖經”2

洪先生的銳利目光看透我的思慮——在他麵前,我常常有赤身**的感覺,這使我十分惱火——他平淡地說:

“我的贈款有一個條件。”

我想,果然來了,便謹慎地問:“請問是什麽條件?”

“我要成為放生飛船的船員。”

原來如此!原來就這麽一個簡單的要求!我不由看看他的腿,心中刹那間產生強烈的同情,過去對他的種種不快一掃而光。一個高度殘疾者用200億去購買飛出地球的自由,這個代價太高昂了。這也從反麵說明,這具殘軀對他的桎梏是多麽殘酷。我柔聲說:

“當然可以,隻要你的身體能經受住宇航旅行。”

“請放心,我這架破機器還是很耐用的。請問,實現水星放生需多長時間?”

“很快的,我已經谘詢過不少專家,他們都說,水星旅行在技術上沒有太大的難點,隻要資金充裕,15-20年就能實現。”

他淡淡地說:“資金到位不成問題,你盡量加快進度吧,爭取在15年之內實現。這艘飛船起個什麽名字?”

“請你命名吧。你這樣慷慨地資助這件事,你有這個權利。”

洪先生沒推辭:“那就叫姑媽號吧。很俗氣的一個名字,對不?”

我略為思索,明白了這個名字的深意:它說明人類隻是水星生命的長輩而非父母,同時也暗含著紀念沙姑姑的意思。我說:“好!就用這個名字!”

他從助殘車的袋裏取出一本支票簿,填上5000萬,背書後交給我:“這是第一筆啟動資金,盡快成立一個基金會,開始工作吧!對了,請記住一點,飛船上為我預留一輛汽車的位置,就按加長林肯車的尺寸。我將另外找人,為我研製一個適合水星路麵的汽車。”他微帶淒苦地說,“沒辦法,我無法在水星上步行。”

“好的,我會辦到。不過,”我遲疑著,“可以冒昧地問一句嗎?我想知道,你傾盡家財以放養水星生命,是為了什麽?隻是為了到水星一遊嗎?”

他平淡地說:“我認為這是件很有趣味的事,我平生隻幹自己感興趣的事。”他欠欠身,表示結束談話。

從此,洪先生的資金源源不斷地送來。**之火澆上金錢之油,產生了驚人的工作效率。當年年底,已經有15000人在為“姑媽號”飛船工作。對“水星放生”這件事,社會上在倫理意義上的反對一直沒有停止,但它始終沒有對我們形成阻力。

洪先生從不過問我們的工作。不過,每月我都要抽時間向他匯報工作進度,飛船方案搞好後,我也請他過目。洪先生常常一言不發地聽完,簡短地問:

“很好。資金上有什麽要求?”

按洪先生要求,我對他的資助嚴格保密,隻有我妻子和何律師知道資助人的姓名。當然實際上是無法保密的,姑媽號飛船需要的是數百億元資金,能拿得出這筆資金的個人屈指可數,再加上洪先生不斷拍賣其名下的產業,所以,這件事不久就成了公開的秘密。

姑媽號飛船有條不紊地建造著,到第二年,當我去洪先生家時,總是與一位漂亮的女人相遇。她有一種恬淡的美貌,就像薄霧籠罩著的一枝水仙,眉眼中帶著柔情。她就是那位尹律師。她與洪先生的關係顯然十分親近,一言一行都顯出兩人很深的相知。不過,毫無疑問,兩人之間是純潔的友情,這從尹律師坦**的目光可以確認。

尹律師已經結婚,有一個3歲的兒子。

在我向洪先生匯報進度時,他沒有讓尹律師回避。顯然,尹律師有資格分享這個秘密。談話中,尹女士常常嘴角含著微笑,靜靜地聽著,偶爾插問一句,多是關於飛船建造的技術細節。我很快知道了這種安排的目的,她就是負責建造洪先生將要乘坐的水星車的那個人。

那天尹律師單獨到我辦公室,這是我第一次單獨與她會麵。我請她坐下,喊秘書斟上咖啡,一邊忖度著她的來意。尹律師細聲細語地說:

“我想找你商量一下飛船建造的有關技術接口。你當然已經知道,我在領導著一項秘密研究,研製洪先生在水星上使用的生命維持係統。”

我點點頭。她把水星車稱作“生命維持係統”沒有使我意外。要想在沒有大氣、溫度高達450℃、又有強烈高能輻射的水星上活動,那輛車當然也可稱作生命維持係統。但尹律師下麵的話無疑是一聲晴天霹靂,她說:

“準確地說,其主要部分是人體速凍和解凍裝置。”

我從沙發上跳起來,震驚地看著她。洪先生要人體速凍裝置幹什麽?在此之前,我一直把洪先生的計劃看成一次異想天開的、挑戰式的旅行,不過毫無疑問是一次短期旅行。但——人體速凍和解凍裝置!

在我震駭的目光中,尹女士點點頭:“對,洪先生打算永遠留在水星上,看守這種生命。他準備把自己冷凍在水星的極冰中,每1000萬年醒一次,每次醒一個月,乘車巡查這種生命的進化情況,一直到幾億年後水星進化出‘人類’文明。”

她的目光悲涼,我喃喃地說:“你為什麽不勸他?讓他在水星上獨居幾億年,不是太殘忍嗎?”

她輕輕搖頭:“勸不動的,如果他能被別人勸動,他就不是洪其炎了。再說,這樣的人生設計對他未嚐不是好事。”

“為什麽?”

尹女士歎息道,“恐怕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命運對他太不公平,給了他一個無比醜陋殘缺的身體,偏偏又給他一個聰明過人的大腦。畸形的身體造就了畸形的性格,他心理陰暗,對所有正常人懷著憤懣;但他的本質又是善良的,天生具有仁者之心。他是一個畸形的統一體,仁愛的繭殼箍著報複的欲望。他在商戰中的砍伐,他在征婚時對應征者的戲弄,都是這種矛盾心態的反映。不過這些報複都是低度的,是被仁愛之心衝淡過的。但是,也許有一天,報複欲望會衝破仁愛的封鎖,那時……他本人深知這一點,也一直懷著對自身的恐懼。”

“對自身的恐懼?”我不解地看看她。她點點頭,肯定地說:“沒錯,他對自身陰暗一麵懷著恐懼,連我都能觸摸到它。他對水星放生的慷慨資助,多少是這種矛盾心態的反映。一方麵,他參與創造了一種新的生命,滿足了他的仁者之心;另一方麵,對人類也是個小小的報複吧。想想看,當他精心嗬護的水星生命進化出文明之後,水星人肯定會把洪其炎的殘疾作為標準形象,而把正常地球人看成畸形。對不?”

雖然心情沉重,我還是被這種情景逗得破顏一笑。尹律師也漾出一波笑紋,接著說,“其實,想開了,他對後半生的設計也是蠻不錯的嘛。居住在太陽近鄰,與天地齊壽,獨自漫步在水星荒原上,放牧著奇異的生命。每次從長達1000萬年的大夢中醒來,水星上的生命都會有你預想不到的變化。徹底摒棄地球上的陳規戒律、庸俗瑣碎、渾渾噩噩。有時我真想拋棄一切,拋棄丈夫和孩子,陪伴他到地老天荒——可是我做不到,所以我永遠是個庸人。”她自嘲地說,語氣中透著淒涼。

這件事讓我心頭十分沉重,甚至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懣,隻是不知道憤懣該指向誰。但我知道多說無益。我回想到,洪先生是在看過那次電視辯論僅僅兩小時內就作出了傾家相贈的決定。這種性格果決的人,誰能勸得動呢。我悶聲說:“好吧,就成全他的心願吧。現在咱們談談技術接口。”

第二天我和尹律師共同去見他,我們平靜地談著生命維持係統的細節,就像它是我們早已商定的計劃。臨告辭時,我忍不住說:

“洪先生,我很欽佩你。在我決定接受沙姑姑的遺產時,不少人說我是瘋子。不過依我看,你比我瘋得更徹底。”

洪先生難得地微微一笑:“謝謝,這是最好的誇獎。”

眾人走了,聖府大廳中隻留下圖拉拉。沒有了惱人的喧囂,他可以靜下心來同化身沙巫交談了,心靈上的交談。他久久地瞻望著化身沙巫奇特的麵容,心中充滿敬畏。聖府找到了,化身沙巫的聖體找到了。牧師及信徒們喜極欲狂。不過,他們錯了。化身沙巫的確存在,他也的確是索拉生命的創造者。但他不是神,而是來自異星的一個科學家。圖拉拉為之思考多年,早就得出了這個結論。在他對化身沙巫的敬畏中,含著深深的親近感。科學家的思維總是相通的,不管他們生活在宇宙的哪個星係,都使用同樣的數字語言,同樣的物理定律,同樣的邏輯規則。所以他覺得,在他和化身沙巫之間,有著深深的相契。

他已經捋出化身沙巫的來曆及經曆:他來自父星係第三星(藍星),是20個4152萬年前來的。(為什麽是有零有整的4152萬年?他悟到,4152萬個索拉星年恰恰等於1000萬個藍星年,沙巫是按母星的紀年方式換算過來)。那時他創造了一種新型的、與藍星生命完全不同的生命——並不是創造了索拉人,而是一種微生命——將它撒播在索拉星上,然後把進化的權杖交還給大自然。為了嗬護自己創造的生命,化身沙巫離開母星和母族,在索拉星的極冰中住了20個4152萬年。不可思議的漫長啊。當他獨自麵對蠻荒時,他孤獨嗎?當他看著微生命緩慢地進化時,他焦急嗎?當他終於看到索拉星生命進化出文明生物時,他感到欣喜嗎?

從他神車中有3000年前的聖書來看,他大約在3000年前醒來過,那時他肯定發現索拉人有了二進製語言,有了文字。但那時的索拉人還很愚昧,被宗教麻木心靈。他無法以科學來啟發他們的靈智,隻好把一些有用的信息藏在聖書裏,以宗教的形式去傳播科學。

聖書說,隻要看懂聖書,就能找到聖府,那時,化身沙巫就會醒來,帶索拉人去蒙受父星大的恩寵——什麽“大的恩寵”?一定是一個浩瀚璀璨的科學寶庫,索拉人將在一夕間躍升幾萬年、幾十萬年,與神(化身沙巫)們平起平坐。

這個前景使圖拉拉非常激動,開始著手尋找化身沙巫留下的交代。化身沙巫既然在聖書中邀請索拉人前來聖府,既然答應屆時醒來,那他肯定留下了喚醒他的辦法。圖拉拉尋找著,揣摩著,忽然發現了一個秘密的冰室。門被冰封閉著,但冰層很薄,他用尾巴打破冰門,小心地走進去。冰室裏堆著數目眾多的圓盤,薄薄的,有一麵發著金屬的光澤。這是什麽?他憑直覺猜到,這一定是化身沙巫為索拉人預備的知識,但究竟如何才能取出這些知識,他不知道,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這不奇怪,高度發展的技術常常比魔術更神秘。

但牆上的一幅畫他是懂得的,這是幅相當粗糙的畫,估計是化身沙巫用手畫成。畫的是一個索拉人,用手指著胸前的兩個閃孔。畫旁有一個按鈕,另有一個手指指著它。圖拉拉對這幅畫的含意猜度了一會兒,下決心按下這個按鈕。

他的猜測是正確的,牆上的閃孔立即開始閃爍,明明暗暗。圖拉拉認真揣摩著,很快斷定,這正是二進製的索拉人語言。閃爍的節奏滯澀生硬,而且,其編碼不是索拉人現代的語言,而是3000年前的古語言,但不管怎樣,圖拉拉還是盡力串出它所包含的意義。

“歡迎你,索拉人,既然你能來到無光的北極並找到聖府,相信你已經超越蒙昧。那麽,我們可以進行理智的交談了。”

巨大的喜悅像日冕的爆發,席卷他的全身。他終生探求的寶庫終於開啟了。那邊,閃孔的閃爍越來越熟練,一個10億歲的睿智老人在同他娓娓而談,他激動地讀下去。

“我就是聖書中所說的化身沙巫,來自父星係的藍星。20個4152年前,藍星係的科學家創造了一種全新的生命,我把它撒到水星上,並留下來照看它們的成長。我看著它們由單胞微生物變成多胞生物,看著它們離開金屬湖泊而登陸,看著它們從無性生物進化出性活動(爆滅前的配對),看著它們進化出有智慧的索拉人。這時我覺得,10億年的孤獨是值得的。”

“我的孩子們啊,索拉人類的進步要靠你們自己。所以,這些年來我基本沒幹涉你們的進化,隻是在必要時稍加點撥。現在,你們已超越蒙昧,我可以教你們一些東西了。你們如果願意,就請喚醒我吧。”

下麵他介紹喚醒自己的方法。他的蘇醒必須按照嚴格的程序,稍有違反,就會造成不可逆的死亡。圖拉拉這才知道,神聖的沙巫種族其實是一種極為脆弱的生命。他們須臾離不開空氣,否則會憋死。他們還會熱死、凍死、淹死、餓死、渴死、病死、毒死……可是,就是這麽脆弱的生命,竟然延續數十億年,並且創造出如此先進的科技!圖拉拉感慨著,認真地讀下去。他真想馬上喚醒這位10億歲的老人,對於索拉人來說,他可以被稱作神靈了。

他忽然感到一陣暈眩,知道是能量盒快耗盡了。他爬過去找自己的背囊,那裏應該有四個能量盒。但是背囊是空的!圖拉拉的感情場一陣顫栗,恐慌向他襲來。麵前這個背囊是奇卡卡的,肯定是奇卡卡把自己的背囊帶走了。他當然不是有意害自己,隻是,在剛才的宗教狂熱中,奇卡卡失去了應有的謹慎。

該怎麽辦?大廳中有燈光,但光量太弱,缺少紫外光以上的高能波段,無法維持他的生命。看來,他要在沙巫的聖府裏橫死了。

聖書中有嚴厲的聖誡:索拉人在死亡前必須找到死亡配偶,用最後的能量進行爆滅,生育出兩個以上新的個體。不進行爆滅的,尤其是死後又複蘇的,將為萬人唾棄。其實,早在聖書之前,原始索拉人就建立了這條倫理準則。這當然是對的,索拉人的軀體不能自然降解,如果都不進行爆滅,那索拉星上就沒有後來者的立足之地了。

橫死的索拉人很容易複生(隻需讓他接受光照),但圖拉拉從沒想過自己會幹這種**的醜事。不過,今天他不能死!他還有重要的事去辦,還要按沙巫的交代去喚醒沙巫,為索拉人贏得“大的恩寵”,他怎麽能在這時死去呢。頭腦中的暈眩越來越重,已經不能進行有效的思考了,他必須趕緊想出辦法。

他在衰弱腦力許可的範圍內,為自己找到一個辦法。他拖著身軀,艱難地爬到廳內最亮的燈光之下。低能光不能維持他的生存,但大概能維持一種半生半死的狀態。他無力地倒下去,但他用頑強的毅力保持著意識不至於沉落。閃孔裏喃喃地念誦著:

“我不能死,我還有未了之事。”

2046年6月1日,在我接受沙午姑姑遺產的第14年後,“姑媽號”飛船飛臨水星上空,向下噴著火焰,緩緩地落在水星的地麵上。

巨大的太陽斜掛天邊,向水星傾倒著強烈的光熱。這兒能清楚地看到日冕,它們向外延伸至數倍於太陽的外徑。在太陽兩極處的日冕呈羽狀,赤道處呈條狀,顏色淡雅,白中透藍,舞姿輕盈,美麗驚人。水星的天空沒有大氣,沒有散射光,沒有風和雲,沒有灰塵,顯得透明澄澈。極目之中,到處是暗綠色的岩石,扇狀懸崖延伸數百公裏,就像風幹杏子上的褶皺。懸崖上散布著一片片金屬液湖泊,在陽光下反射著強烈的光芒。回頭看,天邊掛著的地球清晰可見,它藍得晶瑩,美麗如一個童話。

這個荒蕪而美麗的星球將是金屬變形蟲們世世代代的生息之地。

我捧著沙姑姑的遺像,第一個踏上水星的土地。遺像是用白金蝕刻的,它將留在水星上,陪伴她創造的生命,直到千秋萬代。艙內起重機緩緩放著繩索,把洪先生的水星車放在地麵上。強烈的陽光射到暗黑色的光能板上,很快為水星車充足能量。洪先生掌著方向盤,把車輛停靠在飛船側麵。他的頭發已經花白,臉色仍如往常一樣冷漠,但我能看出他內心的激動。

洪其炎是飛船上的秘密乘客,起飛前他已經“因心髒病突發,搶救無效而去世,享年64歲。”我們發了訃告,舉行了隆重的葬禮,社會各界都一致表示哀悼。雖然他是個怪人,雖然他支持的“水星放生”行動並沒得到全人類的認可,但畢竟他的慷慨和獻身令人欽服。現在,他傾力支持的“姑媽號”飛船即將起飛,而他卻在這個時刻不幸去世,這是何等的悲劇!而其時,洪先生連同他的水星車已秘密運到飛船上。洪先生說:

“這樣很好,讓地球社會把我徹底忘卻,我可以心無旁騖,留在水星上幹我的事了。”

飛船船長柳明少將指揮著,兩名船員抬著一個綠色的冷藏箱走下舷梯。裏麵是20塊冷凝金屬棒,那是從沙午姑姑的生命熔爐中取出的,其中藏著生命的種子。飛船降落在卡路裏盆地,溫度計顯示,此刻艙外溫度是720℃。宇航服裏的太陽能空調器嗡嗡地響著,用太陽送來的光能抵抗著太陽送來的酷熱。如果沒有空調,別說宇航員了,連那20塊金屬棒也會在瞬間熔化。

5個船員都下來了,馬上開始工作。我們打算在一個水星日完成所有的工作,然後留下洪先生,其餘人返回地球。5個船員將在這兒建一些小型太陽能電站,通過兩根細細的超導電纜送往北極。電纜是比較廉價的釔鋇銅氧化物,隻能在-170℃以下的低溫保持超導性,不過這在水星上已足以勝任了。白天,太陽能電站轉換的電量將就近儲存在蓄電瓶內;晚上,當氣溫降到-170℃時,電源便經超導電纜送到遙遠的極地。在那兒它為洪先生的速凍和解凍提供能源。至於每個複蘇周期中那長達1000萬年的冷藏過程,則可以由-60℃的極冰自動製冷,不必耗用能源。所以,一個小型的100千瓦發電站就足夠了。不過為了絕對保險起見,我們用20個結構不同的發電站並成一個電網。要知道,洪先生的一覺將睡上1000萬年。1000萬年中的變化誰能預想得到呢?

我和柳船長乘上洪先生的跑車,三人共同去尋找合適的放生地。這輛生命之舟設計得十分緊湊,車身覆蓋著太陽能極板,十分高效,即使在極夜微弱的陽光中,也能維持它的行駛。車後是小型食物再生裝置和製氧裝置,能提供足夠一人用的人造食品和空氣。下麵是強大的蓄電瓶,能提供十萬千瓦時的電量,其壽命(在不斷充放電的條件下)可以達到無限長。洪先生周圍是快速冷凝裝置,隻要一按電鈕,便能在2秒鍾內對他進行深度冷凍。1000萬年後,該裝置會自動啟動,使他複蘇。他身下的駕駛椅實際是兩隻靈巧的機械腿,可以帶他離開車輛,短時間出去步行,因為,放養生命的金屬湖泊常常是車輛開不到的地方。

洪先生聚精會神地開著車,在崎嶇不平的荒漠上尋找著道路,我和柳船長坐在後排。為了方便工作,我們在車內也穿著宇航服。老柳以軍人的姿態端坐著,默默凝視著洪先生的白發,凝望著他高高突起的駝背和雞胸,以及瘦弱畸形的腿腳,目光中充滿憐憫。我很想同洪先生多談幾句,因為,在此後的億萬年中,他不會再遇上一位可以交談的故人了。不過在悲壯的氣氛中,我難以打開話題,隻是就道路情況簡短地交談幾句。

洪先生扭過頭:“小陳,我臨‘死’前清查了我的財產,還餘幾百萬吧。我把它留給你和小尹了,你們為這件事犧牲太多。”

“不,犧牲最多的是你。洪先生,你是有仁者之愛的偉人。”

“偉人是沙女士。她,還有你,讓我的晚年有了全新的生活,謝謝。”

我低聲說:“不,是我該向你表示謝意。”

車子經過一個金屬湖,金屬液發出白熱的光芒。用光度測溫計量量,這兒有620℃,對於那些小生命來說高了一些。我們繼續前行,又找到一處金屬湖,它半掩在懸崖之下,太陽光隻能斜照它,所以溫度較低。我們把車停下,洪先生操縱著機械腿邁下車,我和柳船長揣上兩塊金屬棒跟在後邊。金屬湖在下方100米處,地形陡峭,雖然他的機械腿十分靈巧,但行走仍相當艱難。在邁過一道深溝時,他的身子趔趄一下,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扶,老柳搖搖手止住我。是的,老柳是對的。洪先生必須能獨力生存,在此後的億萬年中,不會有人幫助他。如果他一旦失手摔下,隻能以他的殘腿努力站起來,否則……我鼻梁發酸,趕快拋開這個念頭。

我們終於到了湖邊,暗紅的金屬液麵十分平靜。我們測量出溫度是423℃,溶液中含有錫、鉛、鈉、水銀,也有部分固相的錳、鉬、鉻微粒,這是變形蟲理想的繁殖之地。我們從懷中掏出金屬棒交給洪先生,他把它們托在宇航服的手套裏,等待著。斜照的陽光很快使它們融化,變成小圓球,滾落在湖中,與湖麵融合在一起。少頃,洪先生把一枚探頭插進金屬液中,打開袖珍屏幕,上麵顯示著放大的圖像。探頭尋找到一個變形蟲,它已經醒了,慵懶地扭曲著,變形著,移動著,動作舒緩,十分愜意,就像這是它久已住慣的老家。

三個人欣慰地相視而笑。

我們總共找到10處合適的金屬湖,把20塊“菌種”放進去。在這10個不相連的生命綠洲裏,誰知道會發生什麽事?也許它們會迅速夭折,當洪其炎從冷凍中複蘇過來後,隻能看到一片生命的荒漠;也許它們會活下來,並在水星的高溫中迅速進化,脫離湖泊,登上陸地,最終進化出智慧生命。那時,洪先生也許會融入其中,不再孤獨。

太陽緩緩地移動著,我們趕往天光暗淡的北極。那兒的工作已經做完。暗綠色的極冰中鑿出一個大洞,布置了照明燈光,40根超導電纜扯進洞內,匯聚在一個接頭板上,再與水星車的接口相連。冰洞內堆放著足夠洪先生食用30年的罐頭食品,這是為了預防食物再生裝置一旦失效。隻是我們拿不準,放置數千萬年的食物(雖然是在-60℃的低溫下)還能否食用。

我們把洪先生扶出來,在冰洞中開了一次聚餐會。這是“最後一次晚餐”,以後洪先生就得獨自忍受億萬年的孤獨了。吃飯時洪先生仍然沉默寡言,麵色很平靜。幾個年輕的船員用敬畏的目光看他,就像在仰望上帝。這種目光拉遠了他同大夥兒的距離,所以,盡管我和老柳做了最大的努力,也沒能使氣氛活躍起來。

我們在悲壯的氛圍中吃完飯,洪先生脫下宇航服,赤身返回車內,沙女士的金像置放在前窗玻璃處。我俯下身問:

“洪先生,你還有什麽話嗎?”

“請接通地球,我和尹律師說話。”

接通了。他對著車內話筒簡短地說:“小尹,謝謝你,我會永遠記住你陪我度過的日子。”

他的話語化作電波,離開水星,向一億公裏外的地球飛去。他不再說話,靜靜地等待著。十分鍾後才傳來回音,我們都在耳機中聽到了,尹女士帶著哭聲喊道:

“其炎!永別了!我愛你!”

洪先生恬淡地一笑,向我們揮手告別。在這個刹那,他的笑容使醜陋的麵孔變得光彩照人。他按下一個電鈕,立時冷霧包圍了他的**,凝固了他的笑容,2秒鍾後他已進入深度冷凍。我們對生命維持係統做了最後一次檢查,依次向他鞠躬,然後默默退出冰洞,向飛船返回。

5個地球日後,“姑媽號”飛船離開水星,開始長達1年的返程。不過,大家都覺得我們已經把自身生命的一部分留在這顆星球上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圖拉拉隱約感到人群回來了,聖府大廳裏一片鬧騰。他努力喊奇卡卡,喊胡巴巴,沒人理他,也許他並沒喊出聲,他隻是在心中呼喊罷了。鬧騰的人群逐漸離開,大廳裏的**平息了。他悲愴地地想,我真的要在聖府中橫死麽?

能量漸漸流入體內,思維清晰了,有人給他換了能量盒。睜開眼,看見奇卡卡正憐憫地看著他。他虛弱地閃道:

“謝謝。”

奇卡卡轉過目光,不願與他對視,微弱地閃道:“你一直在低聲喚我的名字,你說你有未了之事。我不忍心讓你橫死,偷偷給你換了能量盒。現在,你好自為之吧。”

奇卡卡像躲避魔鬼一樣急急跑了,不願意和一位醜惡的“橫死複生者”待在一起。圖拉拉感歎著,立起身子,看見奇卡卡為他留下四個能量盒,足夠他返回到有光地帶了。化身沙巫呢?他急迫地四處查看。沒有了,連同他的神車都沒有了。他想起胡巴巴臨走說:要稟報教皇,迎回化身沙巫的聖體,在父星的光輝下喚他醒來。一陣焦灼的電波把圖拉拉淹沒,他已知道沙巫的身體實際上是很脆弱的,那些愚昧的信徒們很可能把他害死。他可是索拉人的恩人啊。

他要趕快去製止!這時他悲傷地發現,在經曆了長期的半死狀態後,他身上的金屬光澤已經暗淡了。這是橫死者的標誌,是不可豁免的天罰。如果他不趕緊爆滅,他就隻能活在人們的鄙夷和仇恨中。

但此刻顧不了這些,他帶上能量盒,立即趕回戛杜裏盆地。那是索拉星上最熱的地方,所有隆重的聖禮都在那兒舉行。

他爬出無光地帶,無數橫死者還橫亙在沿途。他歉然地想,恐怕自己已沒有能力實現來時的承諾,無力收斂他們了。進入有光地帶後,他看到索拉人成群結隊向前趕,他們的閃孔興奮地閃爍著:化身沙巫的複生大典馬上要舉行了!圖拉拉想去問個詳細,但人群立即發現他的恥辱印,怒衝衝地詛咒他,用尾巴打他。圖拉拉隻好悲哀地遠遠避開。

一個索拉星日過去了,他中午時趕到戛杜裏盆地的中央。眼前的景象令他瞠目,成千上萬的索拉人密密麻麻地聚在聖壇旁,群聚的感情場互相激勵,形成正反饋,其強度使每個人都陷於癲狂。連圖拉拉也幾乎被同化了,他用頑強的毅力壓下自己的宗教衝動。

好在癲狂的人群不大注意他的恥辱印,他夾在人群中向聖壇近處擠去。神車停在那裏,車門關閉著,化身沙巫的聖體就在其中,仍緊閉著雙眼。人群向他跪拜,腦袋和尾巴猛烈地撞擊地麵。這種撞擊原先是雜亂的,逐漸變成統一的節奏,竟使地麵在一波波撞擊中微微起伏。

教皇出來了,在聖壇邊跪下,信徒的跪拜和祈禱又掀起一個**。這時,一個高級執事走上前,讓大家肅靜。竟然是奇卡卡!看來教皇對這位背叛科學投身宗教的人寵愛有加,他的地位如今已在胡巴巴之上了。奇卡卡待大家靜下來,朗朗地宣布:

“我奉教皇敕令,去北極找到極冰中的聖府,迎來化身沙巫的聖體。此刻,沙巫神將在父星的光輝下醒來,賜給我們大的恩寵!教皇陛下今天親臨聖壇,跪迎沙巫大神複生!”

教皇再次叩拜後,奇卡卡拉開車門,僧侶上前,想要抬出化身沙巫的聖體。圖拉拉此刻顧不得個人安危,閃孔裏射出兩道強光,烙在一名僧侶的背上,暫時製止住他。圖拉拉發出強烈的信息:

“不能把他抬出來,那會害死他的!”他急中生智,又加了一句有威懾力的話,“是沙巫神親口告訴我的,你們不能做瀆神的事!”

人們愣住了,連教皇也一時無語。奇卡卡憤怒地轉過身,大聲說:“不要聽他的,他是一個橫死者,不許他褻瀆神靈!”

人們這才發現他的恥辱印,立刻有一條尾巴甩過來,重重地擊在他的背上。他眼前發黑,但仍堅持著發出下麵的信息:

“不能讓化身沙巫受父星的照射,你們會害死他的!”

又是狂怒的幾擊,他身體不支,癱倒在地,仍有人狠狠地抽擊他。奇卡卡惡狠狠地瞪圖拉拉一眼,舉手讓眾人靜下來。迎聖體的儀式開始了。四個僧侶小心地把化身沙巫抬出車,眾人的感情場猛烈地迸射、激勵、加強,千萬雙閃孔同時感頌著沙巫神的大德和大能。

這種感情場是極端排外的,現場中隻有圖拉拉的感情是異端,他頭疼欲裂,像是被千萬根針刺著神經。他掙紮著立起上身,從人縫中向裏看。化身沙巫的聖體已擺放在一個高高的聖台上,教皇領著奇卡卡、胡巴巴在伏地跪拜。圖拉拉的神經抽緊了,他想可怕的事馬上就要發生了。化身沙巫坐在聖台上,眼睛仍然緊閉著。在父星強烈的照射下,在720度的高溫中,他的身軀很快開始發黑,水分從體內猛烈蒸發,向上方升騰,在他附近造成了一個畸變的透明區域。隨之他的身體開始冒煙,淡淡的灰煙。然後,焦透的身體一塊塊迸脫,剩下一副焦黑的骨架。

教皇和信徒們都目瞪口呆,這是怎麽回事?索拉人的金屬身體從不怕父星的暴曬,那些未經爆滅的遺體能千萬年保存下來。但化身沙巫的聖體為什麽被父星毀壞?人們想到剛才圖拉拉的話:“不能讓他受父星的照射,你們會害死他的。”他們開始感到恐懼。千萬人的恐懼場匯聚在一起,緩緩加強,緩緩蓄勢,尋找著泄洪的口子。

教皇和奇卡卡的恐懼也不在眾人之下——誰敢承擔毀壞聖體的罪名?如果有人振臂一呼,信徒們會把罪人撕碎,即使貴為教皇也不能逃脫。時間在恐懼中靜止,恐懼和鬱怒的感情場在繼續加強。忽然奇卡卡如奉神諭,立起身來指著那副骨架宣布:

“是父星懲罰了他!他曾逃到極冰中躲避父星,但父星並沒有饒恕他!”

恐懼場瞬時間無影無蹤,信徒們的神經一下子放鬆了。是啊,聖書中確實說過,化身沙巫失去父星的寵愛,藏到極冰中逃避父星的懲罰。現在大家也親眼看見是父星的光芒把他毀壞了。奇卡卡抓住了這個時機,惡狠狠地宣布:

“殺死他!”

他的閃孔中閃出兩道殺戮強光,射向沙巫的骨架。信徒們立即仿效,無數強光聚焦在骨架上,使骨架轟然坍塌。教皇顯然仍處在慌亂中,他沒有在這兒多停,起身摩挲著奇卡卡的頭頂表示讚賞,隨後匆匆離去。

信徒們也很快散去。雖然他們用暴烈的行動驅走恐懼,但把暴力加在化身沙巫的聖體上,這事總讓他們忐忑不安。片刻之後,萬頭攢動的場景不見了,隻留下聖壇上一副破碎的骨架,一輛砸扁了的神車,一副白金雕像,還有地上一個虛弱的圖拉拉。

圖拉拉忍著頭部的劇疼,掙紮著走到骨架邊。灰黑色的骨架散落一地,頭顱孤零零地滾在一旁,兩隻眼睛變成兩個黑洞,悲憤地瞪著天邊。片刻之前,他還是人人敬仰的化身沙巫,是一個豐滿堅硬的聖體,轉瞬之間被毀壞了,永遠不可挽救了。圖拉拉感到深深的自責。如果他事先能見到教皇,相信憑自己的聲望,能說服他采用正確的方法喚醒沙巫——畢竟教皇也不願聖體遭到毀壞呀。可惜晚了,來不及了,這一切都是由於缺少一個備用能量盒,是由於自己該死的疏忽。

他深深地俯伏在地,悲傷地向化身沙巫認罪。

他立起身,小心地搜集化身沙巫的骨架。為什麽這樣做?不知道,他沒有什麽目的,隻是想以這種下意識的動作來驅散心中的悲傷和悔恨。隻是到了兩千年後,當科學家根據基因技術(在沙巫留下的大批光盤裏有詳細的解說)從幸存的骨架中提取了化身沙巫的基因並使他複活之後,索拉人才由衷地讚歎圖拉拉的遠見。

此後1000年是索拉星的黑暗時期,狂熱的教徒砸碎了和科學有關的一切東西,連索拉人曾廣泛使用的能量盒,也被當做瀆神的奇技**巧被全部砸壞。羽翼未豐的科學遭到迎頭痛擊,一蹶不振,直到1000年後才慢慢恢複元氣。

沙巫教則達到極盛。他們仍信奉沙巫,但化身沙巫不再被說成沙巫大神的使者,他成了一尊偽神,一個罪神。信徒的祈禱詞中加了一句:

“我奉沙巫大神為天地間唯一的至尊,

我唾棄偽神,他不是大神的化身。”

不過,沙巫教中悄悄地興起一個小派別,叫贖罪派。據說傳教者是一個橫死後複生的賤民。他們仍信奉化身沙巫是大神的使臣和索拉人的創造者,他們精心保存著兩件聖物,一件是焦黑的頭骨,一件是白金製的塑像。贖罪派的教義中,關於沙巫之死的是非是這樣說的:化身沙巫確實是沙巫的化身,原打算給索拉星帶來無上的幸福。但他被索拉人錯殺了,幸福也與索拉人交臂而過。

盡管新教皇奇卡卡頒布了嚴厲的鎮壓法令,但贖罪派的信徒日漸增多。因為贖罪派的教義喚醒了人們的良知,喚醒了潛藏內心深處的負罪感。對教庭的鎮壓,贖罪派從不做公開的反抗,他們默默地蔓延著,到處搜集與科學有關的一切東西:砸碎的能量盒,神車的碎片,殘缺不全的圖紙和文字等。在那位180歲的贖罪派傳教者去世後,再沒人能懂得這些東西,但他們仍執著地收藏著,因為——傳教者說過,等化身沙巫在下一個千禧年複活時,它們就有用了。

贖罪派隻尊奉聖書的舊約篇而揚棄新約篇。他們在舊約篇上加了一段禱文:

“化身沙巫越權創造了索拉人,父星懲罰了他。

索拉人殺死了化身沙巫,你們得到父星的授權了嗎?

索拉人啊,

你們殺死了自己的生父,你們有罪了;

你們要世世代代背負著原罪,直到化身沙巫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