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星播種—— 科幻中的“聖經”

再宏偉的史詩性事件也有一個普通的開端。2032年,正當萬物複蘇的季節。這天我和客戶談妥一筆千萬元的訂單,晚上在得意樓宴請了客戶。回到家中已是11點,兒子早睡了,妻子田婭依在床頭等我。酒精還在血管中燃燒,趕跑了我的睡意,妻子泡了一杯綠茶,倚在身邊陪我閑聊。我說:“田婭,我的這一生相當順遂呀,年方34歲,有了兩千萬資產,生意成功,又有美妻嬌子。人生如此,夫複何求!”妻子知道我醉了,抿嘴笑著沒接話。

這時電話鈴響了,拿起聽筒,屏幕上顯出一位男人,身板硬朗,一頭銀發一絲不亂,目光沉靜,也透著幾分銳利。他微笑著問:

“是陳義哲先生嗎?我是何俊律師。”

“我是陳義哲,請問?”

何律師舉起手指止住我的問話,笑道:“雖然我知道不會錯,但我仍要核對一下。”他念出我的身份證號碼,我父母的名字,我的公司名稱,“這些資料都沒錯吧。”

“不錯。”

“那麽,我正式通知你,我的當事人沙午女士指定你為她的遺產繼承人。沙女士是5年前去世的。”

我和妻子驚異地對看一眼,“沙午女士?我不認識——噢,對了!”我突然想起來了,小時在爸爸的客人中有這麽一位女士,論起來是我的遠房姑姑。她那時的年齡在40歲左右,個子矮小,獨身,沒有兒女,性格似乎很清高恬淡。在我孩提的印象中,她並不怎麽親近我,但老是坐在角落裏靜靜地觀察我。後來我離開家鄉,再沒有聽過她的消息。她怎麽忽然指定我為遺產繼承人呢?“我想起沙午姑姑了,對她的去世我很難過。我知道她沒有子女,但她沒有別的近親嗎?”

“有,但她指定你為唯一繼承人。想知道為什麽嗎?”

“請講。”

“還是明天吧,明天請允許我去拜訪你,上午9點,可以嗎?好,再見。”

屏幕暗下去,我茫然地看著妻子,這個消息太突然了。妻子抿嘴笑著:“義哲先生,你的人生的確順遂呀。看,又是一筆天外飛來的遺產,沒準它有幾個億呢。”

我搖搖頭:“不會。我知道沙午姑姑是一名科學家,收入雖豐,但仍屬於工薪階層,不會有太豐厚的遺產。不過我很感動,她怎麽不聲不響就看中我呢?說說看,你丈夫是不是有很多優點?”

“當然啦,不然我怎麽會在50億人中選上你呢。”

我笑著摟緊妻子,把她抱到**。

第二天,何律師準時來到我的公司。我讓秘書把房門關上,交代下屬不要來打擾。何律師把黑色皮包放在膝蓋上,我想,他馬上會拉開皮包,取出一份遺囑宣讀了。但他沒有這樣做,而是輕歎道:

“陳先生,恐怕這是我一生中最困難的律師業務。為什麽這樣說?以後你會明白的。現在,先說說我的當事人為什麽指定你繼承遺產吧。”

他說:“還記得你兩歲時的一件事嗎?那時你剛剛會說一些單音節的詞。一天你父母抱著你出門玩,沙女士也陪著。你們遇到一家飯店正在宰牛,血流遍地,牛的眼睛下掛著淚珠。你們在那兒沒有停留,大人們都沒料到你會把這件事放到心裏。回家後你一直悶悶不樂,反複念叨著,刀、殺、刀、殺。你媽媽忽然明白了你的意思,說:你是說那些人用刀殺牛,牛很可憐,對不對?你一下子放聲大哭,哭得驚天動地,勸也勸不住。從那之後,沙女士就很注意你,說你天生有仁者之心。”

我仔細回想,最終還是搖了搖頭,這件事在我心中已沒有一絲記憶。何律師又說,另一件事則是你7歲之後了。沙女士說,那時你有超出7歲的早熟,常常皺著眉頭愣神,或向大人問一些古古怪怪的問題。有一天你問沙姑姑,為什麽閉上眼睛後,眼簾上並不是空的,不是絕對的黑暗,而是有無數細小的微粒、空隙或什麽東西飄來飄去,但無法看清它們。你常常閉上眼睛努力想看清,總也辦不到,因為當你把眼珠對準它時,它會慢慢滑出視野。你問沙姑姑,那些雜亂的東西是什麽?是不是在我們看得見的世界背後,還有一個看不見的世界?

我點點頭,心中發熱,也有些發酸。童年時我為這個毫無意義的問題苦苦追尋過,一直沒有答案。即使現在,閉上眼睛,我仍能看到眼簾上亂七八糟的麻點,它確實存在,但永遠在你的視野之外。也許它隻是瞳孔微結構在視網膜上的反映?或者是另一個世界(微觀世界)的投影?現在,我已沒有閑心去探求這個問題了,能有什麽意義呢。但童年時,我確實為它苦苦尋覓過。

我沒想到這件小事竟有人記得,我甚至有點畏懼:一個人的一生中,有多少雙眼睛在默默地觀察你啊。何律師盯著我眼睛深處,微笑道:

“看來你回憶起來了。沙女士說,從那時起她就發現你天生慧根,天生與科學有緣。”

我猜度著,沙姑姑的遺產大概與科學研究有關吧,可能她有某個未完成的重要課題等待我去解決。我很感動,但更多的是苦笑。少年時我確實有強烈的探索欲,無論是磁鐵對鐵砂的吸引,還是向日葵朝著太陽的轉動,都能使我迷醉。我曾夢想做一個洞悉宇宙奧秘的科學家,但最終卻走上經商之路。人的命運是不能全由自己擇定的。

“謝謝沙姑姑對我的器重。但我隻是一個商人,在商海中幹得還不錯。我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即使我真的有慧根,這慧根也早已枯死了。”

“沒關係,她對你非常信賴,她說,你一旦回頭,便可立地成佛。”他強調道,“一旦回頭,立地成佛,這是沙女士的原話。”

我既感動,也有些好笑,看來這位沙姑姑是賴上我啦!她就隻差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了。不過,如果繼承遺產意味著放棄我成功的商業生涯,那沙姑姑恐怕要失望了。但我仍然禮貌地等客人往下說。老於世故的何律師顯然洞悉我的心理,笑道:

“我已經說過,這是我最困難的一次律師業務。你是否接受這筆遺產,務請認真考慮後再定奪,你完全可以拒絕的。”他歉然說,“對不起,我現在還不能宣布遺囑的內容。遵照我當事人的規定,請你先看看這本研究筆記,如果你對它不感興趣,我們就不必深談了。請你務必抽時間詳細閱讀,這是立囑人的要求。”

他從黑提包裏取出一本薄薄的筆記,鄭重地遞給我,然後含笑告辭。

這位狡猾的老律師成功地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匆匆安排了一天的工作,帶上筆記本回到家中。家裏沒有人,我走進書房,關上門,掏出筆記本認真端詳。封皮是黑色的,已有磨損,顯然是幾十年前的舊物。它靜靜地躺在我手中,就像是慣於保守秘密的滄桑老人。筆記本裏究竟藏有什麽秘密?

我鄭重地打開它。不,沒什麽秘密,隻是一般的研究筆記,是心得、雜記和一些試驗記錄。遣詞用句很簡練,看懂它比較困難,不過我還是認真看下去。後來,我看到一篇短文,一篇不足千字的短文,這篇短文影響了我的一生。

《生命模板》

20世紀後半期,科學家費因曼和德雷克斯勒開啟了納米科學的先河。他們說,自古以來人們製造物品的方法都是“自上而下”的,是用切削、分割、組合的方法來製造。那麽,為什麽我們不能“自下而上”呢?可以設想製造這樣的納米機器人,它們能大量地自我複製,然後它們去分解灰塵的原子,再把原子堆砌成肥皂和餐巾紙。這時,生命和非生命、製造和成長的界限就模糊了,互相滲透了。

這當然是一個美好的設想,可惜其中有一個重大的缺陷——當納米機器人大量複製時,當它們把原子堆砌成肥皂和餐巾紙時,它們所需的程序指令從何而來?毫無疑問,這個指令仍是自上而下的,因此就形成宏觀世界到納米世界的信息瓶頸。這個瓶頸並非不能解決,但它會使納米機器人大大複雜化,使自下而上的堆砌煩瑣得無法進行。

有沒有簡便的真正自下而上的方法?有。自然界有現成的例子——生命。即使最簡單的生命,如艾滋病毒、大腸杆菌、線蟲、蚊子,它們的構造也是極複雜的,遠遠超過汽車、電視機等機器。但這些複雜體卻能按DNA中暗藏的指令,自下而上的建造起來。這個過程極為高效和低廉。想想吧,如果以機械的辦法造出一架功能不弱於蚊子的微型直升機,需要人們做出多麽艱巨的努力!付出多少金錢!而蚊子的發育呢,隻需要一顆蟲卵和一池汙水就行了。

由於生命體的極端複雜和精巧,人們常把它神秘化,認為它隻能是上帝所創造,認為生命體的建造過程是人類永遠無法破譯的黑箱。實際上並非如此,隻要用還原論的手術刀去剖析它,就會發現它也是一種自組織過程,僅此而已。宇宙中的一切都是由自組織形成:宇宙大爆炸形成的誇克;宇宙星雲中產生的星體;地球岩石圈的形成;石膏和氯化鈉的結晶;六角形雪花的凝結,等等等等。宇宙中的四種力:強力、弱力、電磁力和引力是萬能的黏合劑,是它們促使複雜組織能自發地建造。

生命也是一種自組織,不過是高層麵的自組織。兩者的區別在於:非生命物質自組織過程是不需要模板的,或者說它也要模板,但這種模板很簡單,宇宙中無處不有。所以,太陽和100億光年外的恒星可以有相同的成長過程;巴納德星係的行星上如果飄雪花,它也隻能是六角,絕不會是五角。而生命體的自組織需要複雜的模板,它們隻能產生於難得的機緣和億萬年的進化。但不管怎麽說,生命體的建造本質上也是一種物理過程,是由化學鍵(實質上是電磁力)驅使原子自動堆砌成原子團,原子團變形、拓展、翻卷,直到生命體建造出來。

想造一台微型直升機嗎?假如我們找到類似蚊卵的模板(當然不需要吸血功能),讓它孵化、發育……這個工作該多麽簡單!

不過,以蛋白質為基礎的生命體有致命的弱點:它太脆弱,不耐熱,不耐凍,不耐輻射,壽命短,強度低,等等。那麽,能否用矽、錫、鈉、鐵、鋁、汞等金屬原子,依照生命體的建造原理,“自下而上”地建造出高強度的納米機器,或納米生命呢?

經過30年的摸索,我想我已製造了矽錫鈉生命的最簡單的模板。

也許我確實有科學的慧根,我馬上被這篇樸實的文章吸引住了。它剖析了複雜的大千世界,輕鬆地抽出清晰的脈絡。尤其是結尾那句簡短的、平淡的宣布,縱然是科學的外行也能掂出它的分量。一種矽錫鈉生命的模板!一種高強度的,完全異於現有生命形式的新生命!可以斷定,我將得到的遺產肯定與之有關。

我立即打電話給何律師,直截了當地問他:“何律師,那種矽錫鈉生命是什麽樣子?現在在哪兒?”

何律師在電話中大笑道:

“沙女士的估計完全正確,她說你會打電話來的,還說如果你不打來電話,律師就可以中斷工作了。她沒看錯你。來吧,我領你去,那種新型生命在她的私人實驗室裏。”

沙女士的試驗室在城郊的一座小山坡上,是一幢不大的平房,屋內有兩名工作人員正在安靜地工作。何律師引我參觀各屋的設施,耐心解釋著。他笑著說道:“給沙女士當了10年律師,我已成半個納米科學家啦。”他領我到實驗室的核心——所謂的生命熔爐。四周是厚厚的磚牆,打開堅固的隔熱門,灼熱的氣浪撲麵而來,裏麵是一個約有100平方米的大熔池,暗紅色的金屬液在其中緩緩地湧動。看不到加熱裝置,大概藏在熔池下麵吧。透過熔池上方因高熱而畸變的空氣,能看到對麵牆上有一麵金屬蝕刻像,那是一位相貌普通的中年女人,何律師說那就是沙午女士了。她默默俯視著下麵灼熱的熔池,目光慈愛,又透著蒼涼,就像遠古的女媧看著她剛用泥土團成的小人。

何律師告訴我,這是些低熔點金屬(錫、鉛、鈉、汞等)的混合熔液,其中散布著矽、鐵、鉻、錳、鉬等高熔點物質,這些高熔點物質尺寸為納米級,在熔液中保持著固體形態。我們的變形蟲——即沙女士說的新型生命——正是以這些納米級固相原子團為骨架,俘獲一些液相金屬而組成的。熔池常年保持在490℃正負85℃的範圍,這是變形蟲最適宜的生存環境。“現在,看看它們的真容吧。”

他按一下按鈕,側麵牆上映出圖像。圖像大概是用X光層析技術拍的,畫麵一層層透過**金屬,停在一個微小的異形體上。從色度看,它和周圍的**金屬幾乎難以區分,但仔細看可以看出它四周有薄膜團住。它努力蠕動著,在黏稠的金屬液中緩緩地前進,形狀隨時變化,身後留下一道隱約可見的尾跡,不過尾跡很快就消失了。

“這就是沙女士創造的變形蟲,是一種納米機器,或納米生命。在這個尺度的自組織活動中,機器和生命這兩個概念可以合而為一了。”何律師說,“它的尺度有幾百納米,能自我複製,能通過體膜同外界進行新陳代謝。不過它吃食物隻是為了提供建造身體的材料(尤其是固相元素),並不提供能量。它實際是以光為食物,體膜上有無數光電轉換器,以電能驅動它體內的金屬‘肌肉’進行運動。”

我緊緊盯著屏幕,喃喃地說:“不可思議,真是不可思議!”

“是啊,和地球上的生命完全不同。它的死亡和繁衍更離奇呢。一隻變形蟲的壽命隻有12—16天,在這段時期,它們蠕動、吞吃、長大,然後蜷成一團,使外殼硬化。在硬殼內的物質發生‘爆滅’,重新組合成若幹隻小變形蟲。至於爆滅時生命信息如何向後代傳遞,沙女士去世前還未及弄清。”

“它們繁殖很快嗎?”

“不快,金屬液中的變形蟲達到一定密度時,就會自動停止繁殖。我想其內在原因是合適的固相材料被耗盡了。看!快看!鏡頭正好捕捉到一隻快要爆滅的變形蟲!”

屏幕上,一隻變形蟲的外殼顯然固化了,在周圍緩緩湧動的金屬液中,它的形狀保持不變。片刻之後,殼體內爆發出一道電光,隨之殼內物質劇烈翻動,又很快平靜下來,分成四個小團。然後硬殼破裂,四隻小變形蟲扭轉著身體,向四個方向緩緩遊走。

我看呆了,心中有黃鍾大呂在震響,那是深沉蒼勁的天籟,是宇宙的律動。我記得有不少科學家論述過生命的極限環境,但誰能想到,在500℃的金屬液中,會有一種金屬生命,一種不依賴水和空氣的生命?這種生命模板的合成是多麽艱難的事,那應該是上帝10億年的工作,沙姑姑怎麽能在幾十年的研究中就把它創造出來?我瞻望著她的雕像,心中充滿敬畏。何律師關上隔熱門,領我回辦公室。他說:

“這種生命還相當粗糙,它體內光電轉換器的效率還不如普通的太陽能板呢。沙女士說,經過一代代進化後,它們也會像地球生命一樣精巧,不過那肯定是幾億年以後的事了。至少在我接手後的5年裏,這些慢性子的家夥們沒有一點兒變化。”

我問:“這是私人實驗室?得不到政府的支持?”

“對,至於原因,我想你能猜到。從實用主義觀點看,這種研究恐怕在幾千萬年內毫無價值。沙女士開始研究時,原是想創造某種能耐高溫、有實用價值的納米機器人。後來她陰差陽錯地搞出了這種小變形蟲,但一直沒有為它找到實際用途。沙女士去世後,委托我用她的財產維持生命熔爐的運轉,不過,這筆資金很快就要告罄了。”

他看看我,我看看他,我們都知道這句話的含意。沙女士留給我的,實際是一筆負資產,我一旦接下,就要向這座熔爐投入大量的資金,直到用盡家財。然後,然後該怎麽辦?再去尋找一個像我這樣易於被感動的傻瓜?

但不管怎樣,我無法拒絕。這些生命盡管粗糙,終究已脫離物質世界。它們是妙手偶得的孤品,如果生存下去,也許能複現地球生命的絢麗。我怎忍心讓它們因我而死呢。童年的科學情結忽然複活了,就像是一泓春水悄悄融化著積雪。我歎口氣:“何律師,宣布遺囑吧。”

“啊,不,”何律師笑道:“遵照沙女士的規定,還有第二道程序呢。請你先看完這封信吧。”

他從皮包中掏出一件封固的信,鄭重地遞給我。我狐疑地接過來,撕開。信箋上用手寫體簡單地寫著兩行字,其內容是那樣驚世駭俗:

“致我的遺產繼承人:

真正的生命是不能圈養的,太陽係中正好有合適的放養地——水星。”

我呆住了。我瞠目結舌,太陽穴的血管嘭嘭跳動。那個狡猾的律師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他一定料到了這封信對我的震撼。是啊,與這兩行字相比,此前我看到的一切還值得一提嗎?

索拉星

《聖書》《創世紀》

大神沙巫創造了索拉人。沙巫神是父星之獨子,住在父星第三星上,那個星球曾是藍色的,浸在水波之中。20個4152萬年前,神來到索拉星上,他見索拉星是好的,光是好的,天地是好的。神說:好的天地,焉能沒有活物呢。神伸展身軀,高579億步,從父星的熔爐裏舀出熱的湯液,湯液中有小的活物。他把湯液灑遍索拉星的土地。20個4152萬年後,小活物長成索拉人。

沙巫神行完這件事,失去了父星的寵愛。父星發怒說:你怎麽敢代我行這件事?父星用白色的光劍懲罰了藍星,毀滅了沙巫的家。沙巫神乘神車逃離藍星,去了父星照不到的地方。

沙巫神在索拉星上留下化身,化身沙巫睡在北極的寒冰裏,躲避著父星。每隔4152萬年,化身沙巫醒來,乘神車巡視索拉星。他憐憫索拉人的愚昧,把智慧吹進索拉人的眼睛和閃孔。

沙巫神告訴索拉人:

我的孩子們啊,我偏愛你們,你們有福了。我造出你們的身體比我更強壯,不怕父星的懲罰;你們以光為食,不以生命為食;你們是金屬做的身子,不是泥和水做的身子;你們身上有五竅,不是九竅;你們沒有雌雄之分,免去做人的原罪。你們有福了啊。

沙巫神告訴索拉人:

我把神的靈智藏在聖書裏,你們什麽時候能看懂它呢。看懂聖書的人就能找到極冰中的聖府,神會醒來,帶你蒙受父星大的恩寵。

水星素描

水星是離太陽最近的行星,距太陽0.387地球天文單位,即5789萬公裏。太陽光猛烈地傾瀉到水星上,使它成了太陽係最熱的行星。它的白晝溫度可達450℃,在一個名叫卡路裏盆地的地方,最高溫度曾達到973℃。由於沒有大氣保溫,夜晚溫度可低至-173℃。這個與太陽近在咫尺的星球上竟然也有冰的存在,它們分布於水星的兩極,常年保持著-60℃以下的溫度。

水星質量為地球的1/25,磁場強度為地球的1/100。公轉周期為87.96天,即1000地球年=4152水星年。水星自轉周期為58.646天,是其公轉周期的2/3,這是由於太陽引力延緩了它的自轉速度,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引力鎖定。

水星地貌與月球相似,到處是幹旱的岩石荒漠,是隕星撞擊形成的寰形山(卡路裏盆地就是一顆大隕星撞擊而成)。地麵上多見一種舌狀懸崖,延伸數百公裏,這種地形是由水星地核的收縮所形成。水星的高溫使一些低熔點金屬熔化,聚集在凹部和岩石裂縫內,形成廣泛分布的金屬液湖泊。由於水星缺少氧化性氣體,它們一直保持金屬態的存在。夜晚來臨時,金屬液凝結成玻璃狀的晶體。當陽光伴隨高溫在58.6個地球日之後返回時,金屬湖迅速開凍。

如此嚴酷的自然環境,毫無疑問是生命的禁區——可是,真是如此嗎?

“瘋了,”我神經質地咕噥道:“真的是瘋了,隻有瘋子才這樣異想天開。”

何律師安安靜靜地看著我:“可是,曆史的發展常常需要一兩個瘋子。”

“你很崇拜沙女士?”

“也許算不上崇拜,但我佩服她。”

我幹笑著:“現在我知道這筆遺產的內容了,是一筆數目驚人的負遺產。繼承人要用自己的財產去維持生命熔爐的運轉,維持到哪一年哪—天不知道。不僅如此,他還要為這些金屬生命尋找放生之地,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問題,而這麽做,至少需要數百億元資金,需要一二百年的時間。誰若甘願接受這樣的遺產,別人一定會認為他也瘋了。”

何律師微笑著,簡單地重複著:“世界需要幾個瘋子。”

“那好,現在請你忘記自己的律師身份,你,我的一個朋友,說說,我該接受這筆財產嗎?”

何律師笑了:“我的態度你當然知道。”

“為什麽該接受?對我有什麽益處?”

“它使你得到一個萬年一遇的機會,可以幹一件前無古人的事。你將成為水星生命的始祖之一,它們會永遠銘記你。”

我苦笑道:“要讓水星生命進化到會感激我,至少得一億年吧,這個投資回收期也太長啦。”

何律師笑而不答。

“而且,還不光是金錢的問題。要到水星上放養生命,地球人能接受嗎?畢竟這對地球人毫無益處,說不定還會給地球人類增加一個競爭對手呢。”

“我相信你,相信沙女士的眼力,所有困難你都有能力、有毅力去克服。”

我像是被蠍子蜇似地叫起來:“我去克服?你已坐定我會接受這筆遺產?”

那個狡猾的律師拍拍我的肩:“你會的,你已經在考慮今後的工作啦。我可以宣讀遺囑了吧,或者,你和夫人再商量一次?”

6天後,我們舉行了一個小小的儀式,我和妻子簽字接受了這筆遺產。

我為這個決定熬煎了6天,心神不寧,長籲短歎。我告訴自己,隻有瘋子才會自願套上這副枷鎖,但海妖的歌聲一直在**我,即使塞上耳朵也不行。40億年前,地球海洋中誕生了第一個能自我複製的蛋白質微胞,那是個粗糙的、微不足道的東西。如果真有上帝,恐怕他也料不到,這種小玩意兒會進化出地球生命的絢爛吧。現在,由於偶然的機緣,一種新型生命投到我的翼下。它是一位女上帝創造的,它能否在水星發揚光大,取決於我的一念之差。這個責任太重了,我不敢輕言接受,也不敢輕言放棄。即使我甘願作這樣的犧牲,還有妻兒呢?我沒有權力把他們拖入終生的苦役中。妻子對此一直含笑不語,直到某天晚上,她輕描淡寫地說:

“既然你割舍不下,接受它不就得了。”

她說得十分輕鬆,就像是決定上街買兩毛錢的白菜。我瞪著妻子:“接下它——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咱倆一生的苦役。不過,如果不能按自己的意願和興趣去生活,活一輩子又有什麽意義?我知道,如果你這會兒放棄它,老來你一定會後悔的,你會為此在良心上熬煎一生。行了,接受它吧。”

我望著妻子明朗的笑容,淚水潸然而下。

現在妻子仍保持著明朗的笑容,陪我接受了沙姑姑的遺產。何律師今天很嚴肅,目光充滿蒼涼。我戲謔地想,這隻老狐狸步步設伏,總算把我騙入轂中,現在大概良心發現了吧。沙午實驗室的兩名工作人員欣喜地立在何律師身後。屋裏還有一個不露麵的參加人,就是沙午女士,她正待在那座生命熔爐的上方,透過因高溫而抖顫的空氣,透過厚厚的牆壁在看著我們,我想她的目光中一定充滿欣慰。我特意請來的記者朋友馬萬壯則是咬牙切齒:

“瘋了!全瘋了!”他一直低聲罵著,“一個去世的女瘋子,一對年輕的瘋夫妻,還有一個裝瘋的老律師。義哲,田婭,你們很快會後悔的!”

我寬容地笑著,沒有理他。不管怎樣反對,他還是遵照我的意見把這則消息捅到新聞媒體中去。我想,做這件事,既需要社會的許可,也需要社會的支持。那麽,就讓這個計劃盡早去麵對社會吧。

老馬把那篇報道捅出去之後,我立即接到一位朋友的電話,他興高采烈地說:

“我見到報導了!金屬生命,水星放生,一定是愚人節的玩笑吧。”

我說:“不,不是。實際上,那篇報導原來確實打算在4月1號出台,但我忽然悟出4月1號是西方愚人節,於是通知報紙向後推遲4天。”

“正好推遲到4月5號啦,清明節,那這篇報導一定是鬼話嘍!”

我苦笑著,慢慢放下話機。

此後輿論的態度慢慢認真起來,當然大多數是反對派。異想天開!地球人類的事還沒辦完呢,倒去放養什麽水星生命!也有人寬容一些,說隻要不妨礙人類的利益,人人都可幹自己想幹的事,隻要不花納稅人的錢。

在這些爭論中,我沉下心來全力投入實驗室的接收工作。我以商人的精打細算,最大限度地壓縮實驗室的開支。算一算,我的家產能夠維持它運轉30年。這種生命很頑強,高溫能耐到1000℃以下,低溫則可耐受到絕對零度。在溫度低於320℃時,它們會進入休眠。所以,即使因經費枯窘而暫時熄滅熔爐也沒什麽關係,隻是暫時中斷這種生命的進化。

不過,我不會讓生命熔爐在我手裏熄滅的。我不會辜負沙姑姑的厚望。

晚上,我和妻子常常來到生命熔爐,看那暗紅湧動的金屬液。或者把圖像調出來,看那些蠕動的小生命。這是一些簡單的粗糙的生命,但無論如何,它們已超越物質的範疇。1億年之後,10億年之後,它們進化到什麽樣子,誰能預料到呢?看著它們,我和妻子都找到一種感覺,就如同妻子腹中剛剛誕生了一個小生命時的感覺。

老馬很夠朋友,為我促成一次電視辯論。“或者你說服社會,或者讓社會說服你吧。”

我、妻子和何律師坐在演播廳內,麵對中央電視台的攝像鏡頭,聚光燈烤得臉上沁出細汗。演播台另一邊坐著七位專家,他們實際是這場道德法庭的法官,不過他們依據的不是中國法律,而是生物倫理學的教義。台前是一百多名聽眾,多數是大學生。

主持人耿越笑著說:“節目開始前,首先我向大家致歉,這次辯論本來應放在水星上進行的,不過電視台付不起諸位到水星的旅費。再說,如果不配置空調,那兒的天氣太熱了一點。”

聽眾會心地笑了。

“‘水星放生’這件事已是婦孺皆知,我就不再介紹背景資料了。現在,請聽眾踴躍提問,陳義哲先生將做出回答。”

一位年輕聽眾搶著問:“陳先生,放養這種水星生命——這樣做對人類有益處嗎?”

我平靜地說:“目前沒有,我想在一億年內也不一定有。”

“那我就不明白了,勞神費力去做這些對人類無益的工作,為什麽?”

我看看妻子和何律師,他們都用目光鼓勵我,我深吸一口氣說:“我把話頭扯遠一點兒吧。要知道,生物的本質是自私的,每個個體要努力從有限的環境資源中爭取自己的一份,以便保存自己,延續自己的基因。但是,大自然是偉大的魔術師,它從自私的個體行為中提煉出高尚。生物體在競爭中發現,在很多情況下合作更為有益。對於單細胞生命,各細胞彼此是敵對的。但單細胞合為多細胞生命時,體內各個單細胞就化敵為友,互相協作,各有分工,使它們(或大寫的它)在生存環境中處於更有利的地位。於是,多細胞生命便發展壯大。概而言之,在生物進化中,這種協作趨勢是無所不在的,而且越來越強。比如,人類合作的領域就從個體推至家庭,推至部族,推至國家,推至不同的人種,乃至於人類之外的野生生物。在這些過程中,生命一步步完成對自身利益的超越,組成範圍越來越大的利益共同體。我想,人類的下一步超越將是和外星生命的融合。這就是我傾盡家財培育水星生命的動機,我希望那兒進化出一種文明生物,成為人類的兄弟。否則,地球人在宇宙中太孤單了!”我說,“其實,在一個月前我還沒有這些感悟,是沙女士感化了我。站在沙教授的生命熔爐前,看著暗紅湧動的金屬液中那些蠕動的小生命,我常常有做父母的感覺。”

一位中年男人譏諷地說:“這種感覺當然很美妙,不過你不要為了這種感覺,而培育出人類的潛在競爭者。我估計,這種高溫下生存的生命,其進化過程必定很快吧,也許1000萬年後它們就趕上人類啦。”

我笑了,“別忘了,地球的生命是40億年前誕生的,如果擔心地球生命競爭不過40億年後才起步的晚輩,那你未免太不自信了吧。”

耿越說:“說得對,40億歲的老祖父,1000萬歲的小囡囡,疼愛還來不及呢,哪裏有競爭?”

觀眾笑起來,一位女聽眾問:“陳義哲先生,我是你的支持者。你準備怎麽完成沙女士的托付?”

我老實承認,“不知道。至少到目前為止我還不知道。我的家產能在30年內維持生命熔爐的運轉,但30年後怎麽辦?還有,怎樣才能湊出足夠的資金,把這些生命放養到水星上?我心裏沒有一點數。不管怎樣,我會盡我的力量,這一代完不成,那就留給下一代吧。”

聽證會進行了近兩個小時,七名專家或稱七名法官一直一言不發,認真地聽著,不時在紙上記下一兩點,從表情上看不出他們的傾向性。最後耿越走到演播台中央說:“我想質詢已相當充分了,現在請各位專家發表自己的意見吧。你們對水星放生這件事,是讚成、反對還是棄權?”

七位專家迅速在小黑板上寫字,同時舉起黑板,上麵齊刷刷全是同樣的字:棄權!聽眾**起來,耿越搔著頭皮說:

“如此一致呀!我很懷疑七位專家是否有心靈感應?請張先生說說,你為什麽持這個態度。”

坐在第一位的張先生簡短地說:“這件事已遠遠超越時代,我們無法用現代的觀點去評判將來的事。所以,棄權是最明智的選擇。”

埋在索拉星北極冰層中的沙巫聖府快要露麵了,透過厚厚的深綠色的極冰,已能隱約看到聖府中的微光。牧師胡巴巴進入了神靈附體的癲狂狀態,向外發射著強烈的感情場,胸前的閃孔激烈地閃爍著,背誦著聖書舊約和新約篇的禱文。破冰機飛轉著,一步一步向前拓展。胡巴巴俯伏在白色的冰屑中向化身沙巫遙拜,腦袋和尾巴重重地在地上叩擊,打得冰屑四處飛揚。

科學家圖拉拉立在他身後,不動聲色地看著,助手奇卡卡背著兩個背囊(那裏有四個能量盒),站在他的身邊。

這次的“聖府探查行動”是圖拉拉促成的,他已經150歲了,想在“爆滅”前找到聖書中屢次提到的聖府——或者確認它不存在。他原想教會要極力反對,但他錯了,教會的反應相當平和,甚至相當合作。他們同意這次考查,隻是派了牧師胡巴巴作監督。圖拉拉想,也許教會深信聖書的正確?聖書說,化身沙巫睡在北極的極冰中;聖書說,能看懂聖書的人就能找到極冰中的聖府,喚醒大神,蒙受大的恩寵。千百年來,無數自認讀懂聖書的信徒爭著到北極去朝拜,但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現在,教會可能想借科學的力量來證明聖書的正確。

想到這兒,圖拉拉不禁微微一笑。近500年來科學的力量越來越強大,幾乎能與教會分庭抗禮了。比如說,眼前這位虔誠的胡巴巴牧師就受惠於科學,他的尾巴上也裝著一個能量盒,科學所發明的能量盒,否則,“以光為食”的他就不可能來到無光的北極。

這次向北極行進的路上,圖拉拉看到了無數的橫死者,他們是一代代虔誠的教徒,按聖書的教誨,沿著從聖壇伸向北極的聖繩,來尋找沙巫神的聖府。當他們逐漸脫離父星的光照後,體內能量漸漸耗竭,終於倒在路上。對於這些橫死者,教會一直諱莫如深。因為,這些人死前沒找到死亡配偶,沒經過爆滅,靈魂不得超生,這是聖誡三罪(不得橫死,不得信仰偽神,不得觸摸聖壇和聖繩)中第一款大罪。但這些人又是可敬的殉教者。教會是該詛咒他們,還是褒揚他們呢?

破冰機仍在轉著,現在已經能確定前麵就是聖府了,因為極冰中露出40根聖繩,在此匯聚到一塊兒,向聖府延伸。聖府中射出白色的強光,把極冰照得璀璨閃亮。牧師胡巴巴讓工人暫停,他率領眾人做最後一次朝拜,誠惶誠恐地祈禱著。人群中隻有圖拉拉和奇卡卡沒有跪拜。牧師慍怒地瞪著他們,在心中詛咒著,你們這些不尊崇沙巫神的異教徒啊,神的懲罰馬上要降臨到你們身上!

奇卡卡不敢直視牧師,也不敢正視自己的導師,他的感情場抖顫著,兩個閃孔輕微地閃爍,像是詢問自己的導師,又像是自語:難道化身沙巫真的存在?難道聖書上說的確實是真理?因為聖書說的聖府就在眼前啊。

圖拉拉看到助手的動搖,他佯作未見,蒼涼地轉過身去。他一向知道奇卡卡不是一個堅強的無神論者,常常在科學和宗教之間踟躕。圖拉拉本人在100年前就叛離了宗教,麾下聚集一大批激進的年輕科學家。他們堅信圖拉拉在100年前提出的生物進化論,相信索拉人是由低等生物進化而來(這一點已有許多古生物遺體給出證明),堅信聖書上全是謊言。但是,在對宗教舉起叛旗100年後,圖拉拉本人反倒悄悄完成聖書的回歸。

他不信宗教,但相信聖書(指聖書的舊約篇),因為聖書中混著很多奇怪的記載,這些記載常常被後來的科學發展所確證。比如,聖書上說:索拉星是父星的第一星,藍星是父星的第三星。這些聖諭被人們吟哦了數千年,從不知是什麽含義。直到望遠鏡的出現刺激了天文學的發展,科學家才知道,索拉星和藍星都是父星的行星,而其排列順序完全如聖書所言!

又比如,《聖書·舊約》第39章中規定了索拉星的溫度標定,以水的凝結為0度,水的沸騰為100度。可是,索拉星生命在幾億年的進化中從沒有接觸過水!隻是在近代,科學家才推定在南北極有極冰存在。那麽,聖書中為什麽做這種規定,這種規定又是從何而來呢。

難道真有一個洞察宇宙,知過去未來的大神嗎?

還有,索拉星赤道附近的20座聖壇,也一直是科學家的不解之謎。在那些聖壇上,黑色的平板永不疲倦地緩緩轉動,永遠朝著父星的方向。每座聖壇都有兩根聖繩伸出來,一直延伸到不可見的北方。聖書上嚴厲地警告,索拉人絕不能去觸碰它,不遵聖誡的人會被狠狠擊倒,隻有伏地懺悔後才能複蘇。圖拉拉不相信這則神話,他覺得聖壇中的黑色平板很可能是一種光電轉換器,就如索拉生物的皮膚能進行光電轉換一樣。問題是——是誰留下這些技術高超的設備?以索拉人的科學水平,500年後也無法造出它!

最後一層冰牆轟然倒塌,莊嚴的聖府豁然顯現。這是一個冰建的大廳,廳內散射著均勻的白光,穹頂很高,廳內十分空曠,沒有什麽雜物,隻有大廳中央放著一輛——神車!聖書上提到過它,無數傳說中描繪過它,3120年前的史書中記載過它。這正是化身沙巫的坐騎呀。神車上鋪著黑色的平板,與聖壇上的平板一模一樣。下麵是四個輪子。神車上方是透明的,模樣奇特的化身沙巫斜躺在裏麵。

化身沙巫真的在這裏!洞外的人迫不及待地擁進去。以胡巴巴為首,眾人一齊俯伏在地,用腦袋和尾巴敲擊著地麵,所有人的閃孔都在狂熱地禱告著:至上的沙巫大神,萬能的化身沙巫,你的子民向你膜拜,請賜福給我們!

跪伏的人群包括他的助手,似乎奇卡卡的禱告比別人更狂熱。隻有圖拉拉一人站立著。眾人合成的感情場衝擊著圖拉拉,他幾乎也不由想俯伏在地,但他終於抑製住自己,快步上前,仔細觀看化身沙巫的尊容。

化身沙巫斜倚在神車內,模樣奇特而莊嚴。他與索拉人既相似又不相似,他也有頭,有口,有胳臂和雙手,有雙眼,有軀幹;但他的尾巴是分叉的,分叉尾巴的下端也有指頭。他身上有5處奇怪的凸起:腦袋正前方有一個長形凸起,其下有兩孔;腦袋兩側兩個扁形凸起,各有一孔;兩條尾巴開始分岔的地方有一個柱形凸起,上麵有一個孔。胸前沒有閃孔,圖拉拉驚訝地想,沒有傳遞信息的閃孔,沙巫們如何互相交談?他們都是啞人嗎?不過把這個問題先放放吧。他現在要先驗證聖書上最容易驗證的一條記載。他仔細數了沙巫身體上的孔竅,沒錯,確實是九竅,而不是索拉人的五竅。

聖書又對了啊。圖拉拉呆呆地立著,心中又驚又喜。

他又仔細觀察神車內部。車前方放著一個金製的塑像,塑像隻有半身,與沙巫神一樣,頭部有七竅,不過這尊塑像的頭上有長毛,相貌也顯然不同。這是誰?也許是沙巫神的死亡配偶?他忽然看到更令人震驚的東西,一本聖書!聖書是嶄新的,但封麵的字體卻是古手寫體,是3000年前索拉先人使用的文字。在圖拉拉的一生中,為了擊敗教會,他曾認真研究過聖書,對聖書的淵源、版本和訛誤知之甚清。他一眼看出這是第二版聖書,內容隻有舊約而無新約,刊行於3120年前。這版聖書現在已極為罕見。

胡巴巴也看到了聖書,他的祈禱和跪拜也幾近癲狂。等他抬起頭,看見圖拉拉已經打開車門,捧住聖書,胡巴巴立即從閃孔射出兩道強光,灼痛了圖拉拉的後背。圖拉拉驚異地轉過身,胡巴巴瘋狂地喊道:

他捧著聖書領頭爬出去,眾人誠惶誠恐地跟在後麵。奇卡卡負疚地看看自己的老師,低下腦袋,最終也去了。胡巴巴走到洞口時,看到留在洞中的科學家,便嚴厲地說:

“你,要離開聖府。化身沙巫不會歡迎一個瀆神者。”

圖拉拉不想與他爭執,他的閃孔平和地發射著信息:“你們回去吧,我不妨礙你們,但我要留在這裏,向化身沙巫討教。”

胡巴巴的閃孔中閃出兩道強光:“不行!”

圖拉拉譏諷地說:“胡巴巴牧師的脾氣怎麽大起來啦?不要忘了,你是在科學的幫助下才找到聖府的。如果你逼我回去,那就請把你尾巴上的能量盒取下來吧,那也是瀆神的東西,聖書從未提到過它。”

牧師愣住了,他想圖拉拉說得不錯,聖書的任何章節中,甚至宗教傳說中,都從未提到過這種能量盒。它是瀆神者發明的,但它非常有用,在這無光的極地,沒有了能量盒,他會很快脫力而死,而且是不得轉世的橫死。他不敢取掉能量盒,隻好狂怒地轉過身,氣衝衝地爬走了。

電視辯論之後的當天晚上,何律師在我家吃了晚飯。席間他告訴我:“義哲,你實際已經勝利了,對這件事,法律上的‘不作為’就是默認和支持。現在沒人阻擋你了,甩開膀子幹吧。”

他完成了沙午姑姑的托付,心情十分痛快,那晚喝得酩酊大醉,笑嘻嘻地離開。這時電話鈴響了,拿起話機,屏幕上仍是黑的,那邊沒有打開屏幕功能。對方問:

“你是陳義哲先生嗎?我姓洪,對水星放生這件事有興趣。”

他的聲音沙啞幹澀,頗不悅耳,甚至可以說,這聲音引起我生理上的不快。但我禮貌地說:

“洪先生,感謝你的支持。你看了今天的電視節目?”

對方並不打算與我攀談,冷淡地說:“明天請到寒舍一晤,上午10點。”他說了自己的住址,隨即掛斷電話。

妻子問我是誰來的電話?說了什麽?我遲疑地說:“是一位洪先生,他說他對水星放生感興趣,命令我明天去和他見麵。沒錯,真的是命令,他單方麵確定了明天的會晤,一點也不和我商量。”

我對這位洪先生印象不佳,短短的幾句交談就顯出他的頤指氣使。不僅如此,他的語調還有一種陰森森的味道。但是……明天還是去吧,畢竟這是第一個向我表示支持的陌生人。

後來我才知道,我這個勉強的決定是多麽正確。

正廳很大,光線晦暗,青磚鋪的地麵,其光滑不亞於水磨石地板。高大的廳堂沒有什麽豪華的擺設,顯得空空落落。廳中央停著一輛助殘車,一個50歲的矮個男人仰靠在車上。他高度殘疾,駝背雞胸,腦袋縮在脖子裏。五官十分醜陋,令人不敢直視。腿腳也是先天畸形,纖細羸弱,拖在輪椅上。領我進屋的仆人悄悄退出去,我想,這位殘疾人就是洪先生了。

我走過去,向主人伸出手。他看著我,沒有同我握手的意思,我隻好尷尬地縮回手。

他說:“很抱歉,我是個殘疾人,行走不便,隻好麻煩你來了。”

話說得十分客氣,但語氣十分冷硬,麵如石板,沒有一絲笑容。在他麵前,在這個晦暗的建築裏,我有類似窒息的感覺。不過我仍熱情地說:

“哪裏,這是我該做的。請問洪先生,關於水星放生那件事,你還想了解什麽情況?”

“不必了,”他幹脆地說,“我已經全部了解。你隻用告訴我,辦這件事需要多少資金。”

我略為沉吟:“我請幾位專家做過初步估算,大約為200億元。當然,這是個粗略的估算。”

他平淡地說:“資金問題我來解決吧。”

我吃了一驚,心想他一定是把200億錯聽為200萬了。當然,即使是200萬,他已是相當慷慨。為了不傷他的自尊心,我委婉地說:

“太謝謝你了!謝謝你的無比慷慨。當然,我不奢望資金問題一下子全部解決,200億的天文數字嗬,可不是200萬的小數。”

他不動聲色地說:“我沒聽錯,200億,不是200萬。我的家產不太夠,但我想,這些資金不必一步到位吧。如果在10年內逐步到位,那麽,加上10年的增值,我的家產已經夠了。”

我恍然悟到此人的身份,億萬富翁洪其炎!這是個很神秘的人物,早就聽說他高度殘疾,醜陋過人,所以從不在任何媒體上露麵,能夠見到他本人的也隻有七八個親信。他的口碑不是太好,聽說他極有商業頭腦,有膽略,有魄力,把他的商業帝國經營得欣欣向榮。但手段狠辣無情,常常把對手置於死地。又說他由於相貌醜陋,年輕時沒有得到女人的愛情,滋生了報複心理。幾年前他曾登過征婚啟事,應征女方必須夜裏到他家見麵,第二天早上再離開,這種奇特的規定難免會使人產生曖昧的猜想。後來,聽說凡是應征過的女子都得到一筆數目不菲的贈款,這更使那些曖昧的猜想有了根據。不過這些猜想很可能是冤枉了他。應征女子中有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律師,大概是姓尹吧,她是傾慕洪其炎的才華而非他的財產。據說她去了後,主人與她終夜相對,一言不發,也沒有身體上的侵犯。天明時交給她一筆贈款,請她回家,尹律師痛痛快快地把錢摔到他臉上。不過,這個舉動倒促成了二人的友誼,雖說未成夫妻,但成了一對形跡不拘的密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