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夢幻—— 欲望雙閃

黑姆利索地為司馬平戴好魔幻傳感器——一個亮閃閃的類似太空人頭盔的玩意兒。傳感器的觸角像章魚一樣密密麻麻地吸在他腦袋上,黑姆熄了屋裏所有的電燈,隻有電腦屏幕發出青幽幽的微光。青光在天花板上投出一個巨大的黑影,頗像一個張牙舞爪的巫師。

他俯在司馬平頭上嗄聲說:

“好了,你馬上就能得到空前的全功能的感官享受。不過我要最後提醒你一次,”他在陰影中得意地笑著,“這是雙向夢幻機,幻覺中的故事在一定程度上按你的思維發展。所以,你頭腦中最隱秘的思想將在電腦屏幕上顯示出來,不管是齷齪的欲念還是聖潔的願望。你如果想中止這個遊戲,還來得及。”

司馬平仰麵躺在轉椅上,被傳感器頭盔箍得不能稍動,表情略顯緊張。不過,聽了黑姆的話,他反而微微一笑:

“我不是聖人,腦袋裏恐怕少不了幾株毒菌。不過我很樂意把它拿出來曬一曬。請開始吧!”

黑姆盯了他一會兒,咧嘴笑道:

“好,不管結果如何,我佩服你的勇氣。現在請你放鬆思想,盡力挖掘你的回憶和願望,夢幻機將在適當時候切入你的思維。”

他打開機器,司馬平聽到均勻的嗡嗡聲,他的思維隨著這波聲**開,散入無邊的混沌。

(A向思維)

回憶就從今天下午開始吧。

今天我心情憂鬱。十年前,車禍使我腦部重傷後我便離群索居,從那時起我常常陷入周期性的深度抑鬱中。我不想讓妻子和兒子陪我一塊兒受苦,照例把他們打發走了。

我獨坐室內,失神地看著夜空,一波又一波的抑鬱幾乎把我吞沒。忽然門鈴響了。打開門,是一個瘦高的男人,四十歲上下,一個彎彎的鷹鉤鼻子,金絲眼鏡後麵閃著惡意的微笑。這人的笑容和鷹鉤鼻子我似乎很熟悉,似乎和某種不愉快的回憶有關。我苦苦思索,但回憶不起來。他拎著一個巨大的皮箱,見我認不出他,似乎很驚奇:

“司馬平,你不認得我了?”

我很是歉然,忙請他進屋:“十年前我因車禍受傷,記憶力壞透了。你是……”

他恍然大悟:“我的天!我一直懷疑一個天才怎麽消失了十年,原來如此!”他沉思片刻,緩緩說道:“十年前,在一個著名的生物研究所裏,有一個美貌驚人的女博士。她對所裏的男同事有過這麽一個評價:在我們所裏,有兩個天才足以在科學史上留名,不過兩個人中有一個是聖徒、一個是撒旦。”

他停了一下,冷笑道:“我就是她說的撒旦,而你是她心中的聖徒。現在你知道我是誰了吧?”

我點點頭,想起來了。我想起那個白鴿般純潔可人的女博士,她叫尹雪;想起那個才華橫溢的司馬平,那就是我。一場車禍扭曲了我的人生之路,現在我是一個才智低下的庸人,往日的光輝恰恰成為我今天的痛苦。

半夜裏我常常在思想的劇痛中醒來。我總覺得自己的才智並未毀壞,它們隻是被囚禁起來,它們一直咆哮著想衝破那間囚籠。

也許我關閉智慧之窗隻是為了忘記過去。

那時,生物研究所裏在才智上可與我匹敵的隻有黑姆,但我們兩個人的性格卻大相徑庭。他有一個奇怪的嗜痂之癖,不倦地刺探同事們的隱私,搜集他們心中點滴的齷齪,偶然的卑鄙,一旦得手,他就樂不可支。

不少人懼怕他“美杜莎”般的目光。能夠坦然直視他的人不多,我和尹雪就是其中的兩個。即使現在,我幾乎算得上是一個廢人了,但我仍能坦然直視他的目光。

我微笑道:“歡迎你來我家。我已經十年沒聽到生物科學的消息了。我想你一定做出了驚人的發現──是不是在你的皮箱裏?”

他咧開嘴笑了:“的確如此。”

我們沒有多事寒暄,他仰坐在沙發上,開始傲然地介紹他的發明。

“我不知道你的智力殘餘是多少。我先假定你的智商是中等偏下,好據此來調整我的講解層次。”他半是憐憫半是幸災樂禍地說,“上帝真狠心,為什麽偏要折磨自己的信徒呢?”

我冷冷地說:“我信奉道德之神,不信仰上帝。請你開始正題吧!”

黑姆打開皮箱,拿出那個宇航員頭盔似的玩意兒,得意揚揚地說:

“瞧,就是這個玩意兒,全功能雙向夢幻機。為了把它的用處說清,我們不妨回憶一下曆史。人類的生存本能實際表現在感官享受上。蒙昧時期的人們隻有在看到朝暉夕暈、聽到鬆濤水聲、吃到佳肴美味、行完男女之樂時才能獲得感官享受。這些享樂很狹窄,但它們是真實的,是外部真實世界作用於我們感官的結果,我稱之為‘真實影像’。

“後來,人們創造了詩賦文章、音樂舞蹈、電影電視……人類的感官享受也日益五彩繽紛。所有這些娛樂,都是先造出一個虛幻的世界,作用於眼耳等感官,再把信號輸入到大腦,我稱其為“虛幻影像”。它是真實影像的延伸和擴大,真實世界裏不能滿足的欲望,可以在詩歌小說、電影電視裏找到代用品。

“還有一種娛樂與它們不同──毒品。”

我抬眼盯著他,他咧嘴笑道:

“毒品。正人君子是不屑一顧的,我卻從中得到了創造的靈感。它也是虛幻影像,不過它是用化學物質直接作用於人的神經係統,不再經過人的外部感官,但它同樣能得到逼真的感官享受。我們為什麽不能沿著這條路走下去?”

他看著我,不耐煩地說:“我再給當年的科學奇才上一堂啟蒙課吧。簡單地說,人的所有感覺都是外界信號通過感官,轉換為神經電脈衝,再送到大腦。這是一條迂曲的路線,我的夢幻機走了捷徑,我用電腦編輯出同樣波形繁複的電脈衝,通過千千萬萬無形的磁針送入相應的神經元──是繞過感官,直接送入大腦與感官間的神經元。你聽明白了嗎?”

我努力追趕他的思路,點點頭。他繼續說道:

“過去的娛樂大多集中在視覺、聽覺這兩個領域,太狹窄了。我的夢幻機則可以模仿眼耳鼻舌身各種感受,連性快感也能模仿得惟妙惟肖──正人君子是不敢堂而皇之地說這個字眼的,幸虧我不是。”

他咯咯地笑起來,繼續說道:

“還有更為奇妙之處。以往的虛幻影像都是單向的,本人並不能參與──一個看科幻片的孩子並不能鑽進屏幕裏同太空人握手。隻有我的夢幻機是雙向的:它可以把人的思維電波取出來,我稱之為A向思維;A向思維輸入到夢幻機裏,電腦根據此人的思維定勢進行創作編輯,再把人工思維反輸到人腦,我稱這為B向思維。兩種思維互相糅合,就形成了最能與感受者發生共鳴的夢幻世界,使販夫走卒、盜賊娼妓、賢達哲人都沿著自己的思維爬到精神享受的頂峰!”

他在我麵前展現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使我敬畏。我素知這個撒旦的才能,所以對他的話並不懷疑。我指著他的皮箱:

“這就是夢幻機?”

“對。”

“是否已投放市場?”

黑姆搖搖頭笑道:“沒有,我還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生物工程學家或電生理學家親身試驗一次,做出準確的鑒定。”

我揚起眉毛問:“你找不到一個專家?”

黑姆又嘎嘎地笑起來:

“找不到。沒有一個專家願意一試。我想是因為沒人敢擔保自己的靈魂裏沒有幾絲齷齪。符合條件的專家恐怕隻有兩位:一位是撒旦,他不怕把自己的卑鄙示眾;一個是聖徒──如果他真是聖徒的話。所以我千方百計找到你的地址,卻未料到你又變成一個智力不全的廢人。”他鄙夷地說。

我的心被猛紮了一刀,但我控製著自己沒有失態。我淡淡地說:“我雖然早已不是什麽專家,不過我願意一試。”

黑姆似笑非笑地說:“你不後悔?”

我語調平靜地頂回去:“我不後悔。我既不是撒旦,也不是聖徒,不過我不怕把我自己的肮髒示眾。”

黑姆譏笑地說:“也不怕尹雪知道?那位仙子至今還把你當成聖人膜拜。”

我的心弦猛一抖動,知道了黑姆為什麽千裏迢迢跑來尋我的晦氣,對他的鄙視中不免夾雜著幾絲同情。我心平氣和地說:

“我已經十年沒有與尹雪聯係了。黑姆,用這種辦法贏不來尹雪的愛情。你把我切成碎片也沒用。”

黑姆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轉身去開箱子。

(B向思維)

忽然門鈴急驟地響了。我打開門,竟然是尹雪。十年歲月在她身上並沒有留下多少痕跡,她依然像株出水芙蓉一樣清麗絕俗,眸子晶亮,膚色白中透紅,一頭黑亮的長發散落在白色的披風上。她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不等我說話,便一甩披風,徑自闖進屋門。看見黑姆在屋裏,她愕然止步,隨之冷淡地打了個招呼。看來他們並不是相約而來。

我和尹雪微笑著,相對如夢。十年的時間並未衝淡我們之間的親切感,不過這會兒我在她(還有黑姆)麵前有一種智力上的自卑感,所以我的笑容裏帶有幾分苦澀。

我知道她喜歡喝濃咖啡,便要去張羅。尹雪忙推我坐下,自己過去煮。過去我們在一塊兒時,這類雜事都是她幹的,她仍改不了這個習慣。我沒有客氣,靜坐在沙發上,看著她的背影。等她把咖啡端來,我問:

“你怎麽找到這兒來的?”

尹雪似嗔似怒地說:“患單相思的女人常有獵狗般的嗅覺。”

我沒有料到尹雪的第一句回答竟是這樣,她似乎毫不在意屋角的黑姆。我看看黑姆,他的眼中正噴射著嫉恨的怒火。尹雪呷了幾口咖啡,忽然問道:“這位黑姆先生是來通知你獲獎的消息的?”

我和黑姆茫然對視,我搖搖頭,說:“不,我不知道。”

尹雪笑了:“我總算趕上第一個來報喜。給賞錢吧,狀元公。”

我如墮五裏霧中,微責道:“你還是這樣調皮。”

尹雪的眼圈紅了,她柔聲說:“司馬,是你盼望已久的消息,也是你應得的榮譽。你已經得到本屆諾貝爾生物獎了!”

我的心口被猛戳一刀。十年前這曾是我的夢,但現在我知道這隻不過是一個殘酷的玩笑。我不願責備尹雪,隻是聲音喑啞地說:

“尹雪……”

尹雪急急打斷了我的話:“你先別急,聽我慢慢告訴你。”

她平息了自己的激動,慢慢地說:“十年前你車禍受傷,造成智力衰退,黯然離開了生物研究所。我難過地收拾了你留下的資料,在一本筆記本的末頁,發現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公式,字跡很草。我問過不少專家,誰也不知道公式的含義。”她抬起頭看看我,強調道,“送你離開時我問過你本人,可惜你的腦力尚未恢複,你隻模糊記得這公式似乎與DNA的雙螺旋結構有關,是你一時靈感勃發時寫下的。這些情況你還記得嗎?”

我黯然搖頭。她說:

“別人可能以為你是傷後胡言,我卻堅定地相信你的話。我花了整整五年時間,終於破譯了這個公式。原來它是人類DNA結構中30億個核甙酸的統一數學表達式,就像元素周期表揭示了元素內部的聯係。當然,這個公式當時還不完善,我又花了三年時間去充實和驗證,得到了完美的結論。研究成果已發表在《生物學報》上了,署名是司馬平和尹雪。”

她目光殷殷地看著我,補充道:“是兩年前發表的,在學術界引起轟動。文章發表後我就到處找你,這兩年找得我好苦啊!”她神情悲淒地說。

天外飛來的“橫福”使我頭暈目眩。對這個夢想我早已絕望了,那種齧人心肺的痛苦已經麻木了,誰想到會有這種戲劇性的轉折?

不過,這個公式我實在記不得了,我猶豫地說:“尹雪,我對你說的公式沒有一點印象……”

尹雪急急打斷我的話:“司馬,難道你對自己十年前的才華還有懷疑?”她的眼圈又紅了,“如果不是那場該死的車禍,你肯定還是生物學界的翹楚,這個榮譽本來就是你的,連我也是受你之惠。”

看來黑姆沒有料到這樣的消息,他惱怒地關上了裝有夢幻機的箱子,目光陰森地看著我,不過他的美杜莎目光並不能使我變成石頭。我快意頓生,感激地說:

“謝謝你,小白鴿,謝謝你帶來的好消息。那篇文章……你帶來了嗎?”我猶猶豫豫地說,“也許看一遍,我會回憶起什麽。”

尹雪放下咖啡,笑著起身挽住我的臂膀:

“以後有的是時間,當務之急是趕到斯德哥爾摩去領獎,時間已很緊迫了。快通知夫人,準備行裝吧。”

我帶上洗漱用具,在電話上通知了妻子,尹雪喜氣洋洋地挽著我走到門口。好一陣子黑姆被我們遺忘了。這時我看到他在得意而鄙夷地笑著,這加重了我的不安。他不該是這樣的表情的,他應該是嫉妒或者仇恨。這裏究竟有什麽蹊蹺?

腦袋發木,不想它了,我不願撕破一場好夢……

黑姆得意地笑著,把電腦B向思維在“名利”擋上調至最強,鄙夷地看著電腦屏幕中顯示出來的司馬平。這個道貌岸然的君子,為了圓他的名利夢,急不可待地準備去冒領那個子虛烏有的諾貝爾獎啦,哈哈!

電腦中的控製電平忽然猛一抖動,這表示夢幻機中的思維偏離了剛才的思維定式,司馬平的A向思維楔了進來。難道他產生了懷疑?黑姆猛然悟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夢幻中的黑姆不該是鄙夷而得意的表情。

他趕忙做了調整,但是不行!控製電平越來越向A區域傾斜。司馬平的A向思維像一串串水泡,骨突突地冒出來,越來越猛烈!

(A向思維)

黑姆的表情忽然變了,變得嫉恨又無奈。對,這應該是他此時應有的表情。

但一串串懷疑的水泡一經冒出,便不可遏製。這個公式是我的創造,還是未忘舊情的尹雪對我的憐憫?

一隻小白鼠。

一隻小白鼠陡然切入我的思維,毫無邏輯關聯。我拚命想抓住它,小白鼠卻畏縮著悄悄滑出我的思維圈。

但我頭腦裏隨之閃過一道白光,使我驚醒。這是我嗎?是那個雖然才智萎縮但仍以人品自負的司馬平嗎?在沒有把真相弄清楚之前就去領獎,這不啻是科學剽竊,而這正是我深惡痛絕的穢行。

我的思維逐漸堅定,我柔聲道:“尹雪,能讓我先看看那個公式嗎?”

尹雪猶豫著,知道我的決定不可更改,遂極不情願地從女式挎包裏取出一份《生物學報》。我接過來,翻到那篇文章,貪婪地看著。不,我不能理解,我甚至連公式中的拉丁文單詞都記不全了。我悲傷地說:

“尹雪,我看不懂。”

尹雪的淚水奪眶而出,迅速扭頭擦去淚水。

我柔聲說:“尹雪,這公式我毫無印象,你恐怕記錯了。”尹雪急欲辯解,我搶先一步堅定地說:“即使是我寫的,現在我也不能為一個看也看不懂的公式去領獎。”

尹雪絕望地跌坐在沙發上,把咖啡也打翻了。她趕忙扶起杯子,抬頭看見黑姆得意地笑著,尹雪突然發作道:

“黑姆先生是否可以回避一下?我想和司馬平單獨談一下。”

黑姆悻悻地站起來,拎起皮箱,摔門走了。

我們久久對望,沉默無言,我低聲說:“尹雪,不管怎樣,我感謝你的情義。”

尹雪傷感地看著我,斷然說:“司馬,我告訴你實情吧,不錯,這個公式是我提出的,是我八年的心血。我為什麽能做出這點成績?那是因為我有幸遇見一個才華橫溢的青年導師,他教會我如何明快地思維、敏銳地發現,更不用說他的高尚人格對我的鼓舞了。如果不是命運的捉弄,本該是他摘取這個桂冠的,我這樣做隻是為了報答。”她懇求地仰視著我,說:“司馬,答應我吧,讓我有機會多少償還一點宿債。這件事絕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這句話深深地傷了我的心,這不該是尹雪說出的話。但我還未做出反應,一浪強勁的念頭就楔進我的思維。

“別犯傻了,快答應吧,你甚至不必點頭,隻要默認,就能得到別人夢寐以求的榮譽。你是否怕一旦敗露後會身敗名裂?”冥冥中有一個冷嘲的聲音,“這種高尚是名人才配有的奢侈。你現在還有什麽名聲值得珍惜?”

我猶豫地說:“尹雪……”

尹雪急迫地說:“司馬,這個成果我已經以我們兩人的名義發表了,諾貝爾獎也已敲定,你若不答應,叫我如何自圓其說?你難道願意我身敗名裂?”

又一排強勁的浪頭把我埋進去:“快答應吧,這不是為了你自己,是為了尹雪,你可以心安理得了。哈哈!”

我噓了一口氣,看來隻好如此了。

一隻小白鼠!

又一隻小白鼠毫無邏輯地出現在我頭腦裏,它目光癡迷,前足不停地按著一個電鍵。它是誰?是從哪兒來的?我努力想抓住它,但它又緩緩地滑出我的思維圈,墮入無邊的黑暗。

但我頭腦中的霧瘴卻奇怪地隨之消散,尹雪清晰地凸現在我的麵前,星目含怨,以手托腮,癡癡地看著我。我為剛才一刹那的念頭出了一身冷汗。

我傷心地長歎一聲,嗄聲道:“尹雪,你是不是記得,十年前生物研究所裏有一雙‘美杜莎’的目光,它能使良心有愧的人變成僵屍。可是你我從沒有懼怕過。現在我不知道咱們是否敢正視他的目光。我很羞愧,難道時間已經鏽蝕了你我的人格?”

尹雪羞愧地低下頭。忽然我腦海中亮光一閃──那些想法應該是黑姆強加給我的!剛才我似乎聽到了熟悉的奸笑聲!……

黑姆神情沮喪,急忙按下暫停鍵。這個鬼司馬平!他簡直懷疑司馬平的智力並未受損。要知道,已經有不少人試過夢幻機了,幾乎所有人都在B向思維裏沉淪,瘋狂地追求夢幻機帶給他們的各種快感。在夢幻機裏能頑強地保持自己思維定勢的人,他幾乎沒見過!

黑姆已經無計可施了,剛才他已把B向思維調至最強,但司馬平的A向思維更勝一籌。他無法製服它。

他像一個輸急了的賭徒,看看躺在轉椅上仍處於夢幻狀態的司馬平,又看看夢幻機,忽然一咬牙,把B向思維調至“性欲”擋。

他本不願出此下策,因為在夢幻機剝露出司馬平的本來法相之前,就已經先抖摟出自己的卑鄙,這麽一來還有什麽勝利的快感?

不過他總不甘心。他獰笑著,把控製電平逐漸加強。

(A向思維)

我和尹雪度過了那場危機,慢慢平靜下來。

諾貝爾獎的**已經如一片浮雲般飄散、淡化、消失。

我們隔著茶幾安靜地坐著,幾乎忘了剛才的談話,尹雪神情淒婉,凝思無語。我憐愛地看著她倩美的側影,思緒又回到十年前。那時,尹雪是生物研究所的快樂天使,她聰明漂亮,心地純潔,性情活潑宜人,大家尤其是年輕的同事們都樂於同她交往。我們兩個同室工作,我常常擱下筆出神地看她的側影,秀美的鼻梁,玲瓏的耳垂,烏雲蓬鬆處露出凝脂般的皮膚……那是一種極為純潔的美,像晶瑩的山泉,能淨化人的心靈。

有一天,我正伏案工作,忽然嗅到一股發香。尹雪像往常一樣,笑微微地俯身向我,她是來問我一個問題的。我抬起目光時,無意中看到她的領口,開得很低,薄如蟬翼的乳罩下分明是兩顆嫣紅的蓓蕾……那時我的目光忽然迷亂了,尹雪顯然注意到了我的窘迫,羞怯地笑笑,用手向上扯了扯領口。

這一波漣漪攪亂了我們的平靜。此後我倆單獨相對時,總有幾分不自然。我常常喘息著抑製自己擁抱她的欲念。

我那時已經結婚。我和尹雪都為自己套上了道德的枷鎖。

我總覺得,尹雪實際也在情欲裏煎熬。隻要我張開雙臂,她會一言不發地撲過來。整整一個月時間,我們一直在這種欲念裏掙紮。

後來是……一隻小白鼠(為什麽是一隻小白鼠?我苦苦思索著)。是這隻小白鼠幫助我們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B向思維)

但今晚我再也不能保持這種平靜了。

在柔和的燈光下,她的身影亭亭玉立,肩臂渾圓,乳峰高聳,渾身洋溢著成熟的性感。我貪婪地看著,體內燃燒著一團狂暴的火。她也用火辣辣的目光盯著我,頸脈索索跳動。

壁鍾嘀嗒作響。尹雪忽然起身,揮手道:“司馬,把那件事忘掉吧!今晚陪我出去散散心,好嗎?”

我頷首應允,出門乘上尹雪的白色“風神”車。汽車並沒有在燈光輝煌的夜總會停下,而是風馳電掣地奔向郊外,開往海濱方向。

暮色蒼茫,一鉤新月斜掛在天邊。車窗大開著,強勁的風呼呼地鼓進車內,尹雪的長發在身後瘋狂地飛舞。我在風聲中喘息著問:

“尹雪,你不是把我們往鬼門關送吧?”

尹雪不答話,她的頭顱微向後仰,微笑著,兩眼亮晶晶地,時不時瞟我一眼。風神車開得飛快,一直開到海濱。

海濱浴場空無一人,顯得空曠寂寥(為什麽?在這個季節應該是人聲鼎沸的,我懷疑地思索著)。一道道白浪嘩嘩地撲過來,又無聲地退回去。細沙海灘平坦而柔軟。尹雪像是換了一個人,她興奮地尖叫著,很快脫光衣服,像一條美人魚一樣躍進大海。

她興高采烈地在白浪中揮臂穿行,時而興奮地尖叫。我在海邊焦急地逡巡(為什麽?我的水性絕不會比她差)。我大聲呼喊:

“尹雪──快上來吧!”

風聲中夾雜著她格格的笑聲。海水漸漸淹沒我的腰部。夜色漸沉,尹雪一直遊到精疲力竭時才返回,我急忙用毛巾裹住她,在海水中跋涉著,扶她上岸。

我們緊緊靠在一起,聽著對方劇烈的心跳。尹雪揚起頭,兩眼亮晶晶地看著我,濕漉漉的長發半遮住乳峰。她緩緩舉起手臂,浴巾無聲地滑落,她的**在月光下顯得白皙誘人。忽然她用冰涼的雙臂一下子攀住我的脖頸。

道德的堤防轟然潰決,我們狂熱地吻著,在沙灘上滾來滾去。強烈的快感像潮水一樣洶湧地撲過來,又嘩嘩地退回去,一浪高過一浪。奇怪的是,長時間的雲雨之樂後絲毫不感到疲乏,在一波波快感退潮後,我們都貪婪地等待著下一波。

我狂吻著她的櫻唇,喃喃地說:“今天我才知道,打碎道德的桎梏原來這麽容易。早知如此,我們在十年前就不該自苦自抑,不該荒廢時光。”

尹雪沒有答話,緊緊抱住我,又一陣洶湧的快感把我淹沒。

一隻小白鼠!

小白鼠忽然射入我的腦海,似一道閃電把我的癲狂撕裂。

黑姆仇恨地盯著屏幕,盡管他知道屏幕上的尹雪是他手造的幻影(為了與司馬平的A向思維相容,他創造幻影時不得不盡量貼近真實),但目睹這個“尹雪”與司馬平瘋狂地**,仍使他嫉妒得發狂。

不過他同時感到了複仇的快意:哈哈,這個道貌岸然的司馬平,我總算剝下你的莊嚴法衣了!

十幾年來,黑姆一直癡戀尹雪。但那個冷傲的姑娘對他,一個絕世天才,竟然不屑一顧,這使他感到恥辱。他早就看出──什麽事能瞞過他鷹隼一般的目光──尹雪在熱戀著已婚的司馬平,司馬平實際也暗戀著尹雪。不過,說句公道話,那時兩人隻囿於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從不越雷池一步。這使他們自我感覺良好,在林蔭道上與黑姆劈麵相遇時,總能保持那種坦然平靜甚至略帶憐憫的目光。

他恨極了這種目光,他恨那兩人在道德上的優越感!

甚至在司馬平悄然失蹤後,尹雪仍把他當作聖人來崇拜,始終不肯移情。好,這就是聖人的原形,一個肉欲之徒而已!他在認真思索著,是不是把這盤錄像拷下來,送給尹雪一份。

忽然控製電平又一陣猛抖!一隻碩大的小白鼠突兀地占據了屏幕,先是模糊虛浮,逐漸變得清晰,司馬平的A向思維又開始高漲,越來越強勁,迅速占領思維波的全域。黑姆目瞪口呆,無計可施。真是莫名其妙,這個小白鼠是何方神聖?為什麽它一出現總帶來A向思維的反攻?莫非它是司馬平冥冥中的保護神?

(A向思維)

一隻小白鼠。

像往常一樣,這隻小白鼠閃現一下,便要滑出我的思維領域,但這次我敏銳地抓住了它。

小白鼠的形象逐漸清晰,它用前爪狂熱地按動一個電鍵。這是幾十年前生物學家做過的一個實驗。我帶尹雪讀博士時,讓她重複了一次。她很快教會小白鼠按動電鍵,每按一次,就有一道電脈衝刺激它的快感中樞,產生極強烈的快感,遠遠超過它的自然快感的閾值。小白鼠很快就耽溺於此,就像吸毒者耽迷於毒品一樣。它不吃喝,不**,隻是不間斷地按電鍵,在一浪一浪的快感中喘息。

小白鼠很快就變得形銷骨立。尹雪可憐它,中止了實驗,把鍵盤拆除。可惜為時已晚。小白鼠陷得太深已不可救藥。它拖著衰弱的身體,在籠內歪歪倒倒地來回奔跑,目光狂熱地尋找鍵盤,對食物不屑一顧。

幾天後,尹雪黯然捧著小白鼠的屍體來找我。

“可憐的小白鼠。”她歉疚地說,就像她是凶手。

我感歎地說:“這就是人和其他動物的區別,從本質上講,動物的生存本能是表現在各種欲望上,像食欲、性欲、接觸欲等。人類又發展了一些高級的精神欲望,像名利欲、權力欲、探索欲等。所有這些欲望都是生存的需要,但一旦失控,也會起反作用。人類和其他動物不同,可以用理智來約束自己的欲望。隻要某種欲望不利於人類的生存,人類就會造出一種道德觀來約束它。比如社會對**、縱欲、吸毒的羞恥感就是一種強大的約束。”停了停,我補充道,“我說的是人類,並不是說每個人。人類中有不少渣滓在肉體欲望中淪喪,但人類的精英總能把握住精神之舵。”

我和尹雪富有深意地交換著目光,心照不宣。正是從這天起,我倆從曖昧的肉體欲望中跳出來,我們的心境又複歸平靜。

又一陣強烈的性快感洶湧撲來,把我淹沒。我在巨浪中掙紮出來,悲傷地注視著那對瘋狂的男女。他們呻吟著、翻滾著,盡情發泄著動物的原始欲望。那是我嗎?那是尹雪嗎?我是在暗戀尹雪,我希望聞到她的發香,聽到她的解頤快語,卻從不敢這樣褻瀆她,即使在夢幻中。

夢幻!我忽然驚醒。這不是我,是黑姆強加給我的魔鬼欲望!我陡然覺得良心上一陣輕鬆。我開始和夢幻中的另一個我搏鬥,竭力衝破思維上的禁製。

我在巨浪中掙紮,拉著尹雪努力衝向岸邊,終於踩到堅實的土地。夢幻世界轟然倒塌,我的A向思維**……

夢幻機的控製電平發瘋地抖動了幾次,“啪”的一聲自動關機。黑姆臉色灰白,呆呆地看著轉椅上的司馬平。

司馬平睜開眼睛,緩緩抬起頭,前額上冷汗涔涔。他微微喘息著,神情疲倦,但兩眼炯炯放光。他剛剛橫渡了欲望之海,途中幾乎沉淪。但謝天謝地,他最終還是戰勝了。

他看見垂頭喪氣的黑姆,想喚他過來除下傳感頭盔──但是且慢!這會兒他腦海中如洪水潰堤,囚禁十年的才智噴薄而出,久已忘記的專業知識一下了全蘇醒了,在他腦海中橫衝直撞:抑製性中間神經元,Renshaw cell(閏紹細胞),抑製性傳遞介質氨基丁酸,腦外傷引起的大腦功能自抑製……

他敏銳地分析了這種現象的原因:當A向思維和B向思維激烈衝突時,無意中撞開了因受傷造成的思維梗阻。他的才智已經恢複了。

天哪,他快樂地呻吟著。

黑姆悻悻地走過來,為他取下傳感頭盔,不得不承認自己失敗了。司馬平的道德大廈的基礎是這樣堅實,他對各種**竟有全功能的防疫力,這使他在失敗的惱恨中也夾雜著佩服。

除下沉重的頭盔,司馬平一躍而起,笑吟吟地說:

“黑姆,謝謝你,你的夢幻機對我的道德觀進行了一次實戰檢驗。另外,我想它還醫好了我的腦傷後遺症,我的智力已經恢複了。”他懇切地說,“夢幻機確實是一個偉大的發明,隻要用到正確的地方,它就會為人類造福。希望你珍惜它。”

他匆匆穿好外衣,對黑姆說:

“很抱歉,我要失陪了,我得趕緊返回生物研究所,重操舊業。我已經耽誤了十年時光,一分鍾也不想再延誤。你在這兒住幾天吧,我會通知妻子回來款待你,好嗎?”

黑姆皺著眉頭,沒有說話。司馬平匆匆走出大門,清涼的夜風拂麵而來,繁星滿天,新月如鉤。他長舒一口氣,好啦,我又可以恢複完整的自我,又可以享受智力的自由和思維的樂趣了,他對此喜不自勝。

他正想叫一輛出租,恰好一輛白色的風神車刷地停在他麵前,司機搖下車窗,探出身子,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是尹雪。奇怪的是,司馬平並未感到意外,似乎這是夢幻世界的自然延續。那些令人麵紅耳熱的鏡頭隨之閃回,不過他的心旌僅搖**一下就恢複了平靜。

尹雪仍是那樣嬌豔,渾身洋溢著成熟的美,一頭長發散在白色披風上。司馬平笑著走下台階,低聲說:“歡迎你。”

尹雪高興地說:“司馬,沒想到吧?”

司馬平笑問道:“你是怎麽找到這兒來的?我一直在盡力抹去自己的行跡。”

尹雪橫他一眼,帶著恨意笑道:“對於一個高智商的科學家來說,這不比探索DNA的迷宮更難。何況一個飽受相思之苦的女人,常有獵狗般的嗅覺。上車吧,我有重要的消息要通知你。”

司馬平略為沉吟後拉開車門,坐在尹雪後邊,微笑道:“我也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

汽車飛馳而去,兩道雪亮的燈光刺破黑暗。車窗大開著,尹雪的長發隨風飛舞。她頭顱微向後仰,目光清澈,扭頭瞟了司馬平一眼,單手拉開提包的拉鏈,取出一本雜誌遞給他,又為他打開頂燈:

“先看看這本雜誌吧,我說的消息就在這上邊。”

司馬平好久沒有說話。他把雜誌放在雙膝上,兩眼望著遠方。尹雪奇怪地問:“你怎麽不看?”

司馬平嘴角掛著笑意說:“我正在猜書裏的內容,想和你賭個東道。”

兩人互相望著,忍不住大笑起來。尹雪踩足油門,風神車以200邁的時速向海濱方向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