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夏媧

就在這一刹那我明白了,我的世界瞬時坍塌了。

大衛和我都太糊塗,主要怪我們這次的時空穿梭太倉卒,沒把事情想透。我們來到這個時空節點,想施加幹涉以影響150萬年後的世界。我們想當然地認為,這種作用不會影響到“已經處於本時空”的時空渡船。但我們錯了。時空渡船雖然處於本時空,但它的根兒是紮在150萬年後。所以,此處的擾動將會經過150萬年的兩次傳遞再作用到時間渡船上。這麽著,我昨晚射出的那束激光足以讓這艘渡船飄移到恐龍時代,或幹脆漂到外星球——但為什麽我還在這兒?我為什麽會留下一串腳印但卻在某處突然中斷?

我的孩子。

此前我雖然和大衛萬年迢迢來到這蠻荒世界,但心理上並未對此看得太重。我們就像是去非洲荒原上觀看野生動物的闊佬,身後有一根粗壯的鏈條連著文明世界。現在這根粗壯的鏈條忽然斷了,不,完全消失了,甚至連帶抹去了我的丈夫。隻剩一個26歲的、高科技時代滋養的精致女人,孤身留在150萬前的蠻荒世界——不,如果真是孤身一人倒好辦了,大不了一死而已。但現在是1.3個人!還有一個仨月的胎兒!

荒野的神靈,你救救我吧,不要讓一個年輕女人在絕望中瘋狂。

我沒有瘋。我沒那個資格。我的慌亂隻延續了半個小時,也許隻有十分鍾。然後舊日的我匍然潰散,一個**的女野人從舊殼中走出來。舊日的我——我生長於斯的高科技世界,文明崩潰後的悲愴,我對那個世界的責任,我對重病丈夫的心疼和俯就,乃至我對美食、音樂、首飾和時裝的眷戀,我對自身美貌的自戀……如此等等的一切都在刹那間崩碎。現在這個女野人的精神世界中隻剩下三個字:活下去。

為了自己,更為了孩子。

我在刹那間建立的目標甚至比這更深遠。我身邊帶有一整套能使用50年的高科技行頭,它們並未隨時間渡船一同消失。憑著它們,在荒野中生存下來並把孩子養大並非難事。但此後呢?等待丈夫的搭救?我絕不能寄望於這個肥皂泡。那麽等我死後,孩子將孤身一人?他與誰結婚生子?當他在絕對的孤獨中瘋狂時,有什麽能讓他籍以逃離的東西,諸如責任、親情和愛情?

答案非常明顯:唯一的希望就在那個直立人族群。盡管他們身上有黑色長毛,他們額部扁平腦容量不足,他們眉脊突出臉上長毛,他們粗野汙穢,但至少他們的血緣與我是相通的。我隻有(帶著腹中的孩子)設法融入這個野人族群。命運對我畢竟還算仁慈,在壁立千仞的絕望中還留下這麽一個小小的出口。我隻能以感恩的心接受它。

朝陽升起時我已經徹底完成了蛻變與新生。我最後一次用對講機呼喚,仍然沒有聲音。便毫不憐惜地拋棄了它,我絕不容許自己再把時間浪費在虛無的希望上。我狠心拋棄的還有其它用具:激光槍、望遠鏡、獵刀、睡袋……做出這個決定的是直覺而不是理智。理智告訴我應該保留這些極為寶貴的用具和武器,它們可以大大增加我的生存幾率,且不說能助我在野人族群中占據王者之位。但直覺告訴我,在一個蒙昧族群中使用這些東西是反自然的,魯莽的,它可能帶來無法預見的潛在危險。比如說,如果族群習慣於依賴這些神物,而它們卻不可避免地耗盡能量,那時該怎麽辦?憑我一人之力,我肯定沒有能力讓一個蒙昧種族一夕之間躍升為智人,隻好讓自己(和孩子)向下沉淪以適應它。

扔掉這些東西後我又脫去衣服,全部脫光。生活在野人群中不需要衣服,這樣才能抹平我與野人們的鴻溝。雖然想起從此要永別這些“女人之愛”,難免心中作疼,但我沒有任何猶豫。記得一位成功的野生動物學家說,要想和野生動物真正貼合,你隻有像它們那樣四肢走路,像它們那樣撕扯食物,像它們那樣赤身**。雖然我將麵對的是野人而不是野獸,我還是照他說的去做吧。隻是在脫鞋時我猶豫了,不過隻是因為實用主義的原因:我未經磨練的嫩腳板肯定受不住荒原的坎坷荊棘。但沒有辦法啊,我不願把這個“古裏古怪”的玩意兒帶進那個光腳的族群。而且說白了我沒有第二雙鞋子和第二身衣服,早晚得走這一步。晚走不如早走。

衣服脫光了,我看著自己白晰光滑的胴體苦笑。它漂亮而精致,但一點兒不實用,我倒是希望進化之神能讓我重新生出禦寒的體毛,那就謝天謝地了。

沒舍棄的隻有兩件:打火機和全息相機。打火機在我隨後準備實施的計劃中有特定的用處;全息相機是我同丈夫和兒子唯一的羈絆(我是指原時空中那個水晶雕像般精致的兒子,而不是今後的小野人)。我從內衣上撕下一塊布把二者仔細包好,用裙帶斜掛在胯部。這對野人們來說仍是“古裏古怪”的東西,但讓我保留這唯一的奢侈吧。

新生的夏媧在那堆灰燼前等待。我抱著微弱的希望,希望那個野人首領(為方便計,以後叫他野亞當吧)還沒有完全死心,還會再來火堆旁看看。至於他來後該怎麽辦,我已經有了周密的腹案。如果他不來,我再去找他也不晚。

謝天謝地,我的估計沒有錯。野亞當又來了,而且這回隻有一人、估計他是有意獨自前來,不想在部眾麵前重現昨天的狼狽。他能在一夜之間克服恐懼隻身前來,我不由佩服他的勇氣。顯然他對昨晚的受傷心有餘悸,離火堆很遠就站住了,警覺地睃著四周。我這次沒有躲藏,從樹幹後主動現身,在臉上堆出“最雌性”的笑容。

野亞當驚愕地發現了我,一個無毛的、皮膚白晰、形貌妖異的雌性。他立時收住腳步,緊握木棍,把棍尖對準我。我估計昨晚他受到槍擊時可能瞥見了我,所以他目光中有濃重的敵意。我對他的敵意堅持報以友好的笑容,並在笑容中盡可能加進柔媚。他緊緊盯著我,但我拿不準自己在他的眼中是什麽形象,是一個比女野人性感漂亮的異性,還是一個討厭的白化病人。

不管怎樣,我一直堅決地笑著,但他的敵意似乎沒有減弱。不過不要緊,我還另有招數呢。我向他招招手,向火堆走兩步。他沒動。我再招招手,再向火堆走兩步。然後我俯下身,把整個後背留給他。這意味著對他的信任,陌生的野人之間絕不會這樣做的。

我在火堆旁鼓搗了好久。他終於耐不住好奇心,向這邊走了兩步,伸長脖子向前看,但棍尖仍警惕地朝向我。等把他的好奇心撩撥到足夠程度,我站起來,回過身,滿麵歡笑,手中擎著……一束枯枝,火苗在枯枝前端歡快的跳躍。

野亞當呆住了,目中頓時消去敵意,代之以敬畏和欣喜。他緊緊盯著我手中的火焰。

我笑容可掬,把火把遞過去。他立即後退一步,反倒恢複了戒心。我知道自己做錯了,有點操之過急,更不該把這事弄得像是對他的恩賜。我應該設法把這個贈予弄得更自然一些,熨平他雄性的自尊心。於是我讓擎火把的右手抖一下,火把歪了,燎著了我的左肘。我驚呼一聲扔掉火把。它落在地上,與雨後的濕地接觸,發出輕微的絲絲聲,火焰慢慢變弱。我佯作驚慌地盯著它,同時用眼角的餘光罩著野亞當,揣摸著他會不會搶救火把。如果他一直不動手,火焰熄滅前我將不得不拾起它……在火焰快要變成白煙前,他終於彎下腰,小心地拾起火把。脫離了濕地的火焰立即熊熊地燃起來。

他傻笑地擎著那團火焰。我也格格傻笑著,拿崇拜的目光看著他,心中則輕鬆地歎息一聲。此時此刻,新時代之門在因我的幹擾而關閉之後重新開啟了。曆史之河稍稍走了一點彎路,但很快裁彎取直,撂下一個小小的弓形湖。我不由想起大衛,有點心酸。他借助時空渡船打算抹去這個時空節點,我幫他實現了。但我隨後又把“該得的火”還給野亞當,抹去這段人為幹涉,恢複了曆史的原貌。

也不全是原貌——這團火並非來自於天火,不是那堆灰燼的複燃,因為那個火堆已經熄透了。這團火是我躲開了野亞當的眼睛,用打火機點燃的。

但我對大衛沒有愧疚。我這樣做是為了孩子,我們兩人的孩子。一個母親為孩子而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天然正確的。大衛對科技的突然反叛,突然萌生的回歸自然願望,都是偏於概念化的東西,當它們與現實的頑石相撞後肯定會碰得粉碎。什麽是現實?現實就是我們母子如今生活在野人群中。我想讓兒子吃熟肉,想讓他在晚上睡覺時有一個防禦猛獸的火堆。就這麽簡單。但這個簡單的需求又無比強大,強大得足以撞碎一切理性的阻擋。我們會牢牢守著這堆火,一代一代活下去,哪怕它會帶來150萬年後的社會爆炸。

我小心地盯著野亞當擎著的火把。盡管在“原曆史”中正是野亞當開辟了用火進程,我還是擔心他缺少經驗而使火把熄滅。我從火堆中撿了幾支大小合適的焦枝,遞給他。這次他順順當當地接受了,把它們並在原來的樹枝上,火焰立即大大加強。他那未脫蒙昧的心智充分理解了這團火的重要,隨手扔掉那根帶尖木棍,用雙手虔誠地擎著火把,轉身回家。我自然不會瞎等男士的邀請,便拾起他扔掉的尖棍,又搜集一抱焦枝,很家常地跟在他後邊。他斜眼看看我,沒有什麽表示,仍小心翼翼地捧著火把前行。

我心中一陣輕鬆,知道自己已經被他接納了。

我的赤腳實在難以對付荒原的荊棘。盡管我咬牙忍疼,仍不免一瘸一拐,落在野亞當的後麵。那個腦容量不足的家夥竟然有足夠的細心,注意到了我的落後,便停下腳步等我。我匆匆趕上時,他正不耐煩的倒換著腳步。看來他急於在族人麵前展示手中的神物,不過還是強捺著性子等我。就在這時,我心中突然湧出大潮般的感激之情。

族群的家原來安在刺槐叢邊,隻是一片被踏平的草叢,背對著綿亙不絕的刺槐。男人睡外邊,女人和孩子睡裏邊。這當然是為了防禦野獸。“家”的最裏邊堆著昨晚運回的鹿肉。今天可能因為首領不在,食物也足夠,所以他們全部在家,沒有出去覓食。這會兒大家看見首領回來——而且手中捧著可怕的火焰!身後還跟著一個形貌詭異的白色妖孽!所有人都跳起來,驚懼地盯著兩件凶物。野亞當走進人群,努力講說著,不知道是在講“火焰”還是在講我。那是一種不連貫的語言,帶著彈舌音和吸氣音,基本為單音節。他說了很久,但族眾依舊茫然。這不奇怪,此時的語言中肯定沒有“火”的概念,不好講清楚的。

我尷尬地站在人群之外。族眾看我的目光飽含敵意,特別是那些中年女人。但我早就籌謀好該怎樣化解它。我默默走到一旁,把懷中抱的焦枝架成圓錐形,讓其中央是空的。在我幹這件事時,周圍沒有聲音,但我感覺到30雙灼熱的目光烙在我的後背上。焦枝架好了,我走近野亞當,討好地笑著,向他討要那束火把。野亞當困惑地看著我,猶豫著。但他一定想到最初是我把火焰馴服的,便不大情願地交給我。我把火把塞到焦枝堆中,火焰在樹枝縫隙中試探地舔著,騰躍著,轟然一聲大燒起來。野人們慌亂後退,有小孩在害怕地尖叫,可能是火花迸到身上了。我默默走過人群,去裏側取過一塊帶骨的腿肉,又走回來,放在火焰上烤著。族眾又慢慢圍上來,個個屏住氣息,盯著我的手。

肉很快烤熟了,香氣四溢。我走過去,把熟肉獻給野亞當。他定定地盯著這塊肉,很久不接。我保持著笑容,一動不動地舉著它。終於他接過來,咬了一大口,立即露出狂喜的表情。他想了想,把肉撕開,分給幾個小野人,小野人們立即大口吞吃,個個欣喜若狂。

野亞當抱著幾塊肉過來,交給我,自然是讓我繼續烤肉。族眾的目光不再帶有敵意,而是轉為期盼。我輕鬆地想,整個族群已經接納我了。

夜裏我睡在人群外側,最接近火堆的地方。我畢竟一時難以適應命運的陡變,再加上還要照顧火堆,所以徹夜難眠。族眾都睡得很熟,但我起身添火時,隻要稍有動靜,立時有七八個腦袋仰起,七八雙目光警醒地打量著四周,這中間肯定有一雙目光是野亞當的。天已經大晴,河漢低垂,繁星如豆。荒野沉浸在森冷的靜謐中,偶有一聲鳥啼獅吼也打不破它。極目所至是無盡的黑暗,隻有一個小小的金色火堆。火焰跳**著,小心地舔著夜色。它太微弱了,似乎很快會被黑暗窒息。但我知道它不會熄滅,它其實比黑暗強大。它會一直燒下去,直到激醒人類的蒙昧——再一直走到22世紀的社會爆炸。

這才是人類史的“自然狀態”?是大衛和我曾用時間機器和激光槍中斷過的、我又用打火機接續上的自然狀態?想起是我一人促成了方向相反的兩次大轉折,我總覺得啼笑皆非。我想著丈夫,痛苦地思念著他。大衛我違逆了你的意願,你怨恨我嗎?此刻,在我睡在野人群中的第一夜,大衛你隨時間渡船漂流到了哪裏?

第二天族眾照例出去覓食。族群中沒有太小的孩子,所以全員出動。我忍著雙腳的劇疼也走進隊伍中。走前我添足了柴,但我擔心火堆堅持不了一天。當然,打火機還在我胯部的布包裏,但上次用它點火是在特殊情況下。以後若非萬不得已,我不會再重複了。在這個蒙昧族群中,我決心徹底回歸自然,拋棄一切“科技之物”。野亞當一定是注意到了我回望火堆的目光,他想了想,把我從隊伍中粗魯地拉出來,指指火堆,吼吼地喊了幾聲。我順從地點點頭(但願史前人也知道點頭的意思),留下來照看火堆。我不由對野亞當生出欽敬之情。他的扁平腦殼倒也有足夠的智力,敏銳地抓住了新時代的關鍵,那就是——在居住地保持一個不滅的火堆。

這可以說是人類史上最重要的發明,此後,在上百萬年漫長的曆史中,盡管人類向世界各地擴散,但這始終是各部落不變的傳統,在各大洲漫長的暗夜中,一個個小小的火堆守護著人類的文明。

晚上這支隊伍拖著長長的身影回來。野亞當給我一隻兔子,我想他是讓我烤給孩子們吃。我把兔肉烤熟了,交給野亞當。他撕下兩條後腿首先給我。我趕忙看看四周的族眾,怕他給我的特殊待遇讓其它人生妒。但是沒有。別人目光漠然,沒有讚許也沒有敵意,幾個孩子不看我手中的後腿肉,隻是貪饞地盯著剩下的熟肉。這意味著,這兩隻後腿肉是“守火堆者”應得的報酬。其實今天我已經用野果鳥蛋填飽了肚子,但我感激地接過它,大口吃起來。

荒野喚醒了我基因中深埋的本能,我在幾天內完全習慣了這兒的生活。那個22世紀溫室中長大的精致女人完全恢複了野性。我還打算徹底拋棄理智上的清醒(它太痛苦),盡快讓心智向下沉淪,達到和那些女野人一樣的層次,這對我才是最保險的生活。但在這之前我不得不玩弄一點兒機謀——為我的兒子。七個月後我將生下這個兒子,藍眼珠,黑發。額部飽滿,眉脊低平,渾身無毛,皮膚白晰。他在這個直立人族群中絕對是個形貌妖異的妖孽。這個族群已經接納了我,還能不能接納這個嬰兒?也許能,也許不能。但我絕不能心存僥幸。我必須未雨綢繆,把兒子置於萬全之地。

至於如何辦,我苦笑著想,我也早就成竹在胸啦。文明時代的生物學家們說,女人是雌性動物中唯一沒有周期性征的,這是一種進化策略。因為人的嬰兒過於柔弱,隻能靠男人的保護。而最好的作法是讓一群男人都以為嬰兒是他的後代。女人沒有明顯的周期性征就易於行使欺騙。

我要趁身孕不明顯,加緊實施這樣的欺騙。這個族群是群婚製,我會坦然接受它,不過第一個要征服的男人當然是野亞當。那是最合適的人選,有助於我兒子獲得較高的社會地位。我這樣做其實算不上陰謀,因為其它智力低下的女野人都是這麽做的,不過她們是依據本能,而我是依據智慧。所以不妨這樣說:何時我能比照她們的水平,使智慧充分萎縮而讓本能足夠茁壯,我就不必活得這麽累了,一切都自然而然地順流而下了。

也許在上帝的目光中,現代人的精妙心計也不過如此?

我決定今晚就去找野亞當。白天族人們出去覓食,我仍看守火堆。我從布包裏取出全息照相機,打開它。我遺憾地發現,相機中和兒子有關的錄相原來就那麽一段,可能是丈夫在“偷窺未來”時及時自省,中止了犯罪。我一遍一遍地看著,淚珠在腮邊滾落。相機中其它內容都是我和大衛的兩人世界。我們在出席高檔宴會,我穿著漂亮的晚禮服,**的後背如羊脂玉般潤澤;大衛攬著我立在高山之巔,腳下翻卷著無邊的雲海,這應該是在西藏拍的;丈夫為我慶生,鮮豔的奶油花上25隻蠟燭跳**著金色的小火苗;然後是我倆一身廉價衣服混在大排擋的吃客中,躲在角落裏大吃大嚼……

我整整看了一天,不時抹去腮邊的淚珠。荒野千裏,風吹草低,身邊的火堆安靜地悶燃著,白煙嫋嫋上升。十幾隻鬣狗顛顛地跑來。我不想讓它們中斷我的觀看,就從火堆中抽出一支長枝,做好防衛準備。但鬣狗並沒有打擾我。它們被這團變幻的白光迷住了,都蹲在後腿上,癡癡地看著,目光愚魯而好奇,我甚至感受到了其中的溫馨。夕陽沉落在晚霞中,族人們該回來了。我歎息一聲,關了相機,隨手拋到遠處。鬣狗們立即竄起來,爭著叼那個球球,很快跑遠了。也許鬣狗們不會咬碎這個玩物吧,那麽,也許150萬年後,某個考古學家能從非洲某處地下挖出它。

但我不能再讓它留在胯邊的布包裏。大衛和野亞當這兩個男人不應共處。

夜裏,我把火堆上的柴添足,摸到野亞當身邊。

七個月後我生下兒子。分娩時刻是白天,仍是我一人在家。沒有全息相機上記錄的難產,也許這得益於我幾個月來在荒野的顛簸。我掙紮著咬斷臍帶,用早已備好的軟草擦幹兒子身上的血汙,緊緊抱在懷裏。我沒有麻煩給他起名字,他的一生中用不上這個。令人欣慰的是,也許因為族群已經看慣了我的怪模樣,所以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無毛小怪物。僅在此後野亞當對他明顯偏愛時,有些女野人會惱怒地吼叫,然後把邪火撒到我和孩子的頭上。不過這樣的小小惡行是可以理解的,我會護著兒子,與她們凶惡地對吼,但從沒放心裏去。

我的兒子出生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其它女野人由於本能的指引,都是在旱季懷孕雨季分娩,這樣母子容易獲得充足的食物。我的兒子卻趕在旱季前出生,偏又趕上一個特別漫長的旱季。在整個嚴酷的旱季裏,這個小生命一直在同死神搏鬥。族群中的男人們,尤其是野亞當,為了幫我們母子找食物真是累慘了。當然這並非出於高尚而是出於自私本能,以他們的智力,認識不到這個無毛的白色小怪物不是自己的血脈。但……其實這種自私就是高尚,是這些蒙昧心靈中最閃亮的東西。我對他們滿懷感恩之心。

母子倆終於熬到第一場雨水來臨,綠草和獸群似乎一夜之間忽然冒出來。所有族人都像瞪羚那樣蹦跳撒歡,吃飽喝足的兒子格格笑著,而我也學會了像女野人那樣狂喜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