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大衛

妻子走後,大衛勉強吃點東西就睡了。這一覺睡了很久,但一直睡不安穩。思潮在睡眠之河中暗暗湧動。他要妻子做的事是對他40年信仰的決絕反叛,那麽他這樣做對嗎?……淺睡中他感覺到電閃雷鳴,感受到狂暴的雨柱拍打著船身,也感覺到一道閃電擊中了附近的樹木。這麽說,那個時空節點應該快到了。

他想走出夢境,用對講機向妻子問問情況。但他的體力實在太弱,意識指揮不動肢體。一直到朝陽初升時他才真正醒來。他打開對講機呼喚妻子,但沒有回應。那麽,也許那位盜火者已經到了火堆現場,夏媧此刻不便回話。她看到對講機的信號,過一會兒就會主動回話的。

但他等了很久也沒回音。他忍不住,又呼喚了幾次,仍然沒有回音。雖然從理智上判斷不會出事,但下意識中一個小警燈開始悄悄閃亮。他強撐病體坐起來,從環形觀察窗向外看。天氣已經大晴,天藍得通透,幾朵羽狀白雲悠然飄**著。渡船旁邊是那五株扇椰子樹,在斜射的陽光下似乎顯得更加高大。夏媧說這是一個非常明顯的地標,所以她不大可能迷路。但大衛巡視一周後有點兒困惑——周圍好像沒有被閃電擊中的樹,因為視野中沒有餘火的煙柱。那麽,昨晚他在恍惚中感覺到的純粹是夢景?

外出的妻子帶著一整套高科技的行頭,肯定不會出危險的——但正是這一點讓他困惑。因為那件高性能的對講機肯定不會出故障,在關機狀態也有提醒功能。那麽,妻子為什麽遲遲不通話?

他的憂思被暫時打斷,因為在左前方草叢中忽然出現兩個直立人,手中各握著一根帶尖木棍。他們顯然是直衝著這兒來的,走得很快,邊走邊向這邊指指戳戳。大衛機敏地悟到是怎麽回事:是陽光,陽光在渡船的金屬外殼上反射,方位正指向那個方向。他們一定是遠遠發現了草叢中的奇怪閃光,於是過來一探究竟。昨晚妻子說她發現了一個直立人小族群,這兩人應該就是其成員吧。兩人很快走近,走到大約20米外時放慢了腳步,警惕地盯著這邊,手持尖棍一步一步地逼近。渡船的窗戶是單向透光,他們看不清裏麵,但大衛能清楚地看到他們:扁平的額部,突出的眉脊,**的身體披覆著肮髒的黑色體毛,但比起黑猩猩來要稀疏。這正是人類在150萬年前的尊容。

大衛靜靜地觀察著。那兩人繞著時空渡船轉了幾圈,對這個從沒見過的大個頭物件十分好奇,當然也夾著懼意。一個人用棍子捅捅渡船,見沒有動靜,便大著膽子把手慢慢伸過來。大衛屏息等待著那一刻——怦的一聲,那人被低壓電流打倒。他尖叫著,左手護著受傷的右手,連滾帶爬地逃離此處。另一個人也慌亂地逃離。

大衛想他們肯定會頭也不回地逃走,永遠不敢再回到這兒來。但他想錯了。那兩人沒逃多遠就停下腳步,心有不甘地回頭望著這邊,激烈地比劃著,討論了很久。大衛輕輕搖頭,看來這倆扁平腦殼盡管腦容量不足,也有很強的好奇心啊。沒錯,好奇心——這正是人類的強大本性之一,有了它,人類才敢“玩火”。大衛不再關心他們,拿起對講機重新呼喚妻子,仍然沒有回音。這時他聽到尖利的連綿不絕的嘯聲,是一個野人發出的,他把手指含在嘴中,鼓著腮幫用力吹。沒有多久,天邊出現一群人影,約有二三十人,大步向這邊跑來。他們走近了,早先的兩人迎上去,比劃著什麽,向這邊指指點點。然後他們合為一隊走向這邊。

大衛忽然震驚地屏住呼吸,瞪大眼睛——走在人群最前邊的、首領模樣的人是一個近50歲的男人。但他的形貌與別的直立人截然不同!首先他身上沒有體毛。皮膚黝黑光滑,僅在胸部和檔部有黑色體毛,與現代人完全一樣。他走近了,能看清他臉上也沒有毛,而且額部飽滿,眉脊不突出,完全是現代人的標準形貌。大衛仔細觀察,甚至能從他的體貌中分辨出白種人的特征:眼窩較深,高鼻梁,藍色瞳仁。但他披散的頭發是黑色,鼻梁挺直而不高,這一般是亞裔的特征。盡管他皮膚黝黑,但沒有黑人的典型特征,比如卷發、厚嘴唇和翹起的臀部。大衛非常奇怪,150萬年前的直立人中怎麽會有這麽一個突變,一個異類?也許現代人(更可能是白色人種和黃色人種)的血脈之河正是從這兒流出來的?

大衛隔著單向玻璃近距離觀察他。那人看不到裏邊,但他一直努力向裏看,一邊保持著身體不與渡船接觸,顯然頭前的兩人已經向首領說明白了這個危險。從這個跡象看,這個直立人族群的語言已經進化到了一定程度。那人的眼睛近在咫尺,藍色眸子顯得機警而威嚴,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大衛苦笑著想,多半此人就是那個盜火者吧。他不該讓妻子把激光槍拿走的。目標已經自己找上門啦,這會兒打開窗戶給他一槍,自己的事就辦完了。

但渡船裏沒有其它武器,他隻能老老實實呆著。

那人繞著渡船觀察,大衛也隨著他轉動身體。忽然一聲響,是他不小心把妻子放在手邊的食物碰掉地上了。外麵眾人的聽力很敏銳,都同時聽到了這聲輕響,齊齊向後躍出。躍到安全位置後他們才回過頭,驚慌地盯著渡船。眾人中沒有那個首領,原來他離渡船太近,轉身躍回時一隻手不小心碰上船身,被低壓電流打倒了,而且打得較重,此刻正在地上抽搐。其他人趕忙跑過來,把他拖到安全位置。

眾人恐懼地盯著這個會咬人的魔物。首領被扶起來後也盯著這邊,目光中有恐懼,但更多是狂怒。他在盛怒中做出了決定,一陣尖銳的喝叫之後,人群立即動起來。一人快步離開,沿來路返回。其它人開始拔草折樹枝,收攏後堆到渡船旁。首領本人也怒衝衝地幹著,他體態剽悍,又帶著情緒,幹得比別人更快。大衛有點奇怪,他們在幹什麽?要用草葉樹枝把渡船埋起來麽?不久,地平線上又出現了人影,這次是多達百十人的長隊。肯定是剛才那個信使喚來的。無疑這個部落非常強大,妻子說它有31人,那她隻看到了一部分。他們走近了,每人腋下都夾著一捆樹枝或草。抵達這裏後他們也把柴草堆到渡船周圍。柴堆的高度已經半掩了渡船的窗戶。然後所有人都望著來路的方向,等待著。

按說大衛已經能猜到他們的打算了,但由於思維的慣性——認為此刻的直立人還沒有學會用火——大衛竟然沒想到那個最明顯的答案。他陪這些野人折騰這麽久,體力已經難以支持。但眼前的事總該見到答案吧,他凝聚意誌堅持觀察著。忽然他奇怪地發現,“朝陽”正在慢慢落下——原來那其實是“夕陽”啊。自己的一覺竟然睡了一夜再加一整天?不該有這麽久的,這讓他心中隱隱覺得不踏實,那盞小警燈又開始閃亮。

暮色漸漸降臨,渡船外的眾人忽然有一波喜悅的**,很多人指著來路的方向。大衛也極目望去,忽然再次震驚了。他發現暮色中出現一個光點,它晃動著向這邊趨近。現在能看清了,那是一支火把!火把的光芒照出了三個人的身影,都像是女性,兩個年輕的扶著一位年老的。老人相當老邁,步履艱難,所以她們走得很慢。

火把?所謂人類“第一次用火”的時空節點之前竟然有了火把!看到火把,大衛不由得苦笑著自嘲;傻瓜,你這個反應遲鈍的傻瓜,直到這時你才知道這些扁平腦殼們是在忙乎什麽——在為這個膽敢咬人的魔物準備一場嚴厲的火刑。要知道他們已經有了“高科技”的火,擁有了世上最強大的魔力。他們要動用神火把魔物燒死,懲罰它竟敢對人類的王者不敬。

大衛苦笑著想,人類的天性倒是一脈相傳的,剛學會用火才幾天就有了足夠的霸氣。自己何嚐不是如此?這十幾年他誌得意滿,以為自己能把自然玩弄於股掌之中。相比之下,這群扁平腦殼至少對“火”還保持著敬畏。剛才大群人馬來時沒順便把火種帶來,而是捺住性子等這位步履蹣跚的老婦人,足見他們對火的尊崇。老婦人很可能是部族的女巫,隻有她才掌管著用火的權柄。當然這場火刑很可笑,高科技的時間渡船可不怕溫和的柴草之火。那就耐心等下去吧,等著這些野人離開後再設法和妻子聯係。大衛靜下心來,等著擎火把的三個婦人走近。

忽然——真正的震驚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