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天行道2

回到下榻的天倫飯店,他首先給常力鴻掛了電話,常力鴻說他剛從田裏回來,在那片死麥區之外把麥子拔光,建立了一圈寬一百米的隔離環帶。他說原先曾考慮把這個情況先壓幾天,等MSD的回音,但最終還是向上級反映了,因為這個責任太重!北京的專家們馬上就到。他的語氣聽起來很疲憊,帶著焦灼,透著隱隱的恐懼。吉明真的不理解他何以如此——他所說的那種危險畢竟是很渺茫的,死麥與自殺基因有關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的。吉明安慰了他,許諾一定要加緊催促那個“二鬼子”。

隨後他撥通了舊金山新家的電話,妻子說話的聲音帶著睡意,看來正在睡午覺,移民到美國後,妻子沒有改掉這個中國的習慣。這也難怪,她的英語不行,到現在還沒找到工作,整天在家裏閑得發慌。妻子說,她已經找到兩個會說中國話的華人街鄰,太悶了就開車去聊一會兒。“我在努力學英語,小凱——我一直叫不慣兒子的英文名字——一直在教我。不過我太笨,學得太慢了。”停了一會兒,她忽然冒出一句,“有時我琢磨,我巴巴地跑到美國來蹲軟監,到底是圖個啥喲。”

吉明隻好好言好語地安慰一番,說:“再過兩個月就會習慣的。這樣吧,我準備提前回美國休年假,三天就會到家的。好嗎?不要胡思亂想,吻你。”

常力鴻每晚一個電話催促。吉明雖然心急如焚,也不敢過分催促黃先生。他問過兩次,黃先生都說:馬上馬上。到第三天,黃先生才把電話打到天倫飯店,說,已經向本部反映過了,公司認為不存在你說的那種可能,不必派人來實地考察。

吉明大失所望。他心裏懷疑這家夥是否真的向公司反映過,或者是否反映得太輕描淡寫。他不想再追問下去,作為下級,再苦苦追逼下去就逾線了。但想起常力鴻那副苦核桃般的表情,實在不忍心拿這番話去搪塞他。他隻好硬起頭皮,小心翼翼地說:

“黃先生,正好我該回美國度年假,是否由我去向總部當麵反映一次。我知道這是多餘的小心,但……”

黃先生很客氣地說:“請便。當然,多出的路費由你自己負擔。”啪地掛了電話。吉明對著聽筒愣了半晌,才破口大罵:

“操你媽個二鬼子,狗仗人勢的東西!”

拿久已不用的國罵發泄一番,吉明心裏才多少暢快了一些。第二天,他向常力鴻最後通報了情況,便坐上去美國的班機。到美國後,他沒有先回舊金山,而是直奔MSD公司所在地Z市。不過,由於心緒不寧,他竟然忘了今天恰好是星期天。他隻好先找一個中國人開的小旅店住下。這家旅店實際是一套民居,老板娘把多餘的二樓房屋出租,屋內還有廚房和全套的廚具。住宿費很便宜,每天二十五美元,還包括早晚兩頓的免費飯菜——當然,都是大米粥、四川榨菜之類極簡單的中國飯菜。老板娘是大陸來的,辦了這家號稱“西方招待所”的小旅店,專門招攬剛到美國、經濟比較窘迫的中國人。這兩年,吉明的錢包已經略微鼓脹了一點兒,不過他仍然不改往日的節儉習慣。

飯後無事,吉明便出去閑逛。這兒教堂林立,常常隔一個街區就露出一個教堂的尖頂。才到美國時,吉明曾為此驚奇過。他想,被這麽多教堂所淨化了的美國先人,怎麽可能建立起曆史上最醜惡的黑奴製度?話說回來,也可能正是由於教堂的淨化,美國人才終於和這些罪惡告別?

他忽然止住腳步。他聽到教堂裏正在高唱“哈利路亞”。這是聖誕頌歌《彌賽亞》的第二部分《受難與得勝》的結尾曲,是全曲的**。哈利路亞!哈利路亞!氣勢磅礴的樂聲灌進他的心靈……

他的回憶又回到起點。上帝向他走來,苦核桃似的中國老農的臉膛,上麵刻著真誠的驚愕和痛楚……

第二天,萊斯·馬丁再次來到MSD大樓。大樓門口被炸壞的門廊已經修複,崩飛的大理石用生物膠仔細地粘好,精心填補打磨,幾乎沒留下什麽痕跡。不過馬丁還是站在門口憑吊了一番。就在昨天,一輛汽車還在這兒凶猛地燃燒呢。

秘書是個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她禮貌地說,戴斯先生正在恭候,但他很忙,請不要超過十分鍾時間。馬丁笑著說,請放心,十分鍾足夠了。

戴斯的辦公室很氣派,麵積很大,正麵是一排巨大的落地長窗,Z市風光盡收眼底。戴斯先生埋首於一張巨大的楠木辦公桌,一麵不停手地揮寫著,一麵說:“請坐,我馬上就完。”

戴斯實在不願在這個時刻見這位尖口利舌的記者,肯定這是一次困難的談話,但他無法拒絕。這家夥不是那麽容易打發的。在戴斯埋首寫字時,馬丁怡然坐在對麵的轉椅上,略帶譏諷地看著戴斯忙碌——他完全明白這隻是一種做派。當戴斯終於停筆時,馬丁笑嘻嘻地說:“我已經等了三分鍾,請問這三分鍾可以從會客的十分鍾限製中扣除嗎?”

戴斯一愣,笑道:“當然。”他明白自己在第一回合中落了下風。秘書送來咖啡,然後退出。馬丁直截了當地說:

“我已獲悉,吉明在行動前,給本地的《民眾之聲》報發了傳真,公布了他此舉的動機,但這個消息被悄悄地捂住了。上帝呀,能做到這一點太不容易啦!MSD公司的財務報表上,恐怕又多了一筆至少六位數的開支吧?”

戴斯冷靜地說:“恰恰相反,我們一分錢都沒花。該報素以嚴謹著稱,他們不願因草率刊登一則毫無根據的謠言而使自己蒙羞,也不願引起MSD股票下跌,這會使Z市許多人失去工作。”

戴斯默認了。

“據說那個中國佬擔心自殺基因會擴散,也據說貴公司技術部認為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可惜我一直不明白,這麽一個相對平和的純技術性的問題,為什麽會導致吉明采取這樣過激的行為?這裏麵有什麽外人不知道的內情嗎?”

戴斯鎮定地說:“我同樣不理解,也許吉明的神經有問題。”

“不會吧,我知道MSD為魔王係列作物投入了巨資,單單買下德爾公司的這項專利就花了十億美元。現在,含自殺基因的商業種子的銷售額已占貴公司年銷售額的60%以上,大約為七十億美元。如此高額的利潤恐怕足以使人鋌而走險了,比如說,”他犀利地看著戴斯,“殺人滅口。據我知道,在事發前的那天晚上,吉明下榻的旅店房間裏恰巧發生了行竊和火災。也許這隻是巧合?”

戴斯在他的逼視下毫不慌亂:“我不知道。即使有這樣的事情,也絕不是MSD幹的。我們是一個現代化的跨國公司,不是黑手黨的家族企業。如果竟幹出殺人滅口的事,一旦敗露,恐怕損失就不是七十億了。馬丁先生,我們不會這麽傻吧?”

馬丁已站起來,笑吟吟地說:“你是很聰明的,但我也不傻,再見。我不會就此罷休的,也許幾天後我會再來找你。”

他關上沉重的雕花門,對秘書小姐笑道:“十分鍾。一個守時的客人。”秘書小姐給出了一個禮節性的微笑。馬丁出了公司便直奔教會醫院。昨天他已馬不停蹄地走訪了吉明的妻子,走訪了吉明下榻旅店的老板娘。正是那個老板娘無意中透露,那晚有人入室行竊,吉明用假火警把竊賊嚇跑了。財物沒有損失,所以她沒有報案。“先生,”她小心地問,“真看不出吉明會是一個恐怖分子,他很隨和,也很禮貌。他為什麽千裏迢迢地跑來和MSD過不去?”

“誰知道呢,這正是我要追查的問題。”馬丁沒有向老板娘透露有關自殺種子的情況,因為她也是華人。

三天前,也就是星期一的下午,吉明按照約定的時間來到MSD大樓。秘書同樣說明他隻有十分鍾的談話時間。吉明已經很滿意了,這十分鍾是費了很多口舌才爭取到的。

戴斯先生很客氣地聽完他的陳述,平靜地告訴他,所有這些情況,公司駐北京辦事處都已經匯報過了,那兒的答複也就是公司的答複。魔王係列商業種子的生物安全性早已經過近十年的驗證,對此不必懷疑。中國那片小麥的死亡肯定是由於其他病因,因為不是本公司的麥種,我們對此不負責任。

他的話語很平和,但吉明能感到一種巨大的壓力,這壓力來源於戴斯先生本人以及這間巨型辦公室無言的威勢。他知道自己該知趣地告辭了,該飛到舊金山去享受天倫之樂,妻子還在盼著呢。但想起常力鴻那雙焦灼的負罪般的眼睛,他又硬著頭皮說:“戴斯先生,你的話我完全相信。不過,為確保萬無一失,能否……”

戴斯不快地說:“好吧,你去技術部找邁克爾·鄭,由他相機處理。”

吉明感激涕零地來到技術部。邁克爾·鄭是一位黑頭發的亞裔,大約四十歲,樣子很忠厚。吉明很想問問他是中國人還是韓國人,但最終沒開口。他想在這個比較敏感的時刻,與鄭先生套近乎沒有什麽好處。

邁克爾很客氣地接待了他。看來,他對這件事的根根梢梢全都了解。他很幹脆地吩咐吉明從現場取幾株死的和活的麥株,連同根部土壤,密封好送交北京辦事處,他們自會處理的。吉明忍不住問:

“能否派一個專業人士隨我同去?我想,你們去看看現場會更有把握。”

鄭先生抬頭看看他,言簡意賅地說:“去那兒不合適。也許會有人抓住‘MSD派人到現場’這件事大做文章。”

吉明恍然大悟!看來,對於那片死麥是否同自殺基因有關,MSD公司並不像口頭上說的那樣有把握。不過他們最關心的不是自殺邪魔是否已經逃出魔瓶,而是公司的信譽和股票行情,作為一個低級雇員,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輕,說也無用。而且還有一個最現實的危險懸在他的頭上:被解雇。他剛把妻兒弄到美國安頓好,手頭的積蓄已經所剩無幾了。他可不敢拿自己的飯碗開玩笑,於是他猶豫片刻,誠懇地說:

“我會很快回中國去完成你的吩咐。不過我仍然鬥膽建議,公司應給予更大的重視,假如萬一……我是為公司的長遠利益考慮。”

邁克未置可否,禮貌周到地送他出門。

夜裏吉明同常力鴻通了電話,通報了這邊的進展。從常力鴻的語氣中還是能觸摸到那種沉重的焦慮,尤其是他燒灼般的負罪感,陰暗的氣息甚至透過越洋電話都能嗅出來。常力鴻說這些天他發瘋般地查找有關基因技術的最新情報,查到了一篇四年前的報道(他痛恨地說,我為什麽不早早著手學一點新東西?):英國科學家發現,某些病毒或細菌可以在植物之間“搬運”基因——它們侵入某個植物的細胞後,在非常罕見的情況下,可以俘獲這個細胞核內的某個基因片段,當植物繁殖時,這些外來基因也能向下一代表達。等後代病毒或細菌再侵入其他植株的細胞時,同樣在非常罕見的情況下,這些基因片段會轉移到宿主細胞中。當然,這個過程全部完成的概率是更為罕見的,但終歸有這種可能。而且,考慮到微生物基數的眾多及時間的漫長,這種轉移就不算罕見了。實際上,多細胞生物的出現就是單細胞生物的基因融合的結果,甚至直到今天,動物細胞中的線粒體還具有“外來物”的痕跡,還保持著自己獨特的DNA結構和單獨的分裂增生方式。當然,今天的自然界中,不同種的動植物個體之間很難雜交,這種“種間隔絕”是生物億萬年進化中形成的保護機製。但在細胞這個層次,所有生物(動物、植物、微生物)細胞都能極方便地雜交融合,這在試驗室裏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

“中國科學院遺傳研究所的專家們非常懷疑死麥株中包含有自殺基因,他們正在查證。”常力鴻苦澀地說,“至於這種基因是如何擴散到豫麥41中的,有人懷疑是通過小麥矮化病病毒做中介。這一點還沒有得到證實,也沒有進一步擴大的征兆。但是,最終結果誰敢預料呢。如果這片死亡之火燒遍大地……我是個混蛋透頂、死有餘辜的家夥!”

吉明滿臉發燒,他覺得這句話不該罵常力鴻而是應該罵自己。他對MSD公司開始滋生強烈的憤恨。不錯,自己不了解這種由微生物“搬運”基因的可能性,但公司造詣精深的專家們肯定知道呀。既然知道,他們還信誓旦旦地一口一個“絕不可能”?他決定明天再去公司催逼,這次豁上被解聘!

那人果然是衝這兒來的。兩分鍾後他躍進窗內,落地時幾乎沒有一絲聲響。他戴著麵具,右手向上斜舉著一把帶消聲器的手槍。他沉下身聽聽屋內的動靜,左手從口袋裏掏出一方手帕(那上麵肯定有強力麻醉劑或毒藥),輕輕向床邊摸去。

不用說,這是一個殺手而不是竊賊。吉明的心狂跳著,緊張地思索對策。他敢肯定,殺手在發現**的偽裝後絕不會罷手的,自己真的靠一把廚刀和他拚命?忽然他看見微波爐,頓時有了主意。他順手拎起一瓶清潔劑放到爐內,按下觸摸式微波開關,然後輕手輕腳溜到了衛生間。

殺手已發現毛毯下似乎有異常,輕輕揭開毛毯,立時警覺地回身,平端手槍,開始搜索。他聽到了微波爐烤盤轉動的輕微聲響,擦著牆邊慢慢走過去。這兒沒有人影,隻有一台中國產的格蘭仕微波爐上的計時器在閃爍著。殺手在微波爐前略微沉吟,忽然悟到其中的危險,急忙向後撤,就在這時爐內訇然爆炸,爐門被衝開,蒸汽和水流四處飛濺,天花板上的火警傳感器淒厲地尖叫起來。

殺手知道今天不能得手了,他迅即後退,輕捷地躍過窗戶。吉明從衛生間的門縫中窺到這一幕,便幾步躍到陽台上。殺手正用雙手雙膝夾著牆角飛快下滑,幾天來窩在吉明心中的悶火終於爆發了,他忘了危險,破口大罵道:

“我操你媽!”

他惡狠狠地把廚刀擲下去。看來他擲中了,殺手從牆角突然滑下去,沉重地跌坐在草地上。但隨即從地上彈起,逃走了,奔跑姿勢很不自然,看來傷勢不輕。

吉明十分解氣,幾天來的鬱悶總算得到發泄。一直到消防車的笛聲響起,他才從勝利的亢奮中驚醒,也開始感到後怕。有人在敲他的房門:

“吉先生,吉先生,快醒醒,你的屋中冒煙了!”

在打開房門前吉明做出決定,對老板娘隱瞞真情。他打開門,賠著笑臉說,剛才有一個竊賊入室,隻好用假火警把他嚇走。“損壞的微波爐我會照價賠償,現在請消防車返回吧。”

消防車開走了,老板娘在屋裏察看一番,埋怨幾句,又安慰幾句,也離開了。吉明獨坐在高背椅上,想起幾天來的遭遇,心頭的恨意一浪高過一浪。平心而論,他沒有做錯任何事呀。他隻不過反映了一個真實的問題,他其實是維護了MSD公司的長遠利益。但他沒想到,僅僅由於這些行為,他就被MSD派人暗殺!現在他已不懷疑,幕後主使人肯定是MSD公司。是為了上百億的利潤,還是有更大的隱情?

怒火燒得他呼哧呼哧喘息著。怎麽辦?他忽然想起印度曾有“火燒MSD”的抗議運動,也許,用這種辦法把這件事捅出去,公開化,才能逼他們認真處理此事,自己的性命也才有保障。

說幹就幹。第二天上午,一輛裝有兩箱汽油和遙控起爆器的福特牌汽車已經備好。上午8點,他把車開到MSD公司的門口。他掏出早已備好的紅色噴漆筒,在車的兩側噴上標語。車左是英文:“BURN(燒死) MSD!”車右的標語他想用中文寫,寫什麽呢?他忽然想到常力鴻和那個老農,想起兩張苦核桃似的臉龐,想起老漢說的:“老天爺在雲彩眼兒裏看著你們哩!”馬上想好了用詞,於是帶著快意揮灑起來。

門口的警衛開始逼近,吉明掏出遙控器,帶著惡意的微笑向他們揚了揚。兩個警衛立即嚇住,其中一名飛快地跑回去打電話。吉明把最後一個字寫完,扔掉噴筒,從車內拿出擴音話筒……

馬丁趕到醫院,醫生告訴他,病人的病情已趨穩定,雖然他仍昏迷著,但危險期已經過去了。馬丁走進病房,見吉妻穿著白色的無菌服,坐在吉明床前,絮絮地低聲說著什麽。輸液器中液滴不疾不徐地滴著。病人睜著眼,但目光仍是空洞的,迷茫的,呆呆地盯視著遠處。從表情看,他不一定聽到了妻子的話。

心電示波器上的綠線飛快地閃動著,心跳頻率一般為每分鍾一百次,這是感染發燒引起的。一名戴著淺藍色口罩的護士走進帷幕,手裏拿著一支粗大的針管。她拔掉輸液管中部的接頭,把這管藥慢慢推進去,然後,她朝吉妻微笑點頭,離開了。馬丁心中忽然一震,想起一件大事。這些天竟然沒想到這一點,實在是太遲鈍了!他沒有停留,轉身快步出門,在馬路上找到一個最近的電話亭,撥通了麥克因托偵探事務所的電話。他告訴麥克因托,立即想辦法在聖芳濟教會醫院三樓的某個無菌室裏安裝一個秘密攝像機,實行二十四小時的監視。“因為,據我估計,還會有人對這個名叫吉明的中國佬進行暗殺。你一定要取得作案時的證據,查出凶手的背景。”

麥克因托說:“好,我立即派人去辦。但如果確實有人來暗殺,我們該怎麽辦,是當場製止,還是通知警方?”

馬丁毫不猶豫地說:“都不必,你們隻要取得確鑿證據就行了。那個中國佬並沒給我們付保護費。記住,不要驚動任何人。”

“好——吧。”麥克托因遲疑地說。

吉明仍拒絕清醒。他的靈魂在生死之間、天地之間、過去未來之間躑躅。四野茫茫,天地洪荒。我是在奔向天國,還是奔向地獄?不過,他沒忘時時撥開雲霧,回頭看看自己的故土,看黑色的瘟疫是否已摧殘了碧綠的生命。他曾經盡力逃離這片貧困的土地——不過,這仍然是他的故土啊。

昏迷中,能時時聽到醫護人員像機器人般的囈語,後來這聲音變成了妻子悲傷的絮語。他努力睜開眼睛,但是看不到妻子的麵容。他太累了,很快合上眼睛。他對妻子感到抱歉,他另有要事去做,已經沒時間照顧妻子了,忽然他停下來,側耳聆聽著——妻子這會兒在讀什麽,某些詞語引起了他的注意。是常力鴻的信件,沒錯,一定是他的。老朋友發自內心的熾熱的話語穿透生死之界,灌入他的耳鼓:

“驚聞你對MSD公司以死抗爭,不勝悲傷和欽敬,吉明,我的朋友,我錯怪了你,這些天來我一直在鄙視你,認為你數典忘祖,把金錢和綠卡看得比祖國更重要。我真是個瞎子,你能原諒我嗎?……北京來的專家已認定,豫麥41號的自殺基因的確是通過矮化病毒轉移來的,也就是說,它能夠通過生物方式迅速傳播。他們說這是一個與黑死病、鼠疫和艾滋病同樣凶惡的敵人。不過你不必擔心,我們會盡力把這場瘟疫圈禁消滅在那塊麥田裏,即使它擴散了,專家們說,人類的前景仍是光明的,因為大自然有強大的自救能力……朋友,不知道這封傳真抵達美國時,你是活著還是已離去,不管怎樣,我們都會永遠記住你!”

吉明苦澀地笑了,覺得自己愧對老朋友的稱讚。不過,有了這些話,他可以放心遠行了。他在虛空和迷霧中穿行,分明來到天國和地獄的岔路口。到天國的是一列長長的隊伍,向前延伸,看不到盡頭。排在這一行的人(有白人、黑人和黃種人)個個愉悅輕鬆,向地獄去的人寥寥無幾,他們渾身都浸透了黑色的恐懼。吉明猶豫著,不知道自己的罪惡是否已經抵清,不知道天國是否會接納他。

上帝與吉明攜手同行,向天堂走去。吉明囁嚅地說:上帝大伯,那場瘟疫是經我的手放出去的,天堂會接納我嗎?上帝寬厚地笑道,那隻是無心之失,算不上罪惡。來,跟我走吧。

他們沿著隊列前行。一路上,上帝不時快活地和人們打招呼。忽然上帝立住腳步,怒衝衝地嚷道:你怎麽混到這裏來了?滾出來!他奔過去,很粗暴地拽出來一個人。那是個白人男子,六十歲左右,是一位極體麵的紳士,西裝革履,銀發一絲不亂。吉明認出來,他是MSD公司的戴斯先生。戴斯在眾人的鄙視下又羞又惱,但仍然保持著紳士風度。他冷著臉說:上帝,你該為自己的粗魯向我道歉。不錯,我是MSD公司的主管,是開發自殺種子的責任人,但我的所作所為一點也不違反文明社會的道德準則。

吉明擔心地看看上帝,他擔心上帝(拙嘴笨舌的鄉下老頭?)對付不了這個尖口利舌的家夥。但他顯然是多慮了,上帝幹幹脆脆地說:對呀,我不懂,我懶得弄懂人類中那些可笑的規則。這些規則不過是小孩子玩耍時的臨時約定,它最多隻能管用幾百年吧,但我已經一百五十億歲啦。我隻認準一個理,一個亙古不變的道理:世上萬千生靈都有存活的權利,你讓它們斷子絕孫就是缺德。看看吧,看看吧!上帝撥開雲眼,指著塵世中那塊被死亡之火燒焦的麥田。上帝怒氣衝衝地說:看看吧,你們的發明戕害生靈,觸犯了天條,像你這樣的人還想進天堂?戴斯沉默很久,才不情願地說:也許我們是犯了點錯誤,但那是無心之失,這在科學發展史上是常有的事,就像DDT發明使用後在土壤中累積讓人中毒,氟利昂導致臭氧空洞,一種叫反應停的藥物導致畸形兒。我知道上帝仁慈寬厚……

上帝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諂媚:對,我很寬厚,從不苛求我的子民。你說的那些犯錯誤的科學家,我都接到天堂啦,他們雖然犯了錯,用心是好的,是為了全人類的利益。不像你——你是為了臭烘烘的金錢,是為了少數人的私利而去戕害自然。從這點上說。你與奧斯威辛集中營和日本731細菌部隊那些科學敗類沒有什麽區別。去吧,到地獄裏去吧,那些敗類在等著新同伴哩。

戴斯見多說無益,隻好臉色鐵青地轉過身,很快被地獄的陰風慘霧所吞沒。吉明舒心地長歎一聲,跟在上帝後邊進了天國。

當夜淩晨3點30分,吉明的心髒停止了跳動。

丹尼·戴斯冷冷地盯著麵前的馬丁,他今天心緒不佳,實在不願伺候這個牛虻似的記者。昨晚戴斯做了個噩夢,一個長長的、怪異的噩夢。夢中他竟然因為自殺種子遭到上帝責罰,送往地獄。尤其令這位紳士不能容忍的是,這位上帝言行粗俗,胼手胝足,黃色皮膚,十足一個貧窮的中國老漢!

噩夢所留下的壞心境一直延續到現在,戴斯正想找人撒氣呢,那位討厭的馬丁不識趣兒,得意揚揚地從口袋裏掏出一組照片,一張一張擺在戴斯麵前。第一張:一名戴口罩的護士在注射;第二張:這位護士已經出了大門,快步向一輛汽車走去;第三張:汽車的牌照。馬丁像貓玩老鼠似的笑道:

“戴斯先生,這就是我從一卷錄像帶上翻拍的,你一定知道此事的來龍去脈。就在這位護士小姐注射三分鍾後,病情已趨穩定的吉明突然因心力衰竭而死去……戴斯先生,我並不想為這個中國佬申冤,我對這些野蠻人沒有好感。我甚至認為,死亡瘟疫能散布到那個國家是件好事,可以把黃禍的到來向後推遲幾年。不過,”他可憎地笑著,“這是個十分重大的秘密。要想叫我守口如瓶,你總得付出一筆保密費吧。”

戴斯向照片掃了一眼,神色絲毫未變(馬丁不由得很佩服他的鎮靜)。沉默了很久,戴斯才冷冷地問:“你想要多少?”

馬丁眉開眼笑地說:“五千萬,我隻要五千萬。這隻是那一百億利潤的二百分之一嘛。我是很公平的。”

又是很久的沉默,然後戴斯俯過身來,誠懇地說:“馬丁先生,你想聽聽我的肺腑之言嗎?”

“請——講吧。”馬丁既狐疑又警惕地說。

“坦率地講——我從來沒有這樣坦率地講過話——這三張照片上的事,我不能說絲毫不知情,我多多少少聽說過一點。不過,確確實實,不是MSD公司幹的——你別急,聽我說下去。”他擺擺手止住馬丁的反駁,“實際我應該住口了,再往下說我要擔很大的風險了,不過今天我忍不住想說出來。我說過,MSD公司絕對沒幹這些事,也絕不會幹。一旦泄露,我們的損失就不是一百億了。MSD公司不會這樣莽撞糊塗。不過,也許確實有人幹了,也許幹這些事的是比MSD遠為強大的力量——我隻能到此為止了。”他鄙夷而憐憫地說,“我們很笨,我們什麽都沒看到,你為什麽要精明過頭呢?馬丁先生,五千萬恐怕你是拿不到手了。不僅如此,從今天起你就準備逃命吧。要不,你掌握的那個十分重大的秘密一定會把你噎死,那個‘力量’恐怕不會放過你的。”

他看著目瞪口呆的馬丁,溫和地說:“我言盡於此。現在,請你從這裏滾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