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拉克日記

2016年春節

從來到401基地,到學會閱讀和用爪子打字,已經一年了。如果15歲是我的大限,那麽留給我的隻有9年時間。9年,3290個日出,命運對我太吝嗇了。到今天我仍然恨那個技術動物,他既然把人的智慧(宇宙中最寶貴的東西)非常草率地塞到我腦殼裏,為什麽不同時賦予我人類的壽命?

通過這一年的閱讀,我已經看到一座深奧博大的科學寶山,它是由幾萬年的人類智慧匯聚而成。9年時間恐怕隻夠我剛剛邁過門檻。

我一直在拚命學習,想成為(像孟世傑那樣)掌握上帝造物技藝的基因工程學家,以便弄清我自身的由來。一代才子李叔同在學術鼎盛時期突然出家,斬斷三千煩惱絲,把餘生托付給青燈古佛。從某種意義上說,我離開茵茵家也是“出家”, 斬斷塵緣,把餘生托付給科學。我想向那位技術動物證明,智慧和創造力並不是人類的專利。

2017年6月5號

今天重看了一部電影,是聊齋故事《青鳳》。記得我一歲時就看過,是和茵茵姐姐一塊兒看的,這會兒我周圍仍縈繞著她的體香。

正是這部劇作讓我對人類世界的合理性產生了懷疑。人們說,狗是人類最忠實的盟友,而且曆史事實確實如此。但我傷感地發現,人類傳說中有人與狐的愛情,也有人與龍、魚、甚至蛇的愛情,等等,偏偏沒有一則是人與狗的。這種潛意識中對狗的藐視讓我寒心。

我還發現,至少在漢語中(很可惜,我至今隻掌握這門語言),‘狗’是典型的貶意詞:走狗、狗東西、狼心狗肺、狗眼看人低、喪家犬、癩皮狗、人模狗樣……不勝枚舉。也許,正是因為狗對人的忠誠,才換來人對狗的鄙視?

2018年6月3號

我發現隻懂漢語不行,視野太狹窄。雖然我的壽命有限,至少也得學會英語。江先生爽快地答應了我的要求,從去年開始教我英語。他估計至少五年我才能用英語閱讀,但一年後我就開始閱讀《物種起源》和《基因工程學》的英文原著了。

今天那位技術動物,孟先生,同我做了一次坦率的深談。他說,他最初為我做智力提升術時,隻是想為茵茵培養一隻稍稍聰明的寵物,後來茵茵說我具有成人的智力時,他還不信。但自從我來基地後,他震驚地地發現,我甚至不是普通人的才智,而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他說我博覽群書的速度非常驚人,就像是沙漠吸納雨水一樣貪婪地吸納著知識。他相信,我很快就會成為一流的基因工程學家。可惜我的壽命太短,注定隻能像一顆耀眼的流星,在很短時間內燒光自己。否則,甚至我會成為長著尾巴的牛頓和愛因斯坦。

他坦率地說,他對我做的“業餘手術”非常成功,甚至超過了他對黑猩猩所做的正規手術。但這次偉大成功是“歪打正著”,他現在還沒弄清成功的關鍵,希望我配合他弄清這一點。我問他:

“在我5歲那年,你曾經想讓我的智力倒退。我想,你現在正暗自慶幸當時沒能實施吧。”

他臉紅了,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爽快地答應了他的要求,唯一的條件是,在他摸索成功後,再度培養一批狗人,造福我的同類。孟先生也爽快地答應了。

但我不敢相信他的諾言。這不是他個人的品德問題,而是——依人類的胸襟,在人類智力不能提升之前(法律和倫理不允許對人類做類似手術),會允許比人更聰明的狗人的出現嗎?他們早就習慣了狗的奴性,習慣了居高臨下的喝斥和施舍。在我的成長經曆中,唯一能真正平等待我的人是茵茵和茵茵媽,就連茵茵也曾踢過我一腳呢。

2018年7月4號

三年前的今天,一個星期六的下午,茵茵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踢我一腳,讓我十分傷心。茵茵馬上就後悔了,真誠地向我道了歉,她真是個好姐姐,好姑娘。

茵茵認為我的傷心是自尊心受到傷害,她錯了,至少是部分錯了。自尊心受傷確實讓我傷心,但最使我心痛的是我的自省。依我那時的心智,我絕不該去嗅茵茵的檔部,這不符合紳士的禮貌;但強大的嗅覺本能又拉著我這樣做。最終,我的理智屈服於狗的本能。想到這一點,我甚至厭惡自己。

那麽,至少在那個年齡,我仍然隻是一隻狗,而不是人?

2018年7月28日

今天在基地的試驗場,看見兩隻狗在交尾,它們幹得非常投入,旁若無人。現在我已經能以平和的目光來旁觀了。我的弱智同胞是按照狗族百萬年延續的本能去行事,它們不必受人類規則的限製。

不由想起幾年前我的那次暴烈舉動,不免暗自搖頭。那時我是緣於一種強烈的衝動:茵茵是我心目中的雪山女神,純潔晶瑩。我要保護她不受任何褻瀆,哪怕隻是視覺上的不潔。這種騎士精神很可笑,我把人世界與狗世界攪到一塊兒了。

當然,若把我的舉動完全歸因於這種純潔動機,恐怕也有點自欺。要想挖出深層的原因,隻有到弗洛依德那老頭兒的書裏找答案了。

孟先生把我命名為“幸運者”,我幸運地得到了人類才有的智力和情感。但不幸的是,它們被禁錮在一具殘酷和的狗形桎梏內。其中,“情感”看來是永遠無法超生了(一個狗人怎麽能去愛一個人類姑娘呢),也就不必說它;“智力”倒有可能逃出這具桎梏。我會努力錘煉它,期盼有一天石破天驚。

2019年2月2日 雪

江先生告知我了黃花花的死訊。她是被送到範·艾倫帶作哺乳動物長期耐幅射試驗的,本來就是有去無回的旅程。黃花花原是茵茵為我安排的未來的妻子,但我與它緣慳一麵,也從來沒有在內心接受她。

但不管怎樣,她是除我之外唯一的狗人,是我的唯一同類。我對她的死亡深表哀悼。

願她孤寂的靈魂在太空中安息!

2024年春節

自從我8年前“出家”後,從來沒有打聽過茵茵母女的消息,孟先生也閉口不談。今天聽江先生第一次說了茵茵的消息。她大學畢業後回家鄉工作,至今仍是獨身。她的生活太苦了,是心裏的苦,無法為外人道的苦。

其實,江先生倒是一個不錯的丈夫人選。與茵茵年齡相當,人品好,細心體貼。據我觀察,他在同我的交流中,對茵茵有不露聲色的強烈關心。

但願他能早日贏得茵茵的芳心,給她提供一副寬厚的肩膀。

2025年4月4日

我的大限將至,餘日無多。眼睛和耳朵都不行了,隻有腦子還很管用——準確地說,大腦剛剛磨合到最佳工作狀態。太可惜了,它不得不隨著一副短命的皮囊而提前報廢。

孟先生在我身上做了近10年試驗,仍然沒能重現16年前那次成功。他十分急迫和沮喪,因為我的死亡將把那個秘密帶到墳墓中去。我為他遺憾,但愛莫能助。

聽江先生說,茵茵和他已經情投意合,我可以放心了。昨天孟先生來看我,我提出想見茵茵和媽媽一麵,孟先生略為猶豫後點頭答應。我盼著她倆早日到來。

死之將至,不妨為未來的狗人社會勾勒一個草圖。假如世上能出現一大群聰明的狗人,我想它們仍將長期依附於人類,一如幾萬年來的狗族先輩。而且這種依附會更牢固,因為如今連狗人的智慧也將由人類賦予。由於這樣的莫大恩惠,對人類忠誠服從仍將是狗人的集體天性。

也許有一天,狗人能自我提升智力並使其能夠遺傳。到了那時,人類和狗人會基於平等關係建立新的友誼。兩個種族將融合於一個嶄新的社會中——也許這種融合包括異類通婚。

當然這是遙遠的前景,但我相信它會來的,既然孟先生開啟了對動物提升智力的先河,那麽其後的發展就不可逆轉了。

也想把我與孟先生的恩怨來個小結。他確實是一隻技術動物,在向科學堡壘進攻時,從來不顧惜腳下踐踏的人類情感。但不可否認,他是一個偉大的、忘我的科學家。我敬佩他,敬佩中帶著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