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克是條狗

換個視角看世界

一 孟茵手記

拉克1歲

我上初中之前爸爸就去401基地了,他是那兒的首席科學家兼副總指揮,忙得很,一年最多能回一次家。我在電話裏埋怨他:你再不回來,我把你的模樣都要忘啦。爸爸對我很歉疚,每年春節回家時,總要給我帶一個“最好的禮物”來做補償。初二暑假他提前打電話問我,今年你想要個什麽禮物?我說,往年你送的電子玩具我已經玩膩了,今年想要個活的禮物。媽媽連忙反對:

“世傑你可別聽她的!弄一隻寵物,又要招呼它拉屎撒尿,又要洗澡捉跳蚤,依茵茵的懶骨頭,肯定兩天就煩了。我可沒時間替她管。”

我笑著說:“所以嘛,我不要一般的寵物,要一隻聰明的、能自己照管自己的小狗。”

爸爸認真地問:“說吧,你要它有多聰明?”

我說:“至少會自己去廁所,最好能懂人話——不是隻聽懂簡單的命令,而是真的聽懂人話。我想,這對著名大腦工程學家孟世傑先生來說肯定不算難事,對不對?”

爸爸的專業是提升黑猩猩的智力,讓它們代替人類去做某些危險工作,比如深海潛水或太空探索。他笑著說:

“沒問題!你若是要一隻比牛頓或羅素還要聰明的小狗,我會很為難。依你說的這種智力等級,那是易如反掌。”

“真的?”

“真的。在生物學家眼裏,人類與其它哺乳動物的大腦並沒有太大的差別,隻需要在小狗胚胎發育期間,對它的成腦基因來點電刺激就行。”

春節爸爸回家時,真的抱來一隻黑色小伢狗,六個月大,肉團團的非常可愛,兩隻黑亮的眼睛十分聰慧。穿著一條大方格的開檔褲,活像一個幼兒園大班的小男孩。爸爸拍拍小狗的腦袋,指指我:

“喂,拉克,這是茵茵,你的小主人。來,聞聞她的味兒。”

拉克一點兒不認生,圍著我轉了一圈,用力嗅著鼻子,然後肯定地點點頭。爸爸說它點頭就是表示認準新主人了,嗅覺是狗的第一感覺,狗依據氣味來認人,就像人們是依據相貌。我懷疑地問:

“它真的很聰明?”

“當然!咱們當場試驗。來,拉克,按英國紳士的禮節,吻吻茵茵女士的手!”

我伸出右手,拉克立即用兩隻狗爪子捧住,伸出舌頭濕漉漉地舔起來。我和媽媽笑得肚子疼:“這就是你的英國禮節?快停下快停下,我身上出雞皮疙瘩啦。”

爸又命令:“拉克,到廁所解手去!”拉克沒有響應這個命令,仰頭看著爸爸,一臉為難的樣子。爸笑著問:“是不是這會兒沒屎尿?沒關係,你隻用表演一下就行。”

拉克顯然聽懂了,順順當當跑到廁所,竄到馬桶上,用嘴拉下馬桶座圈,蹲在上邊,呲牙裂嘴地擠出幾點尿。我和媽媽都樂壞了:

“真聰明!它能聽懂人話,還會自己放馬桶座!”

拉克還很有教養呢,小便後又用嘴巴把座圈頂回原位,然後從馬桶上跳下來,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

我和媽媽都不相信它能聽懂這個命令,就是能聽懂,它能分得情左鞋右鞋?兩人好奇地盯著它。它跑到門口,在幾雙鞋子前猶豫著,抬頭看著爸爸。爸爸故意仰起頭不理它。它用小小的狗腦瓜想啊想啊,終於叼著我的左腳鞋跑過來。這可把我和媽媽都樂壞了,我緊緊摟著它,親它的小鼻頭,驚天動地地誇它。拉克的得意勁兒就不用提了。

爸爸說拉克從血統上說隻是一隻普通的太行犬,不是什麽名貴品種,但我根本不在乎什麽血統。我問:

“等拉克長大,會不會更聰明?比如說,會不會解代數方程?”

爸說,拉克隻做了初步的智力提升術,最終隻能達到六歲孩子的智力。但即使如此,它也是是狗族中第一個走出蒙昧的“幸運者”。可惜犬類做聲帶改造手術比較困難,這次沒有做。所以,它雖然能聽懂人話,但永遠是個啞巴。

我對爸爸的禮物非常滿意,連開始持反對態度的媽媽也喜歡上拉克了。那天,全家的話題都集中在拉克身上。晚飯後,我們照例打開電視看新聞聯播。看完新聞,爸爸到書房給熟人打電話,我和媽媽接著看連續劇。剛開始看,拉克忽然吠起來。我說:

“拉克別叫!我們都陪你玩一天了,你自覺一點,別妨礙大人看電視!”

拉克不聽我的話,很生氣地繼續吠叫,而且叫聲越來越響。爸爸聽見了,跑過來笑著說:

“忘了告訴你們,拉克每天晚上要看一集動畫片,這是老規矩,雷打不動的。”

我和媽媽正看得熱鬧,不想換台,但俺倆咋能拗得過拉克呢,我隻好氣哼哼地換到少兒頻道。拉克立即安靜了,兩眼圓溜溜地盯著屏幕,直到這一集“奧特曼”演完。我家雖有兩台電視機,但數字式機頂盒在同一個時間隻能調出一個節目。過去,在節目選擇上我和媽媽也鬧矛盾的,媽媽總是讓著我,遙控器老是被我霸在手裏。現在媽媽取笑我:

“好哇,有了拉克,以後茵茵得靠後站了!”

我不情願地咕噥著:“哼,我能和它小崽子一般見識?”

拉克這樣聰明可愛,我真的拿它當小弟弟看待。我讓媽媽買了一張兒童床,放在我的遊戲室裏,還備齊小被子和小枕頭。晚上拉克與家人擺擺尾巴告別,自己跳到小**睡覺。不過它不會像人那樣躺下睡,老是蜷在被子上,腦袋枕著自己的前爪,我給它置備的被子枕頭都白費了。對了,它還不會穿脫褲子,以後這成了我的日常工作。雖然媽常說我是個懶骨頭(這個評價沒有冤枉我),但晚上伺候拉克脫褲子洗澡我從來不煩。拉克最喜歡玩水,一進澡盆就不願出來,玩得歡天喜地。比較煩的是早上,我得上早自習,時間緊,有時我會忘了給它穿褲子,這時拉克就一聲接一聲不耐煩地催我。特別是它長到一歲之後(從發育上說相當於五歲男孩),如果你忘了給它穿褲子,它就賴在**不下來,用吠聲焦急地喚我。我對媽媽說:

“媽,它一定是長大了,知道害羞了,不願光屁股出門啦。”

媽媽也笑:“這個小東西,比人娃兒還鬼靈!”

拉克很快成了全班同學的心尖兒,男生和女生難得地空前一致。同學們沒事就往我家跑,給它帶來各種美食,也爭著教它新本領,星期天領它去郊遊。等拉克整一歲時,男生黃強驕傲地宣布:他已經教會拉克算100以內的加減法。開始我不大相信。記得哪本書上說過,小狗算算術其實都是假的,狗的觀察力很強,假如主人命令它算二加三,那麽,等它吠到第五聲時,主人的表情會有下意識的變化(喂,就是這個數,可別往下吠了!),聰明的狗狗能觀察到這些細微跡象,從而停止吠叫。所以,實際上不是狗狗在算,而是主人在替它算。黃強堅決反對我的說法,說他“以腦袋打賭,拉克真的會加減法”。後來,我們對拉克做了相當嚴格的測試,包括用黑布蒙住它的雙眼。測試完畢,黃強果然保住了腦袋。

這麽說,拉克真是一隻聰明的狗狗,它的智力已經不弱於六歲孩子的水平——可是按爸爸的說法,這也是它的智力極限,它的“聰明化進程”到此就會終止了。想到此,我心中隱隱的不好受。其實我也知道,拉克能有這樣的智力,在它的同類中已經很“luck”了。還有一點讓我心中不好受,爸爸說,狗狗的壽命一般隻有15年,類比一下,它的一歲大致相當於人的5歲。也就是說,等我二十八九歲時,它的壽命就要到頭了,就要同我永別了,一想到這個前景我就十分感傷。但是沒有辦法啊,天命不可違。我和它屬於兩個物種,就像生活在兩個不同步的時間管道中,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小拉克加速成長,在年齡(可比年齡)上趕上我,超過我,迅速墜落到那個誰也逃不掉的死亡黑洞中去。

爸爸臨走讓我替拉克寫成長日記,以便留作研究資料。不過,知女莫若父,他知道我一向手懶,自動改口說:

“你一個月寫一篇就行。什麽,連這也不能保證?那,至少一年得寫上一篇吧,這已經是最低要求了。”

爸爸送我這麽好的禮物,我當然得給爸爸這點兒麵子。所以,今年我很用心地寫下了這篇“年記”。

拉克2歲

拉克又大了一歲,按爸爸說的那個時間類比法,它相當於從五歲小屁孩長成了十歲的大男孩。爸爸說它將終止於六歲孩童的智力,依我看這個說法不一定對。比如說,現在拉克看電視的口味已經進步了,它仍然酷愛動畫片,晚上那個時段鐵定是屬於它的,誰也別想爭;但它不再喜歡“天線寶寶”、“快樂星球”和“奧特曼”這類幼兒故事,而是愛看“獅子王”、“怪物史萊克”和“寶蓮燈”。也愛看“動物世界”或“人與自然”欄目。我發現它特別喜歡其中一部科教片:“狗的曆史”——幾萬年前,原始人的營地裏,一隻離群的幼狼在篝火的陰影裏逡巡,撿拾原始人扔掉的骨頭,悄悄盯著溫暖的篝火,既懼怕又向往。慢慢地,它和一個原始人小男孩成了朋友,晚上信賴地偎在男孩的腿邊。時光荏苒,小男孩長成健壯的男人,小狼也長出一副健碩的身軀,幫他看守牛羊,獵捕野獸,包括獵捕它曾經的同類。一代一代過去,狼臉變成狗臉,下垂的尾巴翹了起來,於是人類在動物世界裏有了一族最忠實的盟友。

不知道拉克能否真正理解這個故事的含義,反正它看得非常入迷。我把這個節目錄下來,反複為它播放,拉克一直看得津津有味。

還有一件事也說明拉克長大了。春節過後,大約是四月份,那時拉克的年齡相當於七歲的孩子。為它穿褲子時它忽然變得很焦燥,老是吠個不停,用那雙聰慧的狗眼懇求地望著我和媽媽。我倆竭力猜它的心思:是不是這條褲子太緊?是不是它不喜歡這個顏色?不,都不是。我們越是猜不到,它就越煩燥。媽媽無奈地笑道:

“嗨,養個啞巴兒子真難哪。”

我看它老是抓褲子的檔部,靈機一動:“媽,它是不是長大了,不願再穿開檔褲?”

媽笑了:“哪能呢,要是這樣,它真成個人精了。”

但拉克的叫聲馬上從煩燥變成喜悅,對我連連點頭。我說:

“媽,我猜對了!你看它的表情,我肯定猜對了!”

媽不相信,側著頭認真看拉克的眼睛:“拉克,你真的不想再穿開檔褲?”得到肯定的回答後,媽苦笑著說,“拉克真的長大了,知道遮羞了。可你沒辦法穿刹檔褲的,你沒有手,不會解扣子。我和茵茵不能老跟在你身邊,你想拉屎撒尿怎麽辦?”

拉克也不知道怎麽辦,但它仍傷心地吠著,目光殷殷地看著我倆,讓人不忍拒絕。我想了一會兒,說:

“媽,我有辦法!你記不記得,拉克咋用後爪給肚子那兒搔癢?我給拉克設計一種褲子,它能自己解扣子的。”

那天晚上,由我指導著,媽媽為拉克做了一條很特別的褲子。當然是刹檔的,前檔處用尼龍扣代替扣子。尼龍扣的位置盡量往前提,放在腰部中間。在這個位置,拉克可以用後爪,或牙齒,把尼龍扣扒開或合上,這樣,它拉屎撒尿就可以自己進行,當然了,穿褲子脫褲子還得我們幫忙。媽一直幹到晚上12點才把新褲子做好,我和拉克都不睡,耐心地在一邊等。褲子做好了,我為拉克穿上,又教它自己解扣。聰明的拉克很快掌握了要領,可以熟練操作。它第一次穿上這件“大人衣服”,非常高興,一個勁兒地舔我和媽的手。媽拍拍它的腦袋說:

“行啦,不用可勁兒拍馬屁啦。時間不早,趕緊睡覺吧。”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把這件事打電話告訴爸爸。我說,依拉克的心理脈絡看來,它的智力肯定超過六歲孩子了。爸爸對我的判斷不大在意,應付地說:

“真的嗎?那我太高興了。咱們的拉克已經長成大姑娘了,知道害羞了。”

“什麽?你說什麽大姑娘?”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看屏幕上的爸爸,再低頭看看腿邊的拉克,“爸,拉克是個男孩!”

爸爸有點難為情:“瞧我這記性,瞧我這記性!不過,去年我隻顧操心著如何做智力提升手術,確實沒在意它的公母。”他解嘲道,“這不奇怪的,專家型的人都是這麽個秉性。包括當年的相馬專家伯樂,他為秦穆公相馬時,也是隻知道馬的良劣,卻把黑色公馬錯記成黃色母馬了。”

我生氣地說:“對拉克別用‘公母’這樣的說法,我聽著嫌剌耳。應該說它是男的,是個小男孩。再說,你說的那個專家不是伯樂,而是九方皋。你的曆史知識不怎麽樣。”

我確實生氣,雖然我知道爸爸日理萬機,但他竟然弄錯拉克(我家的重要一員!)的性別,這個錯誤實在不可饒恕。我想拉克肯定聽懂了這段對話,眼神顯得非常失落。它冷冷地踱到一邊,賭氣不再看屏幕上的爸爸。爸爸和解地說:

“看,小拉克也生氣啦。茵茵,爸爸錯了,替我向那位可愛的‘小男孩’陪罪。我這會兒正忙——基地很少有星期天的——必須掛電話了。”

爸爸把電話掛了。我摟著拉克的脖子,替爸爸解釋了好久,但顯然沒能解開拉克的心結。春節爸爸回來時,特意帶了幾張高密度碟片,全是好看的動畫片,算做對拉克的陪罪。但拉克對他仍是冷冷淡淡的。我知道,爸爸把它的心傷得太深了。這不奇怪,如果爸爸弄錯我是男孩還是女孩,我同樣不會原諒他。

拉克3歲

我和拉克一塊兒看DVD的一次經曆讓我確認了這一點。那天看的是聊齋故事《青鳳》,寫女狐青鳳與狂生耿去病的愛情故事。我按錯了聲道,播出的是英文對白。我的英語水平雖然不能完全聽懂,不過屏幕上有中文字幕,所以我沒在意,自顧看下去。但身邊的拉克漸漸坐不住了,不停地扭動身子,不耐煩地吠著。看我沒反應,它幹脆歪過頭來,用力扯我的衣角。我終於明白它的意思,把DVD換到漢語聲道。拉克馬上安靜了,聚精會神地看下去。

這麽說來,它並不是純粹的“看”熱鬧,應該能聽懂對白,理解故事的脈絡吧。這顯然超過六歲小孩的理解力。我好笑地看著它聚精會神的樣子,心想這麽個小不點兒,也能看懂人與狐的愛情?

拉克小時一直由我幫它穿衣洗澡,現在它長大了,再由我幹這事不大方便(畢竟它是個“男孩”),這個任務就轉給媽媽。媽媽上班時間很緊的,早上要做飯,又要為它穿衣服,忙得一溜小跑。但從沒人提議它別穿衣服了,對於拉克的心智來說,像其它狗狗那樣光屁股上街是絕對不行的。

這天早上,媽媽高興地喊我:

“茵茵,茵茵!拉克會自己穿衣服了!我剛才去給它穿,它已經穿好下床了!”

“真的?”

“拉克,你真能幹!說吧,你瞞著我和媽媽練了多少次?是不是想給我們一個驚喜?”

拉克兩眼放光,咧著嘴,呲著白牙,喉嚨裏發出呃呃的聲音——這就是它的開懷大笑了。

那天到飯桌上我和媽媽還在一個勁兒誇,說拉克真是個懂事的大孩子。對了,我一直沒說拉克是怎麽吃飯的。它和我們同桌吃飯,飯盆放在餐桌上,它蹲在一張和桌子等高的高座上,在飯盆裏舔食。我們一直把它看成家中平等的一員。

不過我難過地發現,長大的拉克失去了很多童年的快樂。過去我的空閑時間比較多,一有空兒就領著拉克到處瘋,到處野。但我上高中以後,大部分時間囚在學校,連星期天也常要補課,隻有在吃飯時和睡覺前同拉克親熱一會兒。過去我上學時,拉克常跑出去同鄰居的狗狗們玩。拉克不嫌棄這些傻同類,玩耍時懂得遷就它們,就像聰明的大哥哥寵著一群弱智的小姊妹,和它們鬧得昏天黑地,然後喜洋洋的帶著滿身塵土回家。現在,拉克長大了,不再和它們玩了,頂多臥在我家門口,用“大人的”的眼神,平靜地,居高臨下地,看著一群傻狗在空地上瘋鬧。那些狗狗們好象也知道自己同拉克的距離已經拉遠了,不再來找它。

隻有一次,一隻叫白毛格格的母狗小心地走過來,邊走邊用畏怯的目光打量拉克,見拉克沒有拒絕,就一直走到拉克身邊,在它身上蹭蹭,嗅嗅它的檔間,又吻吻它的嘴巴。就在這一瞬間我忽然想到,拉克已經性成熟了。書上說,狗的發育很早熟(在性發育上不能用那個類比法),七個月就可以**,2-4歲時是最好的**年齡,而拉克已經快三歲了。這些年來,我習慣於拿人類的標準來看拉克,把它看成三歲的小不點兒,沒有意識到它早就是“成人”了。

我有點緊張地盯著拉克,看它怎樣回應母狗的求愛。我感覺到它已經聳起背毛,馬上會跳起來,蹭母狗的身體,聞它的檔間,然後按上帝賦予它的本能去**……但拉克沒有動,姿態僵硬地臥著。也許它正在用極大毅力克製著本能衝動?白毛格格蹭了很久,沒有贏得對方的回應,失望地離開了。

我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因為這個瞬間我想到了拉克的“人生”。拉克不願放縱動物本能,這說明它確實有了人的理智。但它今後該怎麽辦?世上沒有智慧相當的雌狗來做它妻子,它太孤單了啊。我也第一次感到困惑——我讓爸爸培育了聰明的拉克,這對它本身來說,究竟是“幸運”,還是“厄運”呢。

第二天,趁拉克不在家時,我同爸爸通了長途電話,我說拉克太孤單太可憐,你能不能再培育一隻有智慧的母狗,為拉克做伴?爸爸大搖其頭:

“茵茵,你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我當然能再培育一隻聰明的母狗,但你能保證它一定和拉克合得來?再說,即使它有妻子,建立了家庭,就不孤單了嗎?那個家庭仍是孤懸於人類社會之外的。這是牽一發動全身的事。”

我想爸爸說得對,我這種做法實際是包辦婚姻,不一定給拉克帶來幸福的:“爸爸,那你說咋辦?”

爸爸說:“除非建立一個完整的狗人社會,但這是不可能的,至少現在不可能。茵茵你別急,等我考慮考慮,春節回家再說吧。”

但春節爸爸回來時,根本沒有提這件事。他大概以為我已經把這事忘了。我當然沒有忘,前前後後地追著他問。爸爸先是搪塞,被我追得沒辦法,隻好實話實說:

“科學家可不能像你這樣多愁善感,為了推動文明之車前進,有時不得不狠著心腸。你知道我在培育的黑猩猩太空人,什麽目的?告訴你,是要它們代替人類去送死,因為宇宙深空探險都是一去不回。這樣做是不是有點殘忍?確實不假。但不讓黑猩猩去送死,就得讓人類宇航員去。所以,為了人類的利益,這個項目還得做下去。”

這番話讓我徹底失望。爸爸所從事的工作已經把他的心淬硬了,他不會在乎“小姑娘的多愁善感”。他連拉克的性別都記不住,你能指望他把拉克時刻放在心頭?

爸爸是拉克的第一任主人,往年他回家時,拉克會欣喜若狂,搖頭擺尾地貼在他身邊,甚至把我都暫時冷落了。但從去年起,就是他說錯拉克的性別之後,拉克明顯對它冷淡了,今年更甚。而爸爸確實忙,過了初五就匆匆回基地,沒時間和拉克親熱。我真為拉克不平。

爸爸說,這本“拉克成長年記”要留作他的研究資料,總有一天他會看的,那麽我就讓他看看女兒的抗議:

爸,我非常不滿你對拉克的薄情。你在女兒心目中的偉大形象已經有點褪色了,你可千萬得警惕!

拉克4歲

我簡直不敢再用那個“時間類比法”來為拉克計算可比年齡。算下來,今年四月是一個臨界點,到那時它就相當於人類的17.5歲,正好與我同齡,以後就要超過我了。在兩個不同步的時間管道裏,今後我隻能跟在它的後邊,看著它的背影越來越遠。

拉克長成十分剽悍的大狗,身高幾乎到我的腰部。我現在不大領它上街,一則高中學習太忙,二則——姑娘家身後跟著這麽一位赳赳武夫,似乎也不是那麽回事,它更應該是男孩子的親隨。不過,星期六晚上我和同學們結夥兒玩耍時,肯定會帶上它的。同學們都喜歡它,拉克也十分看重這一周一次的集體活動。星期六早上如果我告訴它:今晚要出去玩,那它在整整一天時間裏都會很亢奮;如果告訴它:今天要補課,玩不成了,它就顯得蔫頭蔫腦,一整天打不起精神。我非常理解它的快樂和憂愁,因為它已經不和同類玩耍,平時太孤單了。所以,隻要有可能,我每星期至少組織一次活動,讓它玩個痛快。

但我做了一件大大的錯事,讓拉克非常傷心的事,我一定要原原本本記下來,作為我真誠的道歉。那是夏天的一個星期六下午,放學後,劉淩、何如雪、黃強等七八個男孩女孩照例去我家,準備帶上拉克再出去玩。一路上同學們說說笑笑,隻有我有點女孩子的心事——例假來了,這次來得比較猛,偏偏我穿的又是一條比較薄的白色超短裙,我得趕緊回家整理一下,以免尷尬。

還未走到我家院門,拉克就聽到了,興奮地用嘴拉開院門,迎過來,搖著尾巴撒歡兒。忽然它一愣,停在我身邊,把鼻子伸到我的大腿處用力嗅聞。不用說,它是聞到了血的味道。這不奇怪,狗鼻子的嗅覺感受器是人類的40倍,發現氣味的能力是人的100萬倍,所以,這會兒拉克的舉動是情理中事。問題是它當著同學的麵嗅個不停,弄得我相當尷尬。我低聲喝道:

“拉克,別聞了,別聞了!”

拉克今天的反應比較遲鈍,仍貼著我,鼻翼抽抽著,一臉困惑的樣子。同學們假裝沒有看到這一幕,但我知道這是為我遮掩尷尬。我一時情急,踢了拉克一腳,低聲斥道:

“你這個蠢東西,快滾!”

幹完之後我就後悔了,因為我過去從來沒有對它這樣粗暴。拉克一愣,目光立即暗下來,冷冷地看我一眼,轉身離開。我沒時間安撫它,趕緊跑到衛生間整理一番。等我出來,同學們正圍在拉克身邊逗它,而拉克沉著臉,對大家不理不睬。我喊它跟我們出去玩,它也不理。我生氣地說:

“你個蠢東西,氣性倒不小哩。走,咱們走,別理它!”

我們到郊外玩了一會兒,今天沒拉克,大夥兒玩得不大盡興。晚上我回家,媽媽一見麵就數落:

“茵茵你咋個惹拉克了?你們走後它一直悶悶不樂。”

我生氣地說:“不理它!自己幹錯事,還怪別人。”

我真的沒理它,自顧回屋睡覺,但睡了一夜我想開了。拉克盡管聰明,仍然是一隻狗而不是人類,它的行事要遵循狗的本能(比如靠嗅覺而不是靠視覺來認人),我幹嘛苛求它呢。再說,雖然它讓我在眾人麵前尷尬,但我當著眾人的麵踢它,更是嚴重冒犯了它“男孩子的尊嚴”。兩相比較,我的不對更多一些。我得向它真心認錯。早上一起床我就跑到它的臥室,拉克正在穿褲子,見我進去,立即加快速度,匆匆穿好,跳下床,悶著頭跑到客廳,臥在地板上不理我。我追過去,也趴在地板上,與它頭頂著頭,笑著說:

“拉克,看著我,用兩隻眼睛看我!現在我要向你正式道歉,昨天是我不對,以後我再不會這樣了。你能原諒我嗎?”

拉克的目光慢慢變暖了,開始舔我的手。

我小聲補充一句:“不過以後你也不要幹今天的傻事,行不?”

看它難為情的樣子,它肯定知道我說的“傻事”是指什麽,我也就點到而止。我們倆很快和好如初。接受了這次教訓,我很小心,再沒傷害過它的自尊,而它也很注意不再幹“傻事”,甚至有點矯枉過正。比如,拉克酷愛吃炸魚,過去媽媽為它炸了小魚,我會高高地拎著魚尾巴逗它:“拉克給我跳一個!”拉克會輕鬆地一次次跳起,從我手中把魚奪走。現在呢,不管再逗它,它仍然安臥不動,那張狗臉上分別寫著:“你這種小孩子的遊戲,拉克我就不奉陪啦!”弄得我很掃興。還有,過去它一高興,就會大搖尾巴。現在很少這樣幹了。它肯定認為,搖尾巴是狗狗們才會幹的“傻事”。

拉克5歲

我今年18歲,上高三。身體還在竄高,去年穿的漂亮衣服,今年就穿不成了,隻能忍痛丟棄。拉克的身體則早就定形,媽媽為它做新褲子,照著去年的舊紙樣下剪就行。它長得虎背熊腰,絕對是狗中的施瓦辛格,對異姓很有殺傷力。但近處的母狗已經熟知它的冷麵無情,一般不來親熱它。如果拉克跟著我們出遠門,路上常有母狗顛顛地跑過來,在它身上又是嗅又是蹭。拉克對此不理不睬,被纏得急了,就怒吼一聲,把求愛者嚇得“夾著尾巴逃跑”。

終不成拉克要鰥孤一生?我不甘心,就動員了媽媽,一塊兒向老爸施加壓力。我們態度強硬地責令他,盡快培育一隻與拉克智慧相當的雌犬,哪怕這件事涉嫌“包辦婚姻”。老爸答應了,五月份他打電話說,一隻做過智力提升術的雌性太行犬已經出生,命名為黃花花。春節期間他會帶著那隻狗狗回來。等黃花花長大一兩歲,拉克就能和它建立家庭了。

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拉克。它聰慧如人的瞳孔中泛起欣喜的漣漪,我想它是聽懂了,不過我說不準。可惜拉克不能向我訴說它的內心世界,它沒有人的聲帶來說話,沒有人的雙手來寫字,我和它的交流從來是單向的。至於拉克心裏究竟想的什麽,或者它對我的話能理解到什麽程度,隻能靠猜測。正像媽媽的那句調侃:養個啞巴兒子真難哪。

暑假裏我萌生一個大膽的想法:能否教拉克認字?如果能教會它認字,就能教會它用鍵盤打字(用狗爪子也能敲鍵盤,就是速度慢一些),那樣,我們的交流就是雙向的了。我在長途電話中對爸說了這個想法,爸爸很感興趣,說等我把高考考完,他一定大力支持我進行這項研究。

就在這個電話之後沒幾天,拉克捅了一個簍子。

拉克再度衝過去,準備舍命相搏。這時一個光膀子中年人從院裏衝過來,喝止了花狗,我也喝住拉克。一場殊死戰鬥總算被製止了,下麵得趕緊處理善後。我檢查一下,拉克身上沒有傷,再說它打過狂犬疫苗,不會有危險。但我的腿上已經見了鮮血。我問花狗主人,它打沒打過狂犬疫苗?那個中年男人臉色發白,哼哼噥噥地說可能沒打。

這就非常危險了,大夥兒都嚇得臉色慘白,要知道,狂犬病的致死率基本是100%!我們趕緊調頭回城,趕到最近的區防疫站。不巧,這兒沒有狂犬疫苗,最近狗咬人的病例多,疫苗已經用完了。醫生隻能為我衝洗傷口,讓我趕緊到市防疫站。何如雪、陶菊等幾個女同學急得哭起來,我想哭也不行啊,再哭也於事無補,趕緊到大路上攔一輛出租,趕往市防疫站。

出租車開得飛快,拉克臥在我腿邊,一臉悲傷地盯著我。我不知道它的智力能否完全明白眼前的局麵(主人有患狂犬病的危險,必須立即打疫苗),但它肯定知道自己闖了禍,連累了主人。它難過地輕聲嗚嗚著,那聲調聽起來讓人心酸。我安慰它:別害怕,市防疫站一定有疫苗的,打了疫苗就沒事了。

以後還順利,在市防疫站打了疫苗。為了保險,我給拉克也打了一支。回家後媽媽心疼得不行,問我咋會惹上那條瘋狗,我怕她怪罪拉克,沒敢說出真實情況。那個暑假過得很窩囊,因為狂犬疫苗要打5次,療程為一個月。醫書上還說,即使完全按規定打了狂犬疫苗,仍有0.15%的發病率。而且狂犬病的潛伏期很長,從兩天到幾十年。整個假期,媽媽都在背著我翻醫書,悄悄觀察我有無發病跡象,還遮遮掩掩地不敢讓我看出她的擔心,弄得我像吃了蠅子似的膩歪。

當然受打擊最大的還是拉克。在我的印象中,從這件事之後它的性格完全變了,從一個快樂隨和、自尊心較強的小男孩,變成一個目光陰鬱的男人。

媽媽最終還是知道了事情的由來。那天她到我的臥室,心事重重地問:

“茵茵,那天拉克為什麽會情緒失控?它去咬那條花狗毫無理由嘛,拉克從來不是這樣的暴烈性格。”我忙用食指讓她噤聲,指指隔壁拉克的臥室。媽媽搖搖頭說:“我已經看過了,這會兒它在院裏,聽不到的。”

關於拉克這次闖禍我已經想了很久,我字斟句酌地說:

“恐怕它是在表現騎士精神,保護我,不讓我看到它認為是齷齪的場麵。它認為那兩隻狗當著女孩子的麵交尾,是在耍流氓。”

媽媽忍不住苦笑:“我估計就是這樣的,這是哪跟哪呀。拉克這樣下去不行,會發瘋的,它把人世界和狗世界攪混到一塊兒了。”

我也唯有苦笑,我想媽的這句話說得精辟極了。這正是拉克的悲劇所在——既具有狗的身體和本能,又有人的智慧。兩個世界形成了陡峭的接茬,任誰也無所適從。說到底,這怨爸爸的技術,也怨我的提議,我們硬要把一個人腦塞到狗的身體中,才造成今天的局麵。我和媽沉默著,各自想心事。我知道媽媽今天來我這兒,還有更重要的話要講。但她最終沒有說,因為那些話比較難以啟齒。她隻是含糊地說:

“拉克長大了,以後你和它不要過於親昵。”

“媽,我知道。”

“唉,但願你爸把那個黃花花趕緊送回來,也但願它和拉克能合得來。那樣拉克就不孤單了。”

“但願吧。”

此後,我們有意在拉克麵前多提及黃花花,還讓爸爸在可視電話上展示它。一隻肉團團的小黃狗,非常可愛。當然它現在和拉克的年齡比較懸殊,讓拉克從心理上接受它為伴侶還為時過早。但狗狗的發育快,一兩年之後它就能和拉克建立家庭了。

拉克看來接受了我們的安排,雖然比較勉強。

我們都盼著春節,盼爸爸帶著黃花花回來。但在元旦之前我有了不好的預感:爸爸不再提及黃花花,也不讓它在可視電話上現身了。我們問及它時,爸爸總是含含糊糊地把話頭扯開。到了大年三十,爸爸匆匆趕回來,為我們帶來一件昂貴的大型禮物:非常漂亮的碳纖維袖珍遊艇,可以坐四個人,但重量很輕,不安柴油引擎的話,一人可以輕鬆地扛走。爸爸一進屋就忙著拆包裝,說要馬上帶全家去河裏玩。我沉著臉製止了他的做作,問:

“這是個好禮物,以後我會喜歡它的,但這會兒天寒地凍,不是玩遊艇的時候。現在我要黃花花,你答應帶回來的黃花花在哪兒?”

爸爸不敢看我,歎息著說:“非常遺憾哪,正好12月份基地有一件緊急任務,隻好把黃花花派去了。”

我低下頭看看拉克,它看看我。顯然它聽懂了爸的話。我不再理爸爸,拉克也不理,我倆撇下爸爸,躲到頂樓涼台上,默默地枯坐著,看四野的雪地和迷蒙的遠山,直到辭歲的爆竹聲響起。我沒有問爸爸是什麽“緊急任務”,但可以想見,黃花花將從此一去不回,而拉克也失去了唯一的夥伴。媽媽來涼台上找我,委婉地說,你爸爸這樣做,我也很生氣,很傷心。但咱們要理解他,他作為401基地的領導,隻能以工作需要為重。認真說起來,他在那兒為你培養黃花花,已經是假公濟私啦。媽又說,你爸一年隻能回家幾天,咱們凡事遷就一點,不要讓他帶著遺憾離家。

我聽了媽的勸,帶著拉克下樓。吃年夜飯時爸爸一直在討好我和拉克,有話沒話地和我聊天,摸拉克的腦袋,弄得我也心軟了,不再和他冷戰。但拉克還是冷著臉不理他,偶爾用惱怒的目光橫他一眼。我心裏想,爸爸這次算是把拉克徹底得罪了。夜裏看完春晚節目,我回到臥室後,爸爸跟著進來,坐在我的床邊,難為情地說:

“茵茵,對不起,為黃花花的事爸爸向你道歉。”

爸爸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還能說什麽呢。我和解地說:“算啦,過去的事就別說了,明年再給我弄一隻聰明母狗吧。”

爸爸歎息著,真誠地說:“恐怕那也不能最終解決問題。茵茵,我真的很後悔。在為拉克提升智力這件事上犯了一個大錯。我本來隻想提升到六歲孩子的水平,那樣它就隻是一個聰明的寵物,不會有後來的諸多麻煩。但具體操作上我犯了錯,可能是把刺激電壓定高了0.2微伏。”

我愕然看著爸爸,啞口無言。這就是他的“真誠道歉”?他對拉克做錯的事,隻是“把刺激電壓定高了0.2微伏”?對於這位技術沙文主義的爸爸,我真的無話可說了。

爸爸試探地說:“其實有一個徹底的解決辦法。”

“什麽辦法?”

“讓拉克的智力退回到六歲孩子的水平,這樣它就永遠隻是一隻聰明的寵物。從技術上說這並不困難……”

“爸!”我急忙喝止住他,因為我忽然看到拉克立在門口,顯然聽到了這番話。對於它來說,這番話已經不止是殘酷了。我匆匆地說,“爸爸,我已經把這一頁掀過去了。你走吧,我要睡了。”

爸爸對我的態度有點愕然,順著我的目光瞥見門口的拉克,微微一愣,笑著走過去,伸手去摸拉克的腦袋。拉克迅速閃到一旁,看著他,目光像是結了冰。爸爸回頭看我一眼,窘迫地走了,拉克也默默地離開。我心頭又是氣惱又是難受,半宿無眠。爸爸怎麽能提出這樣的混帳建議?他畢生都在“改進上帝的造物設計”,怕是走火入魔了。

“拉克!拉克!”

拉克扭頭看看我,迅速轉身,跑出房間。

我緊跟著跑出來,已經不見拉克的身影。爸媽被我的喊聲驚醒了,這會兒穿著睡衣匆匆出來,問我是怎麽回事。我不想指控拉克加害爸爸——本來我也拿不準這一點——就含糊地說:

“是拉克在屋裏折騰,把我弄醒了。”

我們在屋裏和院裏找拉克,沒有找到。睡前拴好的院門這會兒開著,所以拉克肯定出門了。三個人在門外喊了一會兒,沒有回應。天太冷,三個人實在受不住,媽說:

“回去吧,別凍感冒了。估計拉克是心裏煩,出去轉轉,明天就會回來的。”

我擔心拉克還會溜回來找爸爸的麻煩,找個借口,擠到爸媽的**。那晚仨人都沒睡好,老是側耳聽著院門的響聲。但晚上拉克一直沒有回來,以後也沒回來。過了初五,爸爸回基地了,我和媽媽天天盼著能聽到拉克的吠聲。我們想,也許拉克隻是不想見到爸爸,爸爸走後它會回來的。等我們最終確認了拉克的失蹤,傷心的媽媽轉過來安慰我:茵茵你別擔心,拉克身強力壯,又那麽聰明,一定能找到一個安身之處。

我不擔心這一點,依拉克的能力當然能活下去,這不成問題。它離開這片傷心地,也許會活得更輕鬆一些。但我無法排除心頭之痛。

拉克,你在哪裏?你快回來吧。如果你真的不願回家,那我祝願你找到新的生活,找到屬於你的幸福。

拉克6歲

一年過去了,拉克仍然杳無音信。我離家去南方上大學,在學生宿舍裏常常揣著一個夢:一條黑狗風塵仆仆地從遠處跑來,伸出舌頭急切地舔我的手。它當然是拉克!我假裝生氣地踢它一腳,拉克像受到奇恥大辱,扭頭就走。我連忙去追,但拉克已經無影無蹤……

拉克7歲

我和媽媽仍在到處找拉克,還在報上網上登了尋犬啟事。但沒有任何消息,它真的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就像飄落在火爐上的一片雪花?

拉克8歲

今年三月份又是一個臨界點:按可比年齡,拉克42歲,是我年齡的整整兩倍。但奇怪的是,在我的記憶中,它卻日益回歸童年。如今在我腦海中最清晰的場景是:它蹲到馬桶上呲牙咧嘴地擠尿,然後得意洋洋地看著大人;它哀求地看著大人,央求媽媽把它的褲子改成刹檔褲;它自己偷偷學會穿褲子,然後穿戴整齊走到客廳,故做平靜地向大人誇耀……

拉克9歲

拉克,你真把茵茵姐姐和媽媽都忘了嗎?

我忽然有個不好的預感:拉克這幾年不見,是否潛入到401基地了?那兒雖有兩千公裏之遙,但以拉克的智力,找到那兒易如反掌——連普通的狗狗都能憑嗅覺找到千裏之外的主人呢。不過,拉克如果去了哪兒,絕不會是出於對老主人的思念。我一想到這兒就冷汗涔涔,忙給爸爸掛電話。我不想明白說出讓爸爸提防拉克(不願說拉克的“壞話”),隻是含糊地問:拉克會不會到你哪兒去?基地周圍有沒有它的蹤跡?爸爸奇怪地問:你怎麽會想到這一點?是拉克告訴你的嗎?不,它不在這兒。好的,以後我會注意它,你放心吧。

……

……

拉克16歲

今天他突然從基地來我家,約我到天倫飯店吃飯,說有重要的話對我說。我想他是要向我正式求婚吧,我也做好了“嫁為江家婦”的準備。在雅間坐定,他流利地點了飯菜——正好都是我最愛吃的。他笑著說:

“茵茵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實際上我對你的了解很深,特別是你的少女時代。你那時的經曆,甚至你吃飯穿衣的愛好,我都了如指掌。

“吹牛吧。”

“怎麽會是吹牛?你看看這幾樣菜,是不是你最喜歡的。”

“那麽,是我爸爸告訴你的?”

“不是。”

“我媽媽?”

“也不是。我告訴你吧,是拉——克。”他看著我驚駭欲絕的表情,點點頭說,“對,是拉克。它並沒有死,也沒有失蹤。當年它從你家出走之後,千裏跋涉,找到401基地。這11年它一直跟著你爸爸和我。”

我沒有一點思想準備,絕對想不到時隔11年之後,在我對找到拉克已經絕望的時候,會忽然聽到它的消息,而且它竟然一直在——爸爸身邊!眼前閃過拉克留給我的最後一幕:兩隻前爪趴在爸爸的**,灼灼發亮的眼睛敵意地盯著爸爸。國柱看看我的臉色:

“茵茵我知道你的心思,是不是擔心你爸爸的安全?”

我苦澀地說:“嗯,它對我爸爸有相當深的敵意。不過怨不得拉克,是我爸爸嚴重地傷了它的心。”

“這些情況我都知道。拉克來基地之初就公開申明,是來找你爸爸複仇的——但不是用牙齒和爪子,而是用筆。”

“用——筆?”

“對。它在你家時,你和師母一直沒有教它識字,對吧。”

“嗯。我想教來著,還沒來得及實施它就失蹤了。”

“那它說的是真實情況。它說,它是在看電視時,從對白和字幕的對比中,無意中學會漢字的,它確實聰明,是個難得的天才。我一向對自己的智力很自負的,但不得不承認我比不上它。我對它隻進行了簡單的培訓,它就學會閱讀了。我又為它特製了一個專用的電腦鍵盤,教會它用狗爪輸入漢字。這樣,很快我們就可以雙向交流。”

“知道嗎?拉克確實很快就向你爸複了仇。它給孟總起了一個很刻薄的綽號,現在已經聞名遐邇了。這個綽號是:技術動物。我們都認為——你別見怪啊——這個綽號抓住了你父親的精髓。你爸爸對它無可奈何,回敬它一個語意雙關的綽號:狗崽子。你爸爸解嘲地說:這個狗崽子以它對父親的反叛,從反麵證明了孟氏智力提升術的偉大成功。”

雖然心緒紛亂,如此別致的複仇仍讓我失笑。我收起笑容,惱火地問,“為什麽瞞著我?這11年中我和媽媽為拉克擔了多少心!”

“是拉克執意要瞞著你們。”他看著我的眼睛,“它非常堅持這一點。它要你徹底忘掉它,開始新的生活。”

我倆都知道這句話的內涵,心照不宣,不再深談。我的眼眶濕潤了,勉強用玩笑來掩飾:

“哼,可笑的騎士精神,一位長著尾巴的唐吉訶德。國柱,它還活著,對吧?我想去基地看它。”

“這正是我這次匆匆趕回來的原因。它……”國柱小心地說,“已經處於彌留狀態,沒幾天好活了。它提出來想最後見你一麵。你決定去嗎?”

我喉嚨裏梗著一塊東西,說不出話,隻是點點頭。

“那好,回去收拾一下。明天的機票我定了三張——師母肯定也要去吧。”他掏出一隻U盤,“茵茵,拉克學會用電腦後,詳細追錄了它的一生。日記內容浩繁,我隻為你篩選了小部分。你今晚看看吧。”他說,“我希望你在見它之前,對它有個再認識。今天的拉克絕不是當年的聰明狗狗了。這麽說吧,對它的指代不能用寶蓋頭的‘它’,而要用大寫的人字旁的‘他’。”

這句話內含的份量讓我欣喜。國柱說:

“我絕不是誇大,這11年來他近乎發瘋地學習和鑽研,那種急迫勁兒讓我們為它心痛。他已經是基地中最優秀的基因工程學家,恐怕不在你父親之下。盡管他長著尾巴,用四肢行走,但基地的人們,包括你爸爸,對他是仰視的。”

“真的?我都不敢相信了,有這樣一個了不起的狗狗小弟。”

回家後我把這個喜訊告訴媽媽,然後撇下喜極而涕的媽媽,關上房門,開始閱讀拉克的日記。日記中確實展現了一個不同的拉克,不是那個學會使用馬桶就得意洋洋的小把戲,不是那個堅持要穿刹檔褲的青澀男孩,不是那個在性壓抑下變得陰晦暴烈的年輕男人。現在的拉克自信,開朗,日記開始時有點鋒芒,後來漸轉平和。看完後我想國柱說得對,拉克完全當得起人字旁的“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