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周歲悲歡

再過12天就是今貝的周歲(不包括無腦兒存活的半年)。這是一個值得隆重慶賀的日子。到這一天,我將成為西鐵集團20%股份的主人,躋身福布斯排行榜的前列。也將成為腦外科界的聖手,曆史書上將為我開創的腦移植術記上一筆。

我們開始準備慶祝。當然對外不能說是周歲慶典。今貝的法律年齡是71歲,如果對外承認他是一周歲,那他的遺產稅就逃不掉了。我們為此已經花費了上千億的金錢,當然不會幹出授人以柄的傻事。但他的身體又確實隻有一歲。所以,慶典的名字讓我們很攪了一陣子腦汁。中實一醜甚至想出一個自認為響亮的名字:移靈(魂)一周年。君直律師搶白他:人死了遷葬才叫移靈呢。討論到最後,不得不用“手術成功一周年記念”。這個名稱比較含糊,也很不響亮,今貝不滿意,最後勉強同意了。

鑒於他的身體不良於行,慶典隻能在這兒的海麵上舉行。預計要參加的政界要人很多,首相肯定要來的。今貝先生一向同首相有特殊關係,曾對他有過十數次大手筆的政治捐金,首相召開派係會議時也總是選在今貝旗下的皇子飯店。前段因輿論不利,首相也曾撇清過同他的關係,但這會兒風聲已過,首相不必避嫌了。隨首相來的還有政府、參眾兩院的大批要員。今貝的兩個兒子當然不會來,他們如果來,麵對著隻有一歲的父親,一定會非常尷尬的。我要說,我平素鄙視的小鬆良子其實為人很厚道,這一年來今貝不需要她的特殊服務了,大幅削減了她6000萬J 元的月薪,但她還是很念舊的,也要自費趕來參加這次慶典。不過我想,如果她看到這個小山一樣龐大的、年齡隻有一歲的身體,不知該作何感想。

自從移居到海裏,今貝先生一直赤身**,原因很簡單,如果他穿衣服,則衣服比劇院大幕還要大,穿一次脫一次都太困難了,再說這兒水溫又不冷,不穿衣服滿過得去。但如今不同,在慶典上他總不能赤身**同首相擁抱吧?我們商量下來,決定給他做一個比較別致的兜肚,能夠蓋住他的胸腹和檔部。雖然屁股仍然光著,但他平素習慣於仰躺在水麵上,慶典時讓他仍保持這個姿勢,兜肚勉強可以遮羞了。不過即使隻是一個兜肚,其尺碼也夠驚人。

海麵上的異味兒越來越重,我們是久居蘭室而不聞其香了,但政界要人們初來乍到,肯定享受不了。這個我們也想出了辦法:到慶典的前一天把他轉移到一處新的海域,再用直升機大麵積地播撒香水。

還有一件大事:今貝總算同意了從明天起斷奶。慶典之後,鯨奶媽們將同他告別,而中實先生監造的一艘專用廚工船將錨定在這兒,這艘船上有50名廚師,自動化生產,每天能生產30噸壽司或其它食物,足夠今貝先生食用。

所有準備工作都已齊備,隻等著慶祝日到來。

今貝先生移駕到海裏已經有近三個月時間,非常幸運,三個月來這片海域一直風平浪靜。律師笑著說這是因為今貝先生福緣深厚。誰也沒有想到,就在周歲慶典的前兩天,風浪突然來了,先是政治上的颶風,然後是自然界的惡浪。

國內突然傳來噩耗,中實一醜先生被警方發現在他的寓所裏自殺。原來,警方早在秘密調查西鐵集團多年來的違規運作,包括隱瞞真實的持股比例、發布不實財務報告、暗地操縱股票交易等。前天他們傳訊了中實,中實承認了所有事實。大概他覺得無法對主人交待,當天晚上就自殺了。

消息傳來時,這片海域正經曆著我們來後的第一次風浪。烏雲低垂,天光晦暗,大風掀起四五米高的巨浪,驅逐艦在風浪中劇烈搖擺,本應在四周巡視的蛙人們都暫時撤到艦上。今貝先生本人倒沒關係,他仍浮在水麵上,安之若素,龐大的身體壓平了大浪,風浪隻能使他微微搖擺而已。這些天我們之間已經形成了一個習慣用語:把他的身體稱作“今貝島”。他甚至成了我們的避風港,我乘坐的小船這會兒就係纜在他一個腳趾上。

天空中雷聲隆隆,不過遠比不上今貝的咆哮。巨大的嘴巴,巨大的聲帶,再加上更為巨大的胸腔的共鳴,他的怒罵聲在附近海麵上激起了形狀特殊的波峰,與大風引發的波浪明顯不同。

“飯桶!死有餘辜!這些小事都不能擺平,幾十年來西鐵一直是這樣幹的,大部分財團都是這樣幹的,偏偏在他主持的這段時間內出事!”

我想他的怒火不能說沒道理。如果今貝一直把著公司之舵,相信憑他的手腕和威望,沒有警察敢惹他的。中實先生的才幹畢竟是差多了。但今貝的狂怒也讓我的敬畏貶值不少。眾所周知,狂怒失態是無能的表現。我遺憾地想,看來那個無腦兒的身體也對今貝先生有反向的消極的影響——他變得幼稚化了。

今貝咆哮著,讓我通知律師快點返回這裏。律師前天回國了,是為了迎接首相等慶典貴賓,然後陪著貴賓們一起來。我想他回國後肯定會得知這個噩耗,按說他該在第一時間告知主人的,但為什麽一直音訊全無?我用海事手機聯係了君直,是一個年輕女人接的手機,她說她是負責照料病人的護士,君直律師在聽到那個噩耗後就中風了,至今昏迷不醒。我駕著小船駛近今貝的耳朵,在風聲中大聲通報給他,今貝更為狂怒:

“這隻老狐狸!他要從沉船上逃走了!”

我非常反感他對律師的中傷,想想吧,律師為了集團的事急火攻心,突患中風,至今還生死不明。不過冷靜下來想一想,今貝說的並非沒有可能。可能君直律師比我們更了解此次風波的險惡,不願趟這趟混水,但作為律師,臨陣逃脫又太無職業良心,會使他在律師業界臭不可聞。他這麽一中風,人們隻會同情他,不會再責備他了。對,也許真是這樣的,今貝與君直律師有40年交往,應該比我更了解他。

熬過一夜的狂風惡浪,上午風浪小了一些,一架水上飛機飛來,在頭上盤旋幾圈,艱難地降落在附近海麵上。我想也許君直律師扶病趕來了?忙乘小船過去。原來是J國皇京的警察,是來拘捕今貝先生的。我想這些警察一定是超級土包子,大概從不看新聞的,竟然不知道他們來拘捕的疑犯是何等偉岸的人。他們乘小船到了“今貝島”旁邊,仰麵打量著這具高聳如山的身體,傻眼了。不用說,眼前這位是不能塞進水上飛機的,連一條腿也塞不進去。警察們隻好宣示了拘捕令,命令今貝先生不得離開這一帶,以等著警察們帶著一條巨輪返回。然後,他們狼狽地乘飛機撤離。

我趕緊用海事手機同家裏人聯係,果然,這次對西鐵的行動不同尋常,政府迫於國內糟糕的經濟形勢,不能再對財界的腐敗漠然不理,決定拿西鐵集團開刀。首相的發言人已經發布講話,撇清首相同西鐵集團的關係,他解釋說:過去首相主持的議員派係會議之所以多在西鐵的皇子飯店舉行,隻是因為該飯店高質量的服務,並不是同某人有私人關係。

想想這位首相原定就要來參加周年慶典,我真正理解了一個詞匯的含意:政治動物。

但我沒有時間再操心這些瑣事了,因為一個更現實的麻煩擺在麵前。原打算讓今貝先生明天斷奶,但不知道哪兒的安排出了紕漏,結果廚工船一直沒到,而鯨奶媽們卻提前一天不來了。我想鯨魚們不讀報不看電視不聽廣播,不會知道今貝先生的落難,所以它們的不辭而別絕對不會是出於勢利心。也許是鯨魚教授搗的鬼?他不想讓鯨魚們繼續喂養一個劣跡已彰的家夥,悄悄通知鯨魚們離開了?不知道,這會兒我沒有精力去查證。反正幾件事的綜合結果是:今貝先生今天沒飯吃了。開始時,他在狂怒的情緒中暫忘了饑餓,但饑餓的力量最強大,尤其對他而言更是頭等大事,甚至超過政治上的得失。快到中午時,今貝的饑火轉化成衝天怒火,凶惡地罵我:

“混蛋!失職!快為我準備食物!中午吃不飽我就扣減你的股權!”

不用他催,我早就急壞了,用手機頻頻聯係廚工船和鯨魚教授,對方都一直關機。我隻好央求今貝先生提前一天放棄“吃母乳的神聖權利”,從今天中午就改吃正常食物吧!我說過,今貝在這樣的大事上很現實的,臭罵我一通後,同意了我的請求。我忙趕到那艘驅逐艦上,向他們借來船上所有食物,用小船載過去,把船係在“今貝島”上,讓船員佐川把食物往上運,直接送到今貝的大嘴巴裏。我總共運了三船,才把今貝先生的饑火壓住,那時我和佐川已經累得不想吃飯了。從昨天下午聽到中實自殺的噩耗,一直到現在我沒有合眼,這會兒實在困極,就歪在小船的船艙裏睡著了。

這一覺一直睡到晚飯時刻,今貝先生的咆哮聲和船員的搖撼把我驚醒。佐川驚惶地說:元瀨先生,怎麽連保護我們的軍艦也撤走了?我強睜開眼向地平線上看。蒼茫的天色中,隻有濁浪在地平線上湧動,見不到船艦的影子。我突然想起,西鐵集團與軍隊的合約正是今天到期,而且船上的食物已經被我搜光。這會兒他們撤走,從法律上和常理上說都沒有錯。不過,眼看著我們這邊的境況,他們竟然不辭而行,這事做的夠絕情了。我想,可能他們也是受夠了今貝的乖戾,巴不得盡早離開。

今貝在咆哮,他在要他的晚飯。這是合同載定的我不可推卸的職責,也是一個周歲孩子的神聖權利,他才不管大人世界的天塌地陷呢!但我此時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小船上隻有一個船員佐川,沒有多少食物和淡水。也沒有捕魚工具——即使有也不行,就是能釣上幾條魚,連今貝的牙縫也填不滿呀!我考慮一會兒,對忠誠的佐川說:你開船到最近的諾福克島上,無論如何也要想法解決明天的食物和淡水。我再和國內聯係,做出後續的安排。你一個人去吧,我隻能留在這兒,我的責任是推卸不掉的。我留在“今貝島”上等你回來。你快去快回。

我離開小船,順著今貝的小腿爬到“島”上,佐川把唯一的兩袋壓縮餅幹和一瓶瓶裝水扔給我,駕船離開,突突的馬達聲漸漸消失在夜色中。留下的食物和淡水足夠我用一天的,但我不能用,我得去喂那個貪得無魘的大嘴巴,雖然這些東西對於他來說幾乎是空無。

這個人體之島上沒有可以攀抓的樹木和石棱,但有鼠尾粗的汗毛,所以爬起來不算難,我拽著他的汗毛,小心地伏地而行,生怕從他圓鼓鼓的軀體上滾落。從小腿走到大腿,到腹部,到胸部,最後站在他的喉結附近,立起身,高高舉起手,這個高度勉強能把食物送到今貝的嘴裏。我負疚地說:

“今貝先生,今天隻有這點食物和淡水了,你忍一晚上,明天給養就能送來。”

今貝已經餓得沒有力氣發怒,連說話都沒有力氣,把我給的東西吃完喝完便閉上眼,軟塌塌地一動不動,像死人一樣。我也不再打擾他,窩在他的鎖骨窩裏,閉上眼睛假寐。我很同情他,因為經過這一年,我對他的胃口有了太真切的體會。對於他來說,一頓不吃飯簡直是天下最殘忍的刑罰。想想這個吃食機器至少還要運轉七八十年(這隻是指他不去再次轉世的話),我真有點悚然而懼的感覺。70年中,將有多少自然資源投放到這個巨口中,最終變成糞便啊!當然,憑他的財富,即使經這番折騰後大大縮水,剩下的也足以滿足他的口腹之欲。

想到這兒不由想起我的20%股份。西鐵集團的財產大大縮水後,我想憑這些股份躋身福布斯排行榜肯定是沒戲了,不過仍足夠我做一個富人,養家糊口,送兒子上昂貴的私立大學,給妻子買名牌服裝和化妝品,讓全家享受高級的醫療服務,等等,都沒問題的。這些年來一直埋頭於為今貝服務,我和妻兒在一塊兒的時間屈指可數,太虧欠他們。能有這點縮水後的財富留給妻兒用,我也滿足了——雖然這種豁達其實是無奈。

我看看防水表,已經是夜裏零點5分,合同中的“存活一年”條款至此已經不折不扣地實現。也就是說,哪怕今貝先生這會兒就餓死,我的股份也已經到手了。當然這麽想有點缺德,我不會讓他餓死的。合約到期後我絕對不會再續約,我對這個工作、對今貝無彥,都已經受夠了。不過,走前我一定會把後事妥善安排好。這是做醫生的良心。

算起來一天水米未進,胃裏饑火炎炎,喉嚨幹得冒煙。雖然極端困乏,我一直不能入睡。直到天色將亮,我才多少迷糊了一會兒。

迷糊中我的身體緩慢地騰空而起。我努力睜開眼睛,發覺自己是在幾十米的空中。我嚇壞了,定神一看,是在今貝先生的右手心裏,他的掌紋深如山澗,遠處,五個極為粗壯的指頭彎曲著,就像擎天的石柱。向前看,我所在的高度正與他的鼻子平齊,所以我們兩個基本是平視著對方。我問:

“今貝先生,你喊我有什麽事?別擔心,給養船明天——不,是今天,一定會到的。”

今貝一言不發,而我的身體正慢慢向他的嘴巴靠近。我終於知道了他的用意,驚駭欲絕,又實在難以相信。他總不會把我,他的創造者,為他服務18年的元瀨是空醫生,當作早餐吧?我驚喊:

“今貝先生,今貝先生,你要幹什麽?你瘋了嗎?”

他不回答,兩隻巨眼帶著高燒病人般的明亮。他仍在把我向前送,向黑洞洞的巨嘴中送,於是我知道了答案。沒錯,他是要吃我,他已經瘋了,這個天下第一貪吃的家夥僅僅餓了兩頓就神智不清了。所以,這會兒不是今貝在吃我,而是他的貪婪本能在吃我。

不過,不管是哪個今貝在吃我,對我結局是一樣的,我可不想落到這堆胃腸中,被消化成糞便。我狂喊著,盡力掙紮。好在他的手指並沒有緊握住我。而且,因為這具身體太龐大,他的動作反應很慢的。人的無髓鞘神經傳導速度為每秒幾十米,像他這樣三四十米長的胳膊,神經興奮從大腦傳到手指至少得一秒鍾時間,比我慢多了。就在我被送入大嘴巴時,我敏捷地掙脫,從他的掌緣跳出去。可惜我昏頭昏腦地跑錯了方向,我踩著軟綿綿的東西向前跑(後來才想起那是舌頭),正跑著,忽然腳下一滑,掉進一個黑色的巨洞(喉嚨),頭頂是巨大的鍾乳石(小舌)。這兒非常濕滑,我把腳不住,順著一個比較細長的洞子(食道)一直滑下去。這個過程非常漫長,漫長得我足以清醒,知道了自己的悲慘處境。我被恐懼魘住,凍結了思維。最後我跌入洞底,落在一堆粘液中,周圍是濃烈的酸臭。我知道這是他的胃,我就要在這兒被胃酸分解,變成氨基酸和果糖,然後成為這個龐物大物的一部分,參加到對地球資源的狂熱吞吃中。這個前景使我特別不平,我寧可被鯊魚吃掉也不願是這個下場。我絕望地喊著,用力去撞去踢四周的胃壁,但對方漠然不應。

很快我就要在酸臭的氣氛中休克了,但頑強的求生本能支撐著我,決定向上攀爬逃生。好在這具身體是平躺的,所以細長黑暗的食道隻有不大的坡度。我沒有猶豫,用指頭嵌在腳下的肉壁裏,努力向上爬。爬啊,爬啊,我的四肢痙孿了,思維麻木了,真想倒下去,永遠睡在黑暗中。但求生欲還在醒著,就像是暮色四合中遠遠的一星孤燈。事後回想起來我甚至頗為自豪:雖然今貝無彥的占有欲天下獨步,我的求生欲也不遑其讓吧?

我爬到了喉頭,這兒的坡道比較陡峭。但空氣已經比較新鮮,讓我的精神恢複了一些。我盡力抓住他的小舌,爬到他的口腔裏。現在,透過他半開半閉的齒縫,我已經能看到天空中的晨曦,看來逃生有望了。我很怕他在最後的時刻反應過來,等我正爬過他的牙時喀巴一聲把我咬斷——也許他一直靜臥不動就是等那個時機?但我已經實在沒有氣力從他鼻腔處爬出,那個孔洞太高峻了。我隻好狠下心,沿著他的舌頭,悄悄爬過他的下牙,謝天謝地,他仍沒有動作。我站在他的下嘴唇上往下跳,嘭地一聲,落在他的胸膛上,我立即沒命地往外跑,想跳到海水中,免得再度讓他抓住。於是我——且慢,他怎麽沒有一點反應?其實早在我撞踢他的胃壁,或扣著他的食道往上爬時,他就該有反應啊!在中國的《西遊記》中,孫悟空在鐵扇公主胃裏一折騰,公主還疼得跪地求饒呢。我停下來,警惕地觀察他,他的確沒有一點兒反應。我從峭壁邊退回,大膽地爬到心髒部位,趴地上(他的胸膛上)仔細聽,聽不到心跳的聲音。而在過去,他的心髒響起來就像輪船上的二衝程引擎。

原來他死了,大概就在我落入他喉嚨的那一刻就死了,難怪他對我的折騰沒一點反應。怎麽死的我不知道,不像是被我噎死的,但不管怎樣,我的心放到肚裏了。隨著晨光逐漸明亮,我打量著他的遺體,這一堆山一樣的死肉,不免頗懷惆悵。這個偉大的生命畢竟是我創造的,是我18年的心血所係。18年的心血落了這樣一個結果?

上午我一直坐在他的胸膛上,陪著他,感受著他體溫的逐步降低。風浪平息了,“今貝島”在微波中微微**漾。四周的天空藍得透明。快中午時地平線上出現一艘船,不是我盼著的給養船,是警方帶來的一艘貨輪,他們是來補行昨天的拘捕程序。當然,看了現場情況後,拘捕是不必了,警方的任務轉為對今貝橫死案的調查。作為唯一的在場人,我被仔細盤問了很久。這是警方的例行程序,必須首先排除唯一在場人的嫌疑。

隨後召來了法醫,是乘飛機趕來的。法醫很快查明了今貝先生的死因——他抬頭吃我時,動作過猛導致脖頸折斷。並不是被我所殺,也不是被我噎死。根本原因仍是他的體重,他60米長300噸重的身體,即使在水裏也過重了,所以引發了該結構體的自我崩潰。

法醫輕易排除了我的嫌疑,我對他感激莫名,不過感激很快轉為恨意。因為——這個糊塗的、自以為是的家夥得出了錯誤的死亡時間:2013年11月15日晚上22點至23點。我向他提出異議,大聲同他爭吵,我說他明明是今天淩晨零點之後死的,因為他死前還想吃我,而在此前我看過表,是零點5分。也就是說,他絕對是在過了周年之後死的。我苦苦求他重新檢查,我說:像他這麽大的塊頭,屍溫下降比較慢,如果你得出的死亡時間比真實時間晚,我還可以理解,怎麽你會得出更早的時間呢?

法醫用憐憫的目光看我,對我的要求不屑置理,不理解我為什麽會為此大吵大鬧。他一定認為我在這特殊的環境下喪失神智了。他們把我撇在一邊,開始商量對屍體的處理。既然人已死,他們不準備再拉回國,因為國內沒有足夠大的火化爐,拉回去難於處理的,總不能先把他大卸800塊再火化吧?更甭說按老風俗封缸土葬了,世上沒這麽大的缸。最後決定把他先留在原地,然後征求家屬的意見,看是否同意就地海葬。估計家屬會同意的,否則他們就得花一大筆喪葬費。後來他的殯葬頗費周折,家屬倒是同意了海葬,但海洋中的食腐動物都對他不感興趣。這是後話了。

警方的海輪啟程回國,我自然也跟著返回,繼續留在今貝身邊已經沒有任何意義。臨走我站在船頭,同那位地球上有史以來最巨大的人類告別。我已經沒有心情再同法醫爭論那個錯誤的死亡時間,雖然就因為這一兩個小時的差誤,我無法得到西鐵集團20%的股權。我隻有認了,我想這是命中注定吧!

現在我考慮的是,明天到哪兒找工作養家糊口。18年來我一直拿著低工資,沒有攢下一分錢,連腦外科醫生的專業也丟生了。當然,我是世上唯一能進行移腦手術的醫生,但不知道這種屠龍之技還有沒有用處。也許——我還能找到一個新主顧,一個不願交遺產稅的老年富翁?但願我能很快碰到一個,但願他的脾氣不是那樣乖戾,但願吧……但不管怎樣,這回我有了經驗,不會再要股票的期權,一定要他給我高額的現金工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