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實驗2

透明的密封門十分堅硬,匕首在上麵滑來滑去,沒留下一點刻痕。我和大川良子趕快跑去,好好歹歹把他拉回來。

孔茨咽氣了,不再受苦了,現在他的表情十分安詳。五十八個小夥伴都沒有睡,默默團坐在屍體周圍,我不知道他們的內心是悲傷還是仇恨。當天房的尖頂接受第一縷陽光時,喬治忽然清晰地說:

“我要殺了她。”

我擔心地看看門那邊,不知道若博媽媽能否聽到外邊的談話,小心地說:“可是,她是鐵做的身體。她可能不會死的。”

喬治帶著惡毒的得意說:“她會死的,她可不是不死之身。我一直在觀察她,知道她怕水,從不敢到湖裏,也不敢到天房外淋雨。她每天還要更換能量塊,沒有能量她就死啦!”

他用鋒利的目光盯著我,分明是在詢問:你還要護著她嗎?我歎息著垂下目光。我真不願相信媽媽在戕害我們,她是為我們好,是逼我們早點通過生存實驗……可是,她竟然忍心讓樸順姬和孔茨死在她的眼前,這是無法為她辯解的。我再次歎息著,附在喬治耳邊說:

“不許輕舉妄動!等我學會控製室的一切,你再……聽見嗎?”

喬治高興了,用力點頭。

密封門緩緩打開,嗤嗤的氣流聲響起來,聽見若博媽媽大聲喊:“進來吧,把孔茨的屍體留在外麵,用樹枝掩埋好。”

原來她確實在天房內觀察著孔茨的死亡!就在這一刻,我心中對她的最後一點依戀哢嚓一聲斷了。我取下孔茨的獵袋,指揮大家掩埋了屍體,然後把恨意咬到牙關後,隨大家進門。若博在門口迎接我們,我說:

“媽媽,我沒帶好大家,死了兩個夥伴。不過我們已學會采摘果實和獵取雙口蛇。”

媽媽親切地說:“你們幹得不錯,不要難過,死人的事是免不了的。喬治,過來,我為你上藥。”

喬治微笑著過去,順從地敷藥,吃藥,還天真地問:“媽媽,吃了這藥,我就不會像孔茨那樣死去了,對吧?”

“對,你很快就會痊愈。”

“謝謝你,若博媽媽,要是孔茨昨晚能吃到藥片,該多好啊!”

若博媽媽對每人做了身體檢查,凡有外傷的都敷上藥。晚上分發瑪納時她宣布:“你們在天房裏好好休養三天,三天後還要出去鍛煉,這次鍛煉為期三十天!“剛剛緩和下來的空氣馬上凝固了。夥伴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中盡是懼怕和仇恨。喬治天真地問:

“若博媽媽,這次是三十天,下次是幾天?”

“也許是一年。”

“若博媽媽,上次我們出去六十個人,回來五十八個。你猜猜,下次回來會是幾個人?下下次呢?”

誰都能聽出他話中的惡毒,但若博媽媽假裝沒聽出來,仍然親切地說:“你們已基本適應了外麵的環境,我希望下次回來還是五十八個人,一個也不少。”

“謝謝你的祝福,若博媽媽。”

吃過瑪納,我們像往常一樣玩耍,誰也不提這事。睡覺時,喬治擠到我身邊睡下。他沒有和我交談,一直瞪著天房頂上的星空。紅月亮上來了,給我們蓋上一層紅色的柔光。等別人睡熟後,喬治摸到我的手,掰開,在手心慢慢劃著。他劃的第一個字母是K,然後在月光中仰頭看我,我點點頭表示理解。他又劃了第二個字母I,接著是LL。KILL!他要把殺死若博的想法付諸行動!他嚴厲地看著我,等我回答。

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若博這些天的殘忍已激起我強烈的敵意,但她的形象仍保留著過去的一些溫暖。她撫養我們一群孩子,給我們製造瑪納,教我們識字,算算術,為我們治病,給我們講很多地球那邊的故事。我不敢想象自己真的會殺她。這不光涉及對她一個人的感情,在我內心深處一直有一個不甚明確的看法:若博媽媽代表著地球那邊同我們的聯係,她一死,這條纖細的聯係就全斷了!

喬治看出我的猶豫,生氣地在我手心畫一個驚歎號。我知道他決心已定,不會更改,而且他不是一個人,他代表著索朗丹增、薩布裏、恰恰、泰森等,甚至還有女孩子們。我心裏激烈地鬥爭著,拉過喬治的手寫道:

“等我一天。”

喬治理解了,點點頭,翻過身。我們就這樣不聲不響地看著夜空,想著各自的心事。深夜,我已蒙矓入睡,一隻手摸摸索索地把我驚醒。是喬治,他把我的手握到他手心裏,然後慢慢湊過來,親親我的嘴唇。很奇怪,一團火焰忽然燒遍我的全身,麻酥酥的快感從嘴唇射向大腦。我幾乎沒有考慮,嘴唇自動湊過去,喬治猛地摟住我,發瘋地親起來。

在一陣陣快樂的震顫中,我想,也許這就是若博媽媽講過的男女之愛?也許喬治吻過我以後,我肚子裏就會長出一個小孩,而喬治就是他的爸爸?這個想法讓我有點膽怯,我努力把喬治從懷中推出去。喬治服從了,翻過身睡覺,但他仍緊緊拉著我的右手。我抽了兩次沒抽出來,也就由他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的手還在他的掌中。因為有了昨天的初吻,我覺得和喬治更親密了。我抽出右手,喬治醒了,馬上又抓住我的手,在手心中重寫了昨天的四個字母:KILL!他在提醒我不要忘了昨晚的許諾。

夥伴們開始分撥玩耍,畢竟是孩子啊,他們要抓緊時間享受今天的樂趣。但我覺得自己長大了,作為大夥兒的頭頭,一份沉甸甸的責任壓在我的身上,這份責任讓我大了二十歲。

我敲響控製室的門,心中免不了內疚。在六十個孩子中,若博媽媽最疼愛我,現在我要利用這份偏愛去刺探她的秘密。媽媽打開門,詢問地看看我,我忙說:

“若博媽媽,我想對你談一件事,不想讓別人知道。”

媽媽點點頭,讓我進屋,把門關上。我很少來控製室,早年來過兩三次,已經沒有什麽印象了。控製室裏盡是硬邦邦的東西,很多粗管道通到外邊,幾台機器蜷伏在地上。後窗開著,有一架單筒望遠鏡,那是若博媽媽終日不離身的寶貝。這邊有一座控製台,嵌著一排排紅綠按鈕,我掃一眼,最大的三個按鈕下寫著:“空氣壓力/成分控製”“溫度控製”“瑪納製造”。

怕若博媽媽起疑,我不敢看得太貪婪,忙從那兒收回目光。若博媽媽親切地看著我。令我痛苦的是,她的親切裏看不出一點虛假問:

“小英子,有什麽事?”

“若博媽媽,有一個想法在我心中很久很久了,早就想找你問問。”

“什麽想法?”

“若博媽媽,你常說我們是在地球最偏遠的地方,可是這兒真的是在地球上嗎?”

若博媽媽注意地看著我:“喲,這可是個新想法。你怎麽有了這個想法?”

“我看到一些蛛絲馬跡,它們一點點加深我的懷疑。比如,天房內外的東西明顯不一樣,樹木呀、草呀、動物呀、空氣呀……打開密封門時,空氣會嗤嗤地往外跑,你說是因為天房內的氣壓比外邊高,還說天房內的一切和地球那邊是一樣的。那麽,‘地球那邊’的氣壓也比這兒高嗎?它們為什麽不嗤嗤地往這邊跑?”

“真是新奇的想法。還有嗎?”

“還有,你給我們念書時,曾提到‘金色的陽光’‘潔白的月光’,可是,這兒的太陽和月亮都是紅色的。為什麽?這邊和那邊不是一個太陽和月亮嗎?”

“噢,還有什麽?”

“你說過,一個月的長短大致等於從滿月經新月到滿月的一個循環。可是,根本不是這樣!這兒滿月到滿月隻有十六天,可是在你的日曆上,一月有三十天,三十一天。若博媽媽,這是為什麽?”

我充滿期待地看著她。我提出這個問題原本是想轉移她的注意力,好乘機開始我的偵察,但現在這個問題真的把我吸引住了。因為,這個疑問本來就埋在心底,當我用語言表達出來後,它變得更加清晰。若博媽媽靜靜地看著我,很久沒有回答,後來她說:

“你真的長大了,能夠思考了。但是很遺憾,你提的問題在我的資料庫裏沒有現成答案。等我想想再回答你吧!”

“好吧,”我也轉移話題,指著望遠鏡問,“若博媽媽,你每天看星星,為什麽從不給我們講星星的知識呢?”

“這些知識對你們用處不大。世上知識太多了,我隻能講最有用的。”

我掃視一下四周:“若博媽媽,為什麽不教會我用這些機器?這最實用嘛,我能幫你多幹點活啦!”

我想,這個大膽的要求肯定會激起她的懷疑,但似乎沒有,她歎口氣說:“這也是沒用的知識,不過,你有興趣,我就教你吧!”

我絕沒想到我的陰謀會這樣順利實施。若博媽媽用一整天的時間,耐心講解屋內的一切:如何控製天房內的氧氣含量、氣壓和溫度,如何操縱生態循環係統並製造食用的瑪納,如何開啟和關閉密封門,如何使用藥物……下午她還讓我實際操作,製造今天要用的瑪納。其實操作相當簡單,在寫著“瑪納製造”的那排鍵盤中,按下啟動鈕,生態循環係統中淨化過的水、二氧化碳和其他成分就會進入製造機,一個個圓圓的瑪納從出口滾出來。等到滾出五十八個,按一下停止鈕就行了。我興奮地說:

“我學會了!媽媽,製造瑪納這麽容易,為什麽不多造一些呢,為什麽讓我們那麽艱難地出去找食物呢?”

若博笑笑,沒回答我的問題,隻是說:“今天是你製造的瑪納,你向大夥兒分發吧!”

我站在若博媽媽常站的土台上,向排隊經過的夥伴分發瑪納,大夥兒都新奇地看著我,我一邊發一邊驕傲地說:“是我製造的瑪納,若博媽媽教會我了。”

喬治過來了,我同樣告訴他:“我會製造瑪納了。”喬治點點頭,重複一遍:“你會製造瑪納了。”

我忽然打一個寒戰。我悟到,兩人在說同一句話,但這句話的深層含義卻不同。晚上,喬治悄悄拉上我,向孤山上爬去。今天月色不好,一路上磕磕碰碰,走得相當艱難。終於到了。他領我走進山腰一個山洞,陰影中已經有五六個夥伴,我貼近他們的臉,辨認出是索朗、薩布裏、恰恰、娜塔莎和良子。我的心開始往下沉,知道這次秘密會議意味著什麽。

喬治沉聲說:“我們的計劃應該實施了,英子姐已經學會製造瑪納,學會控製天房內的空氣循環係統。該動手了,要不,等若博再把我們趕出去三十天,說不定一半人死在外邊。”

大家都看著我,他們一向喜歡我,把我看作他們的頭頭。現在我才知道,這副擔子對一個十歲的孩子太重了。我難過地說:“喬治,難道沒有別的路可走嗎?今天若博媽媽把所有控製方法都教給我了,一點也沒有疑心。如果她是懷著惡意,她會這樣幹嗎?”

良子也難過地說:“我也不忍心。若博媽媽把我們帶大,給我們講地球那邊的故事……”

恰恰憤怒地說:“你忘了樸順姬和孔茨是怎麽死的?”

索朗丹增也說:“我實在不能忍受了!”

喬治倒比他們鎮靜,擺擺手製住他們,問我:“英子姐,你說怎麽辦?你能勸動若博媽媽,不再趕咱們出去嗎?”

我猶豫著,想到樸順姬和孔茨瀕死時若博的無情,知道自己很難勸動她。想起這些,我心中的仇恨也燒旺了。我咬著牙說:“好吧,再等我一天,如果明天我勸不動她,你們就……”

喬治一拳砸在石壁上:“好,就這麽定!”

第二天,沒等我去找若博媽媽,她就把我喊去了。她說既然你已開始學,那就趁這兩天學透吧,也許有用呢!她耐心地又從頭教一遍,讓我逐項試著操作。但我卻有點心不在焉,盤算著如何勸動媽媽。我知道沒有退路了,今天如果勸不動媽媽,一場血腥的屠殺就在麵前,或者是若博死,或者是喬治他們。

下午,若博媽媽說:“行了,你已經全部掌握,可以出去玩了。小英子,你是個好孩子,比所有人都知道操心,你會成為一個好頭人的。”

我趁機說:“若博媽媽,不要趕我們出去,好嗎?至少不要讓我們出去那麽長時間,順姬和孔茨死了,不知道下次輪著誰。天房裏有充足的空氣,有充足的瑪納。生存實驗得慢慢來。行嗎?”

媽媽平靜地說:“不,生存實驗一定要加快進行。”

她的話非常決絕,沒有任何回旋餘地。我望著她,淚水一下子盈滿眼眶。媽媽,從你說出這句話後,我們就成為敵人了!若博媽媽似乎沒看見我的眼淚,淡然說:“這件事不要再提,出去玩吧,去吧!”我沉默著,勉強離開她。忽然吉布森飛快地跑來,很遠就喊著:

“若博媽媽,快,喬治和索朗用匕首打架,是真的用刀。有人已受傷了!”

若博媽媽急忙向那邊跑去,我跟在後邊。湖邊亂糟糟的,幾乎所有孩子都在這兒,人群中,索朗和喬治都握著出鞘的匕首,惡狠狠地揮舞著,臉上和身上血跡斑斑。若博媽媽解下腰間的電鞭,怒吼著:“停下!停下!”揮舞著電鞭衝過去。人群立即散開,等她走過去,人群又飛快地在她身後合攏。

我忽然從戰場中聞到一種詭異的氣氛,扭過頭,見吉布森得意而詭異地笑著。一刹那我明白了,我想大聲喊:若博媽媽快回來,他們要殺死你!可是,想起我對大夥兒的承諾,想想媽媽的殘忍,我把這句話咽到肚裏。

那邊,喬治忽然吹響尖利的口哨,後邊合圍的人群轟然一聲,向若博媽媽擁過去。前邊的人群應聲閃開,露出後麵的湖麵。若博停腳不及,被人群推到湖中,撲通一聲,水花四濺,她的鋼鐵身體很快沉入清澈的水中。

我走過去,扒開人群,喬治、索朗他們正充滿戒備地望著湖底,看見我,默默地讓開。我看見若博媽媽躺在水底,一道道小火花在身上閃爍,眼睛驚異地睜著,一動也不動。我悶聲說:

“你們為什麽不等我的通知?不過,不說這些了。”

喬治冷冷地問:“你勸動她了嗎?”我搖搖頭,喬治冷笑道,“我沒有等你,我早料到結果啦!”

很長時間,我們就這麽呆呆地望著湖底,體味著如釋重負的感覺,當然也有隱約的負罪感。索朗問我:“你學會全部控製了嗎?”我點點頭,“好,再也不用出去受苦了!”

吉布森問:“現在該怎麽辦?我看得選一個頭人。”

索朗、薩布裏和良子都同聲說:“英子姐!英子姐是咱們的頭人。”但恰恰和吉布森反駁道:“選喬治!喬治領咱們除掉了若博。”

喬治兩眼灼灼地望著我,看來他想當首領。我疲倦地說:“選喬治當頭人吧,我累了,早就覺得這副擔子太重了。”

喬治一點沒推辭:“好,以後幹什麽我都會和英子姐商量的。英子姐,明天的生存實驗取消,行嗎?”

“好吧!”

“現在請你去製造今天的瑪納,好嗎?”

“好的。”

“從今天起每人每天做兩個,好嗎?”

我沒有回答。讓夥伴每天多吃一個瑪納,這算不了什麽,但我本能地感到這中間有某種東西——喬治正用這種辦法樹立自己的權威。不過,我不必回答了,因為水裏忽然呼啦一聲,若博媽媽滿麵怒容地立起來,體內劈劈啪啪響著火花,動作也不穩,但她還是輕而易舉地跨到喬治麵前,卡住喉嚨把他舉起來。人們都嚇傻了,索朗、恰恰幾個人撲過去想救喬治,若博電鞭一揮,幾個人全倒在地上抽搐著。喬治抱住媽媽的手臂,用力踢蹬著,麵色越來越紫,眼珠開始暴突出來。我沒有猶豫,急步跑過去扯住媽媽的手臂,悲切地喊:

“若博媽媽!”

媽媽看看我,怒容慢慢消融,眼睛裏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最終,她痛苦地歎息一聲,把喬治扔到地上。喬治用手護著喉嚨,劇烈地咳嗽著,臉色漸漸複原。索朗幾個爬起來,蓄勢以待,又懼又怒地瞪著媽媽。媽媽悲愴地呆立著,身上的水在腳下汪成一堆。然後她頭也不回地走出人群,向控製室方向走去。走前她冰冷地說:

“小英子過來。”

喬治他們疑慮地看著我,我知道,我們之間的信任已經有裂縫了。我該怎麽辦?在勢如水火的媽媽和喬治他們之間,我該怎麽辦?我想了想,走到喬治身邊,輕輕撫摸他受傷的喉嚨,低聲說:“相信我,等我回來。好嗎?”

喬治的喉嚨還沒辦法講話,他咳著,向我點點頭。

我緊趕幾步,扶住行走不穩的若博媽媽。我無法排解內疚,因為我也是謀害她的同謀犯,但我又覺得,喬治對她的反抗是正當的。媽媽的身體越來越重,進了控製室,她馬上順牆溜下去,坐在地上。她搖搖手指,示意我關上門,讓我坐在她旁邊。

我不敢直視她。我怕她追問:你事先知道他們的密謀,對嗎?你這兩天來學習控製室的操作,就是為殺死我做準備,對嗎?但若博媽媽什麽也沒問,喘息一會兒,平靜地說:

“我的職責到頭了。”

“我的職責到頭了。”她重複著,“現在我要對你交代一些後事,你要一件件記清。”

我言不由衷地安慰她:“你不會死,你很快會好的。”

她怒衝衝地說:“不要說閑話!聽好,我要交代了。你要記住,記牢,三十年、五十年都不能忘記。”

我用力點頭,雖然心裏免不了疑惑。媽媽開始說:“第一件事,這裏確實不是地球。”

雖然這正是我的猜想,但乍一聽到她的確認,我仍然十分震驚:“不是地球?這兒是什麽地方?”

“不知道。我每天都在看星圖,想利用資料庫中的天文資料確認所處的星係。但是不行,這兒與資料庫中任何星係都對不上號。所以,這個星球離地球一定很遠很遠。它的環境倒是與地球很接近的,公轉、自轉、衛星、大氣、綠色植物……這種機遇非常難得。我估計,它與地球至少相距一億光年之上。”

我無法想象一億光年是多麽巨大的數字,但我知道那一定非常遠非常遠,地球的父母們永遠不會來看我們了。此前雖然他們從未露麵,但一直是我們的心理依靠,若博媽媽這番話把這點希望徹底割斷。

“第二件事,我一直扮演著全知全曉的媽媽,其實我也什麽都不知道。我幾乎和你們同時醒來,醒來時,六十三個孩子躺在天房裏,每人身上掛著名字和出生時刻。我不知道你們和我自己是從哪裏來的,是誰送來的,我隻能按信息庫的內容去猜測。信息庫是以地球為模式建立的,設定時間是公元1990年4月1日。我的設定任務是照顧你們,讓你們在一代人的時間中通過生存實驗,在這個星球生存繁衍。這些年,我一直在履行這項設定的任務。”

我悲哀地看著她,第二個心理依靠又被無情地割斷。原來,我心目中全知全曉的媽媽隻是一個低級機器人,知識和功能都很有限。我陰鬱地問:“是地球上的父母把我們拋棄到這兒?”

她搖搖頭:“不大像。在我的資料庫中,地球還不能製造跨星係飛船,不能跨越這麽遠的宇宙空間。很可能是……”

“是誰?”

若博媽媽改變了主意:“不知道,你們自己慢慢猜測吧!”

我的心中越來越涼,血液結成冰,冰在哢哢嚓嚓地碎裂。我們是一群無根的孩子,父母可能在一億光年外,甚至可能已經滅絕。現在,隻有五十八個十歲的孩子被孤零零地扔在一個不知名的行星上,照顧他們的是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機器人媽媽——連她也可能活不長了。這些事實太可怕了,就像是一座慢慢向你倒過來的大山。很慢很慢,可是你又逃不掉。我哭著喊:

“媽媽你不要說了,媽媽你不會死的!”

她厲聲說:“聽著!我還沒有說完。知道為什麽逼你們到天房外麵去嗎?不久前我檢查係統時發現,天房的能量馬上就要枯竭了,隻能維持不到十天了。為什麽我不知道。資料庫中設定的天房運轉年限是六十年,那樣,我可以用一生的時間來訓練你們,逐步熟悉外邊。可是……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她沉痛地說,“這些天我一直在盡力檢查,但找不到原因。你知道,我隻是一個粗通各種操作的保姆。”

我悲傷地看著媽媽,原來媽媽的殘忍是為了我們啊!事態這樣緊急,她知道隻有徹底斬斷後路,我們才能沒有依戀地向前走。媽媽,我們錯怪你了,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們呢?我握著媽媽冰涼的手,淚水洶湧地流著。

媽媽平靜地說:“我的職責已經到頭了,本來還能讓你們再回來休整一次,再給你們做三天的瑪納。現在……天房內的運轉很快就要關閉,小英子,忘掉這兒,領著他們出去闖吧!”

“媽媽,我們要和你在一起……我們帶你一塊兒出去!”

媽媽苦笑了:“不行,媽媽吃的是電能,在這個蠻荒星球上找不到電能……去吧,這些年我一直在觀察你,你心眼好,有威信,會成為一個好頭人,隻是,在必要時也得使出霹靂手段。把我的電鞭拿去吧!”

她解下電鞭交給我。我知道已沒有退路,啜泣著接過電鞭,纏在腰裏。若博媽媽滿意地閉上眼。過一會兒,她睜開眼說:“還有幾句話也要記住,作為部落必須遵守的戒律吧!”

“我一定記住,說吧!”

“不要忘了我教你們的算術和文字。找一個人把部落裏該記的事隨時記下來。”她補充道,“天房裏還有不少紙筆,夠你們使用三五十年了。至於以後……你們再想辦法吧!”

“我記住了。”

“等你們到十五歲就要生孩子,多生孩子。”

我遲疑著問:“若博媽媽,怎樣才能生孩子?就在昨天喬治吻了我,吻時我感到身體內有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這樣就能把孩子生下來嗎?”

“不,吻一吻不會懷孕。至於怎樣才能生孩子,再過兩年你們自然會知道的。好了,該說的話我說完了。我獨自工作十年,累了。你走吧!”

我含淚退出去,若博媽媽忽然睜開眼,補充一句:“電鞭的能量是有限的,所以每天拎著,但不要輕易使用。”

她又閉上眼。

我退出控製室,怒火在胸中膨脹。若博媽媽說不要輕易使用電鞭,但我今天要大開殺戒。夥伴們都聚在控製室周圍,茫然地等待著。他們不知道若博媽媽會怎樣懲罰他們,不知道他們的英子姐會站在哪一邊。當他們看到我手中的電鞭時,目光似乎同時變暗了。我走到人群前,惡狠狠地吼道:

“凡領頭參與今天密謀的,給我站出來!”

驚慌和沉默。少頃,喬治、索朗、恰恰和吉布森勇敢地走出來,臉上掛著冷笑,掛著蔑視。剩下的人提心吊膽地看著電鞭,但他們的感情分明是站在喬治一邊。我沒有解釋,對索朗、恰恰和吉布森每人抽了一鞭,他們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著,但沒有求饒。我拎著電鞭向喬治走來,此刻喬治目光中的惡毒和仇恨是那樣熾烈,似乎一個火星就能點著。我悶聲不響地揚起鞭子,一鞭、兩鞭、三鞭……五鞭。喬治在地上打滾,抽搐,喉嚨裏發出非人的聲音。夥伴們都閉上眼,不敢看他的慘象。

我住手了,喊:“大川良子,過來!”良子驚慌地走出隊列,我把電鞭交給她,命令:“抽我!也是五鞭!”

“不,不……”良子擺著手,驚慌地後退。我厲聲說:“快!”

我的麵容一定非常可怕,良子不敢違抗,膽怯地接過電鞭。我永遠忘不了電鞭觸身時的痛苦,渾身的筋脈都皺成一團,千萬根鋼針紮著每一處肌肉和骨髓。良子恐懼地瞪大眼睛,不敢再抽,我咬著牙喊:“快抽!這是我應得的,誰讓我們謀害若博媽媽呢?”

五鞭抽完了。娜塔莎和良子哭著把我扶起來。喬治他們也都坐起來,目光中不再是仇恨,而是迷惑和膽怯。我歎口氣,放軟聲音,悲憤地說:

“都過來吧,都過來,我把若博媽媽告訴我的話全都轉告你們。我們都是瞎眼的渾蛋!”

兩小時後,我、喬治、索朗、薩布裏和娜塔莎走進控製室,跪在若博媽媽麵前,其他人跪在門外。若博媽媽閉著眼,一動也不動。我們輕聲喚她,但她沒一點反應。也許她不想再理我們,自己關閉了生命開關;也許她的身體已經因進水徹底損壞,失去生命。不管怎樣,我還是伏在她耳邊輕聲訴說:

“若博媽媽,我們都長大了,再也不會幹讓你痛心的事。我們已經商定馬上離開這裏,把這兒剩餘的能量全留給你用。這樣,也許你還能堅持幾年。等能量全部耗盡後,請你睡吧,安心地睡吧。我們會常來看你,告訴你部落的情況。也許有一天我們會發現製造能量的辦法,那時你將得到重生。媽媽,再見。”

若博媽媽沒有動靜。

我們最後一次向她行禮,悄悄退出去。我留在最後,按若博媽媽教我的辦法關閉了天房所有的設備。兩個小時後,我們趕到密封門處,用人力打開。等五十八個人都走出來,又用人力把它複原。其實這沒有什麽用處,天房的生態封閉循環關閉後,要不了多久,裏麵的節節草、地皮鬆、白條兒魚和小老鼠都會死亡,這兒會成為一個豪華安靜的墳墓。

我們留戀地望著我們的天房。正是傍晚,紅太陽和紅月亮在天上相會,共同照射著晶瑩透明的房頂,使它充盈著溫馨的金紅。我們要離開了,但我們知道,它永遠是我們心裏的家。

我帶著夥伴複誦若博媽媽留下的訓誡:

“永遠不要丟失匕首和火鐮。”

“永遠不要丟失匕首和火鐮。”

“永遠記住算數的方法和記載曆史的文字。”

“永遠記住算數的方法和記載曆史的文字。”

“多生孩子。”

“多生孩子。”

第四條是我加的:“每人一生中回天房一次,朝拜若博媽媽。”

“每人一生中回天房一次,朝拜若博媽媽。”

我走近喬治,微笑道:“算術和文字的事就托付給你啦!”喬治背著一捆紙張和筆,簡短地說:

“我會盡責,並把這個責任一代代傳下去。”

我親親他:“等咱們夠十五歲時,我要和你生下部落的第一個孩子。”又對索朗說,“和你生下第二個。你們還有要說的嗎?”

“沒有了。我們聽你的吩咐,尊敬的頭人。”

“那好,出發吧!”

一行人向密林走去,向不可知的未來走去,把若博媽媽一個人留在寂靜的天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