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實驗

達爾文遊戲

若博媽媽說今天是我們大夥兒的十歲生日。今天我們不用到天房外去做生存實驗,也不用學習,就在家裏玩,想怎麽玩就怎麽玩。夥伴們高興極了,齊聲尖叫著四散跑開。我發覺若博媽媽笑了,不是她的鐵麵孔在笑,是她的眼睛在笑。但她的笑紋一閃就沒有了,心事重重地看著孩子們的背影。

天房裏有六十個孩子。我叫王麗英,若博媽媽叫我小英子,夥伴們都叫我英子姐。還有白皮膚的喬治,黑皮膚的薩布裏,紅臉蛋的索朗丹增,黃皮膚的大川良子,鷹鉤鼻的優素福,金發的娜塔莎……我是老大,是所有人的姐姐,不過我比最小的孔茨也隻大了一小時。很容易推算出來,我們是間隔一分鍾,一個接一個出生的。

若博媽媽是所有人的媽媽,可她常說她不是真正的媽媽。真正的媽媽是肉做的身體,像我們每個人一樣,不是像她這種堅硬冰涼的鐵身體。真正的媽媽胸前有一對**,能流出又甜又稠的白白的奶汁——小孩兒都是吃奶汁長大的。你說這有多稀奇,我們都沒吃過奶汁,也許吃過但忘了。我們現在每天吃“瑪納”,圓圓的,有拳頭那麽大,又香又甜,每天一顆,由若博媽媽發給我們。

還有比奶汁更稀奇的事呢!若博媽媽說我們中的女孩子長大了都會做媽媽,肚子裏會懷上孩子,胸前的小豆豆會變大,會流出奶汁,十個月後孩子生出來,就喝這些奶汁。這真是怪極了,小孩子怎麽會鑽到肚子裏呢?小豆豆又怎麽會變大呢?從那時起,女孩子們老琢磨自己的小豆豆長大沒長大,或者趴在女伴的肚子上聽聽有沒有小孩子在裏邊說話。不過若博媽媽叫我們放心,她說這都是長大後才會出現的事。

還有男孩子呢?他們也會生孩子嗎?若博媽媽說不會,他們肚子裏不會生孩子,胸前的小豆豆也不會變大。不過必須有他們,女孩子才會生孩子,所以他們叫作“爸爸”。可是,為什麽必須有他們,女孩子才會生孩子呢?若博媽媽說:“你們長大後就知道了,到十五歲後就知道了。可是你們一定要記住我的話!記住男人女人要結婚,結婚後女人生小孩,由‘媽媽’喂他長大;小孩長大還要結婚,再生兒女,一代一代傳下去!你們記住了嗎?”

我們齊聲喊:“記住了!”孔茨又問了一個怪問題:“若博媽媽,你說男孩胸前的小豆豆不會長大,不會流出奶汁,那我們幹嗎長出小豆豆呀,那不是浪費嗎?”這下把若博媽媽問愣了,她搖搖腦袋說:“我不知道,我的資料庫中沒有這個問題的答案。”若博媽媽什麽都知道,這是她第一次被問住,所以我們都很佩服孔茨。

不過隻有我問到了最關鍵的問題,“若博媽媽,”我輕聲問,“那麽我們真正的媽媽爸爸呢,我們有爸爸媽媽嗎?”

若博媽媽背過身,透過透明牆壁看著很遠的地方:“你們當然有。肯定有。他們把你們送到這兒,地球上最偏遠的地方,來做生存實驗。實驗完成後他們就會接你們回去,回到被稱作‘故土’的地方。那兒有汽車(會在地上跑的房子),有電視機(小人在裏邊唱歌跳舞的匣子),有香噴噴的鮮花,有數不清的好東西。所以,咱們一塊兒努力,早點把生存實驗做完吧!”

我們住在天房裏,一個巨大透明的圓形罩子從天上罩下來,用力仰起頭才能看到屋頂。屋頂是圓錐形,太高,看不清楚,可是能感覺到它。因為隻有白色的雲朵才能飄到尖頂的中央,如果是會下雨的黑雲,最多隻能爬到尖頂的周邊。這時可有趣啦!黑沉沉的雲層從四周擠著屋頂,隻有中央部分仍是透明的藍天和輕飄飄的白雲,隻是屋頂變得很小。下雨了,洶湧的水流從屋頂邊緣漫下來,再順著直立的牆壁向下流,就像是掛了一圈水簾。但屋頂仍是陽光明媚。

天房裏罩著一座孤山,一個眼睛形狀的湖泊,我們叫它眼睛湖,其他地方是茂密的草地。山上隻有鬆樹,幾乎貼著地皮生長,樹幹纖細扭曲,非常堅硬,枝幹上掛著小小的鬆果。老鼠在樹網下鑽來鑽去,有時也爬到枝幹上摘鬆果,用圓圓的小眼睛好奇地盯著你。湖裏隻有一種魚,指頭那麽長,圓圓的身子,我們叫它白條兒魚。若博媽媽說,在我們剛生下來時,天房裏有很多樹,很多動物,包括天上飛的幾十種小鳥,都是和我們一塊兒從“故土”帶來的。可是兩年之間它們都死光了,如今隻剩下地皮鬆、節節草、老鼠、竹節蛇、白條兒魚、屎殼郎等寥寥幾種生命。我們感到很可惜,特別是可惜那些能在天上飛的鳥兒,它們怎麽能在天上飛呢?那多自在呀!我們想破頭皮,也想不出鳥在天上飛的景象。薩布裏和索朗丹增至今不相信這件事,他們說一定是若博媽媽逗我們玩的,可若博媽媽從沒說過謊話,那麽一定是若博媽媽看花眼了,把天上飄的樹葉什麽的看成活物了。

他倆還爭辯說,天房外的樹林裏也沒有會飛的東西呀!我說,天房內外的動植物是完全不同的,這你早就知道嘛!天房外有……可是,等等再說它們吧,若博媽媽不是讓我們盡情玩兒嗎?咱們抓緊時間玩吧!

若博媽媽說:“小英子,你帶大夥兒玩,我要回控製室了。”控製室是天房裏唯一的房子,媽媽很少讓我們進去。她在那裏給我們做瑪納,還管理著一些奇形怪狀的機器,是幹什麽“生態封閉循環”用的。但她從不給我們講這些機器,她說我們用不著知道,我們根本用不著它們。對了,若博媽媽最愛坐在控製室的窗後,用一架單筒望遠鏡看星星,看得可入迷了。可是,她看到什麽,從不講給我們聽。

孩子們自動分成幾撥,索朗丹增帶一撥兒,他們要到山上逮老鼠,烤老鼠肉吃。薩布裏帶一撥兒,他們要到湖裏遊泳,逮白條兒魚吃。瑪納很好吃,可是每天吃每天吃也吃膩了,有時我們就摘鬆果、逮老鼠和竹節蛇,換換口味。我和大川良子帶一撥兒,有男孩有女孩。我提議今天還是捉迷藏吧,大家都同意了。這時有人喊我,是喬治,正向我跑來,他的那撥兒人站成一排等著。

大川良子附在我耳邊說:“他肯定又找咱們玩土人打仗,別答應他!”喬治在我麵前站住,討好地笑著:“英子姐,咱們還玩土人打仗吧,行不?要不,給你多分幾個人,讓你贏一次,行不?”

我搖頭拒絕了:“不,我們今天不玩土人打仗。”

喬治力氣很大,手底下還有幾個力氣大的男孩,像恰恰、泰森、吉布森等,分撥兒打仗他老贏。我、索朗丹增、薩布裏都不願同他玩打仗。喬治央求我:“英子姐,再玩一次吧,求求你啦!”

我總是心軟,他可憐巴巴的樣子讓我無法拒絕。忽然我心中一動,想出一個主意:“好,和你玩土人打仗。可是,你不在乎我多找幾個人吧?”喬治高興了,慷慨地說:“不在乎!不在乎!你在我的手下挑選吧!”

我笑著說:“不用挑你的人,你去準備吧!”他興高采烈地跑了。大川良子擔心地悄聲說:“英子姐,咱們打不過他的,隻要一打贏,他又狂啦!”

我知道喬治的毛病,不管這會兒他說得多好,一打贏他就狂得沒邊兒,變著法子折磨俘虜,讓你爬著走路,讓你當苦力,扒掉你的裙子畫黑屁股。偏偏這是遊戲規則允許的。我說:“良子你別擔心,今天咱們一定要贏!你先帶大夥兒做準備,我去找人。”

索朗丹增和薩布裏正要出發,我跑過去喊住他倆:“索朗,薩布裏,今天別逮老鼠和捉魚了,咱們合成一夥兒,跟喬治打仗吧!”兩人還有些猶豫,我鼓動他們:“你們和喬治打仗不也老輸嗎,今天咱們合起來,一定把他打敗,教訓教訓他!”

兩人想想,高興地答應,我們商量了打仗的方案。這邊,良子已帶大夥兒做好準備,拾一堆小石子和鬆果當武器,裝在每人的獵袋裏。天房裏的孩子一向光著上身,腰裏圍著短裙,短裙後有一個獵袋,裝著匕首和火鐮(火石、火絨)。玩土人打仗用不著這兩樣玩意兒,但若博媽媽一直嚴厲地要求我們隨身攜帶。喬治和安妮有一次把匕首、火鐮弄丟了,若博媽媽甚至用電鞭懲罰他們。電鞭可厲害啦,被它抽一下,就會摔倒在地,渾身抽搐,疼到骨頭縫裏。喬治那麽蠻勇,被抽過一次後,看見電鞭就發抖。若博媽媽總是隨身帶著電鞭,不過一般不用它。但那次她怒氣衝衝地吼道:

“記住這次懲罰的滋味!記住帶匕首和火鐮!忘了它們,有一天你會送命的!”

我們很害怕,也很納悶。在天房裏生活,我們從沒用過匕首和火鐮,若博媽媽為什麽這樣看重它們?不過,不管怎麽說,從那次起,再沒有人丟失過這兩樣東西。即使再馬虎的人,也會時時檢查自己的獵袋。

我領著手下來到眼睛湖邊,背靠湖岸做好準備。我給大夥兒鼓勁:“不要怕,我已經安排了埋伏,今天一定能打敗他們。”

按照規則,這邊做好準備後,我派孔茨站到土台上喊:“凶惡的土人哪,你們快來吧!”喬治他們怪聲叫著跑過來。等他們近到十幾步遠時,我們的石子和鬆果像雨點般飛過去,有幾個的腦袋被砸中了,哎喲哎喲地喊,可他們非常蠻勇,腳下一點不停。這邊幾個夥伴開始發慌,我大聲喊:“別怕,和他們拚!援兵馬上就到!”大夥兒衝過去,和喬治的手下扭作一團。

喬治沒想到這次我們這樣拚命,他大聲吼著:“殺死野人!殺死野人!”混戰一場後,他的人畢竟有力氣,把我們很多人都摔倒了,喬治也把我摔倒,用左肘壓著我的胸脯,右手掏出帶鞘的匕首壓在我的喉嚨上,得意地說:

“降不降?降不降?”

按平常的規矩,這時我們該投降了。不投降就會被“殺死”,那麽,這一天你不能再參加任何遊戲。但我高聲喊著:“不投降!”猛地把他掀下去。這時後邊一陣凶猛的殺聲,索朗丹增和薩布裏帶領兩撥人趕到,倆人收拾一個,很快把他們全降服了。索朗丹增和薩布裏把喬治摔在地上,用帶鞘匕首壓著他的喉嚨,興高采烈地喊:

“降不降?降不降?”

喬治從驚呆中醒過神,惱怒地喊:“不算數!你們喊來這麽多幫手!”

我笑道:“你不是說不在乎我們人多嗎?你說話不算數嗎?”

喬治狂怒地甩開索朗和薩布裏,從鞘中拔出匕首,惡狠狠地說:“不服,我就是不服!”

索朗丹增和薩布裏也被激怒了,因為遊戲中不允許匕首出鞘。他們也拔出匕首,怒衝衝地說:“想耍賴嗎?想拚命嗎?來吧!”

我忙喊住他們兩個,走近喬治,喬治兩眼通紅,咻咻地喘息著。我柔聲說:“喬治,不許耍賴,大夥兒會笑話你的。快投降吧,我們不會扒掉俘虜的褲子,不會給你們畫黑屁股。我們隻在屁股上輕輕抽一下。”

喬治猶豫一會兒,悻悻地收起匕首,低下腦袋服輸了。我用匕首砍下一根細樹枝,讓良子在每個俘虜屁股上輕輕抽一下,宣布遊戲結束。恰恰、吉布森他們沒料到懲罰這樣輕,難為情地傻笑著。他們贏時可從沒輕饒過俘虜。喬治還在咕噥著:“約這麽多幫手,我就是不服。”不過我們都沒理他。

紅紅的太陽升到頭頂,索朗問:“下邊咱們玩什麽?”孔茨逗喬治:“還玩土人打仗,還是三撥兒收拾一撥兒,行不?”喬治惱火地轉過身,給他一個脊背。薩布裏說:“咱們都去逮老鼠,捉來烤烤吃,真香!”我想了想,輕聲說:

“我想和喬治、索朗、薩布裏和良子到牆邊,看看天房外邊的世界。你們陪我去嗎?”

幾個人都垂下眼皮,一朵黑雲把我們的快樂淹沒了。我知道黑雲裏藏著什麽:恐懼。我們都害怕到“外邊”去,連想都不願想。可是,從五歲開始,除了生日那天,我們每天都得出去一趟。先是出去一分鍾,再是兩分鍾、三分鍾……現在增加到十五分鍾。雖然隻有十五分鍾,可那就像一百年、一千年,我們總覺得,這次出去後就回不來了。的確,此前有三個人沒回來,屍體被若博媽媽埋在透明牆壁的外麵,後來那些地方長出三株肥壯的大葉樹。所以,從五六歲開始,天房的孩子們就知道什麽是死亡,知道死亡每天在陪著我們。我說:

“雖說出去過那麽多次,但每次都隻顧喘氣啦,從沒認真看外邊是什麽樣子。可是若博媽媽說,每人必須通過外邊的生存實驗,誰也躲不過的。我想咱們該提前觀察一下。”

索朗說:“那就去吧,我們都陪你去。”

從天房的中央部分走到牆邊,快走需兩個小時。要趕快走,才能趕在晚飯前回來。我們繞過山腳,地勢漸漸平緩,到處是半人高的節節草和芨芨草,偶爾可以看見一棵孤零零的鬆樹,比山上的地皮鬆要高一些,但也隻是剛蓋過我們的頭頂。草地上老鼠要少得多,大概因為這兒沒有鬆果吃,偶爾見一隻立在土坎上,抱著小小的前肢,用紅色的小眼睛盯著我們。有時,一條竹節蛇嗖地鑽到草叢中。

“牆”到了。

立陡的牆壁,直直地向上伸展,伸到眼睛幾乎看不到的高度後慢慢向裏傾斜,形成圓錐狀屋頂,牆壁和屋頂渾然一體,沒有任何接縫。紅色的陽光順著透明的屋頂和牆壁流淌,天房內每一寸地方都沐浴在明亮的紅光中。但牆壁外麵不同,那裏是陰森森的世界。

牆外長著完全不同的植物,最常見的是大葉樹,粗壯的主幹一直伸展到天空,下粗上細,從根部直到樹梢都長著碩大的暗綠色葉子。大葉樹的空隙中長著暗紅色的蛇藤,光溜溜的,小小的鱗狀葉子,它們順著大葉樹蜿蜒,到頂端後就脫離大葉樹,高高地昂起腦袋,等到與另一根蛇藤碰上,互相扭結著再往上爬,所以它們總是比大葉樹還高。站在山頂上往下看,大葉樹的暗綠色中到處昂著暗紅色的腦袋。

大葉樹和蛇藤也蠻橫地擠迫著我們的天房,擦著牆壁或吸附在牆壁上,幾乎把牆壁遮滿了。

有一節蛇藤忽然晃動起來,那不是蛇藤,是一條雙口蛇。我們出去做生存實驗時偶爾碰見過。雙口蛇的身體是鮮紅色,用一張嘴吸附在地上或咬住樹幹,身體自由地屈伸著,用另一張嘴吃大葉樹的葉子。等到附近的樹葉吃光,再用吃東西這張嘴吸附在地上,騰出另一張嘴向前吃過去,身體就這樣一屈一拱地往前走。現在,這條雙口蛇的嘴巴碰到了牆壁,它在品嚐這是什麽東西,嘴巴張得大大的,露出整齊的牙齒,樣子實在令人心怵。良子嚇得躲到我身後,索朗則不在乎地說:

“別怕,它是吃樹葉的,不會吃人。它也沒有眼睛,再說它還在牆外邊呢!”

雙口蛇試探一會兒,啃不動堅硬的牆壁,便縮回身子,在枝葉中消失。我們都盯著外麵,心裏沉甸甸的。我們並不怕雙口蛇,不怕大葉樹和蛇藤圍出來的黑暗。我們害怕外麵的空氣。

那稀薄的、氧氣不足的空氣。

那兒的空氣能把人“淹死”,你無處可逃。我們張大嘴巴、張圓鼻孔用力呼吸,但是沒用,仍是難以忍受的窒息,就像魔鬼在掐著我們的喉嚨,頭部劇疼,黑雲從腦袋向全身蔓延,逼得我們把大小便拉在身上。我們無力地拍著門,乞求若博媽媽讓我們進去,可是不到規定時刻她是不會開門的,三個夥伴就這樣憋死在外邊……

這會兒看到牆外的黑暗,那種窒息感又來了,我們不約而同地轉過身,不想再看外邊。其實,經過這幾年的鍛煉,這十五分鍾我們已經能熬過來了,可是每天一次啊!每天,我們實在不想邁過那道密封門,可是好脾氣的媽媽這時總揚著電鞭,凶狠地逼我們出去。

這十五分鍾沉甸甸地墜在心頭,即使睡夢中也不會忘記。而且,這個擔心的下麵還掛著一個模模糊糊的恐懼:為什麽天房內外的空氣不一樣?這點讓人心裏不踏實。我不知道為什麽不踏實,但我就是擔心。

我逼著自己轉回身,重新麵對牆外的密林。那裏有食物嗎?有沒有吃人的惡獸?外麵的空氣是不是到處一樣?我看啊看啊,心裏有止不住的憂傷。我想,在今後的日子裏,一定還有什麽災難在等著我們,誰也逃脫不了。

我們五人及時趕回控製室,紅太陽已經很低了,紅月亮剛剛升起。在粉紅色的暮靄中,夥伴們排成一隊,從若博媽媽手裏接過今天的瑪納。發瑪納時,媽媽常摸摸我們的頭頂,問問今天幹了什麽,過得高興不高興。夥伴們也會笑嘻嘻地挽住媽媽的腰,扯住她的手,同她親熱一會兒。盡管媽媽的身體又硬又涼,我們還是想挨著她。若博媽媽這時十分和藹,一點不像手執電鞭時凶巴巴的樣子。

我排在隊伍後邊,輪到我了,若博媽媽拍拍我的腦袋問:“你今天玩土人打仗,聯合索朗和薩布裏把喬治打敗了,對嗎?”我扭頭看看喬治,他不樂意地梗著脖子,便打圓場說:“我們人多,開始是喬治占上風的。”

若博又拍拍我:“好孩子,你是個好孩子,你們都是好孩子。”

瑪納分完了,我們很快把它吞到肚裏。若博媽媽說:“都不要走,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大家。”我的心忽然沉下去,我不知道她要說什麽,但下午那個沉重的預感又來了。六十個夥伴都聚過來,六十雙眼睛在粉紅色的月光下閃亮。若博媽媽的目光掃過我們每個人,嚴肅地說:

“你們已經過了十歲生日,已經是大孩子了。從明天起你們要離開天房,每七天回來一次。這七天每人隻發一顆瑪納,其餘食物自己尋找。”

我們都傻了,慢慢轉動著腦袋,看著前後左右的夥伴。若博媽媽一定是開玩笑,不會真把我們趕出去。七天!七天後所有的人都要憋死啦!若博媽媽,你幹嗎要用這麽可怕的玩笑來嚇唬我們呢?可是,媽媽的聲音變得嚴厲起來:

“記往是七天!明天是2000年4月2日,早上太陽出來前全部出去,到4月8日早上太陽升起後再回來,早一分鍾我也不會開門。”

喬治狂怒地喊:“七天後我們會死光的!我不出去!”

若博媽媽冷冰冰地說:“你想嚐嚐電鞭的滋味嗎?”她摸著腰間的電鞭向喬治走去,我急忙跳起來護住喬治,喬治挺起胸膛與她對抗,但他的身體分明在發抖。我悲哀地看著若博媽媽,想起剛才有過的想法:某個災難是我們命中注定的。我盯著她的眼睛,低聲說:

“媽媽,我們聽你的吩咐,可是七天!”

若博媽媽垂下鞭子,歎息一聲:“孩子們,我不想逼你們,可是你們必須盡快通過生存實驗,否則就來不及了。”

晚上我們總是散布在眼睛湖邊的草地上睡覺,今晚大夥兒沒有商量,自動聚在一塊兒,身體挨著身體,頭頂著頭。我們都害怕,睜大眼睛不睡覺。紅月亮已經升到天頂,偶爾有一隻小老鼠從草叢裏跑過去。樸順姬忽然把頭鑽到我的腋下,嚶嚶地哭了:

“英子姐,我害怕。”

我說不要怕,怕也沒有用。若博媽媽說得對,既然能熬過十五分鍾,就能熬過七天。我們生下來,我們活著,就是為了這個生存實驗,誰也逃不掉。喬治怒聲說:“不出去,咱們都不出去!”薩布裏馬上接口:“可是,媽媽的電鞭……”

喬治咬著牙說:“把它偷過來!再用它……”

大夥兒都打一個寒噤。在此之前,從沒人想過要反抗若博媽媽,喬治這句話讓我們膽戰心驚。很多人仰頭看著我,我知道他們在等我發話,便說:“不,我想該聽媽媽的話,她是為咱們好。”

喬治怒衝衝地啐一口,離開我們單獨睡去了。我們都睜著眼,很久才睡著。

早上我們醒了,外邊是難得的晴天,紅色的朝霞在天邊燃燒,藍色的天空晶瑩澄澈。有一段時間我們幾乎忘了昨晚的事。我們想,這麽美好的日子,那種事不會發生的。可是,若博媽媽在控製室等著我們,提一籃瑪納,腰裏掛著電鞭。她喊我們:“快來領瑪納,領完就出去!”

我們悲哀地過去,默默地領了瑪納,裝在獵袋裏。若博媽媽領我們走了兩個小時,來到密封門口。牆外,黏糊糊的濃綠仍在緊緊地箍著透明的牆壁,陰暗在等著吞噬我們。密封門打開了,空氣帶著嘯聲向外流。若博媽媽說過,這是因為天房內空氣的壓力比外邊大。一隻小老鼠借著風力,嗖地穿過密封門,消失在綠蔭中。我憐憫地想,它這麽心甘情願地往外跑,大概不知道外邊的可怕吧!

所有夥伴哀求地看著若博媽媽,祈盼她在最後一刻改變主意。可是不,她臉上冷冰冰的,非常嚴厲。我隻好帶頭跨過密封門,夥伴們跟在後邊。最後的孔茨出來後,密封門唰地關閉,嘯聲被截住了。

由於每天進出,門外已被踩出一個小小的空場,我們茫然待在這個空場裏,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兒走。窒息的感覺馬上來了,它擠出肺內最後一點空氣,扼住喉嚨。眼前發黑,我們張大嘴巴喘息著。忽然樸順姬嘶聲喊著:

“我……受不……了啦……”

她撕著胸口,慢慢倒下去,我和索朗趕緊俯下身。她的麵孔青紫,眼珠凸出,極度的恐懼充溢在瞳孔裏。這是怎麽回事?我們出來還不到五分鍾,可是平時她忍受十五分鍾也沒出意外呀!我們急急喊著:“順姬,快吸氣!大口吸氣!”

沒有用。她的麵色越來越紫,眼神已開始朦朧。我急忙跑到密封門前,用力拍著:“快開門!快開門!順姬要死啦!若博媽媽,快開門!”索朗已經把順姬抱到門邊。索朗丹增是夥伴中最能適應外邊空氣的,若博媽媽說這是因為遺傳,他的血液攜氧能力比別人強。他把順姬舉到門邊,可是那邊沒有動靜。若博媽媽像石像一樣立在門內,不知道她是否聽到我們的喊聲。我們喊著,哭著,忽然,一股臭氣衝出來,是順姬的大小便失禁了。她的身體慢慢變冷,一雙眼睛仍然圓睜著。

門還是沒有開。

夥伴們立在順姬的屍體旁垂淚,沒人哭出聲。我們已經知道,媽媽不會來撫慰我們。順姬死了,不是在遊戲中被殺死,是真的死了,再也不能活過來。天房通體透明,充溢著明亮溫暖的紅光,襯著這紅色的背景,牆壁那邊的若博媽媽一動不動。天房,家,若博媽媽,這些字眼從懂事起就種在我們心裏,是那樣親切。可是今天它們一下子變得冰冷堅硬,冷酷無情。我忍著淚說:

“她不會開門的,走吧,到森林裏去吧!”這時我忽然發現我們出來已經很久,絕對超過十五分鍾,可是,隻顧忙著搶救順姬和為她悲傷,幾乎忘了現在是呼吸著外麵的空氣。我欣喜地喊:“你們看,十五分鍾早過去了,咱們再也不會憋死了!”

大家都欣喜地點頭。雖然胸口還很悶,頭昏,四肢乏力,但至少我們不會像順姬那樣死去了,很可能順姬是死於心理緊張。確認這一點後,恐懼沒那麽入骨了。大川良子輕聲問我:“順姬怎麽辦?”

順姬怎麽辦?記得若博媽媽說過,對死人的處理要有一套複雜的儀式,儀式完成後把屍體埋掉或者燒掉,這樣靈魂才能遠離痛苦,飛到一個流淌著奶汁和蜜糖的地方。但我不懂得埋葬死人的儀式,也不想把順姬燒掉,那會使她疼痛的。我想了想,說:

“用樹葉把她埋掉吧!”

我取下順姬的獵袋,挎在肩上,吩咐夥伴砍下很多枝葉,把屍體蓋得嚴嚴實實。然後我們離開這兒,向森林中走去。

大葉樹和蛇藤互相纏繞,森林裏十分擁擠和黑暗,幾乎沒法走動。我們用匕首邊砍邊走。我怕夥伴們走失,就喊來喬治、索朗、薩布裏、娜塔莎和優素福,我說咱們還按玩遊戲那樣分成六隊吧,每隊十個人,咱們六人是隊長,要隨時招呼自己的手下,莫要走失。幾個人爽快地答應了。我不放心,又特意交代:

“現在不是玩遊戲,知道嗎?不是玩遊戲!誰在森林中丟失就會死去,再也活不過來了!”

大夥兒看看我,眼神中是驅不散的懼意。隻有索朗和喬治不大在乎,他們大聲說:“知道了,不是玩遊戲!”

當天我們在森林裏走了大約一百步。太陽快落山了,我們砍出一片小空場,又砍來枝葉鋪在地下。紅月亮開始升起來,這是每天吃飯的時刻,大家從獵袋中掏出圓圓的瑪納。我舍不得吃,我知道今後的六天中不會有瑪納了。猶豫一會兒,我用匕首把瑪納分成三份兒,吃掉一份,其餘小心地裝回獵袋。這一塊瑪納太小了,吃完後更是勾起我的饑火,真想把剩下的兩塊一口吞掉。不過,我終於戰勝了它的**。我的手下也都學我把瑪納分成三份,可是我見三人沒忍住,又悄悄把剩下的兩塊吃了。我歎口氣,沒有管他們。

這是我們第一次在天房之外過夜。在天房裏睡覺時,我們知道天房在護著我們,為我們遮擋雨水,為我們提供充足的空氣,還有人給我們製造瑪納。可是,忽然之間,這些依靠全沒了。盡管很疲乏,還是惴惴地睡不著,越睡不著越覺得肚裏餓。索朗忽然觸觸我:“你看!”

借著從樹葉縫隙中透出來的月光,我看見十幾條雙口蛇分布在周圍。白天,當我們鬧騰著砍樹開路時,它們都驚跑了,現在又好奇地聚過來。它們把兩隻嘴巴吸附在地上,身子彎成弧形,安靜地聽著宿營地的動靜。索朗小聲說:“明天捉雙口蛇吃吧,我曾吃過一條小蛇崽,肉發苦,不過也能吃。”

我問:“能逮住嗎?雙口蛇沒眼睛,可耳朵很靈。還有它們的大嘴巴和利牙,咬一口可不得了。”索朗自信地說:“沒事,想想辦法,一定能逮住的。”身邊有索索的聲音,是孔茨醒了,仰起頭驚叫道:“這麽多雙口蛇!英子姐,你看!”雙口蛇受驚,四散逃走,身體一屈一拱,一屈一拱,很快消失在密林中。

天亮了,陽光透過茂密的枝葉射下來,變得十分微弱。林中陰冷潮濕,夥伴們個個縮緊身體,擠成一團。索朗丹增緊靠著我的脊背,一隻手臂還搭在我的身上。我挪開他的手臂,坐起身。順著昨天開出的路,我看見天房,那兒,早晨的陽光充滿密封的空間,透明的牆壁和屋頂閃著紅光。我呆呆地望著,忘了對若博媽媽的惱怒,巴不得馬上回到她身邊。

但我知道,不到七天,她不會為我們開門的,哪怕我們全死在門外。想到這裏,我不由怨恨起來。

我喊醒喬治他們,說:“今天得趕緊找食物,好多人已經把瑪納吃光了,還有六天呢!我和娜塔莎領兩隊去采果實,喬治、索朗你們帶四個隊去捉雙口蛇,如果能捉住一條,夠我們吃三四天的。”大夥兒同意我的安排,分頭出發。

森林中隻有大葉樹和蛇藤,枝葉都不能吃,又苦又澀,我嚐了幾次,忍不住吐起來。它們有果實嗎?良子發現,樹的半腰掛著一嘟嚕一嘟嚕的圓球,我讓大夥兒等著,向樹上爬去。大葉樹樹幹很粗,沒法抱住,好在這種樹從根部就有分杈,我蹬著樹杈,小心地向上爬。稀薄缺氧的空氣使我的四肢酥軟,每爬一步都要使出很大的力氣。我越爬越高,樹葉遮住了下麵的同伴。斜刺裏伸來一支蛇藤,圍著大葉樹盤旋上升,我抓住蛇藤喘息一會兒,再往上爬。現在,一串串圓圓的果實懸在我的臉前,我在蛇藤上盤住腿,抽出匕首砍下一串,小心地嚐嚐。味道也有點發苦,但總的說還能吃。我貪饞地吃了幾顆,覺得肚子裏的饑火沒那麽熾烈了。

我喊夥伴:“注意,我要扔大葉果了!”砍下果實,瞅著樹葉縫隙扔下去。過一會兒,聽見樹底下高興的喊聲,他們已嚐到大葉果的味道了。一棵大葉樹有十幾串果實,夠我們每人分一串。

我順著蛇藤往下溜,大口喘息著。有兩串大葉果卡在樹杈上,我探著身子把它們取下來。夥伴們仰臉看著我。快到樹下我實在沒力氣了,手一鬆,順著樹幹溜下去,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等我從昏暈中醒來,聽見夥伴們焦急地喊:“英子姐,英子姐!英子姐,你醒啦?”

我撐起身子,夥伴們團團圍住我。我問:“大葉果好吃嗎?”大夥兒搖著頭:“比瑪納差遠啦,不過總算能吃吧!”我說,快去采摘,喬治他們不一定能捉到雙口蛇呢!

到下午,每人的獵袋都塞滿了。我帶夥伴選一塊稀疏幹燥的地方,砍來枝葉鋪出一個窩鋪,然後讓孔茨去喊其他隊回來。孔茨爬到一棵大樹上,用匕首拍著樹幹,高聲吆喝:

“夥伴回來喲!瑪納備好嘍!”

過了半個小時,那幾隊從密林中鑽出來,個個疲憊不堪,垂頭喪氣,手裏空空的。我知道他們今天失敗了,怕他們難過,忙笑著迎過去。喬治煩悶地說,沒一點兒收獲,雙口蛇太機警,稍有動靜它們就逃得不見影。他們轉了一天,隻圍住一條雙口蛇,但在最後當口又讓它逃跑了。索朗罵著:“這些瞎眼的東西,比明眼人還鬼靈呢!”

我安慰他們:“不要緊,我們采了好多大葉果,足夠你們吃啦!”孔茨把大葉果分成四十份,每人一份。喬治、索朗他們都餓壞了,大口大口地吃著。我仰著頭想心事,剛才喬治講雙口蛇這麽機靈,勾起我的擔心。等他們吃完,我把喬治和索朗叫到一邊,小聲問:“你們還看到別的什麽野獸嗎?”他們說:“沒看見,英子姐你在擔心什麽?”

我說:“是我瞎猜唄!我想雙口蛇這麽警惕,大概它們有危險的敵人。”兩人的臉色也變了,“不管怎麽樣,以後咱們得更加小心。”

大家都乏透了,早早睡下。不過我一直睡不安穩,胸口像壓著大石頭,骨頭縫裏又困又疼。我夢見樸順姬來了,用力把我推醒,恐懼地指著外邊,喉嚨裏嘶聲響著,卻喊不出來。遠處的黑暗中有雙綠瑩瑩的眼睛,在悄悄逼近。我猛然坐起身,夢境散了,樸順姬和綠眼睛都消失了。

我想起可憐的順姬,淚水不由湧出來。

身邊有動靜,是喬治,他也沒睡著,枕著雙臂想心事。我說:“喬治,我剛才夢見了順姬。”喬治悶聲說:“英子姐,你不該護著若博媽媽,真該把她……”

我苦笑著說:“我不是護她。你能降住她嗎?即使你能降住她,你能管理天房嗎?能管理那個‘生態封閉循環係統’嗎?能為夥伴們製造瑪納嗎?”

喬治低下頭,不吭聲了。

“再說,我也不相信若博媽媽是在害我們。她把咱們六十個人養大,多不容易呀,幹嗎要害咱們呢?她是想讓咱們早點通過生存實驗,早點回家。”

喬治肯定不服氣,不過沒有反駁。但我忽然想起順姬窒息而死時透明牆內若博媽媽那冷冰冰的身影,不禁打一個寒戰。即使為了逼我們早點通過生存實驗,她也不該這麽冷酷啊!也許……我趕緊驅走這個想法,問喬治:

“喬治,你想早點回‘故土’嗎?那兒一定非常美好,天上有鳥,地上有汽車,有電視,有長著大**的媽媽,還有不長**可同樣親我們的爸爸。有高高的鬆樹,鮮豔的花,有各種各樣的瑪納……而且沒有天房的禁錮,可以到處跑到處玩。我真想早點回家!”

索朗、良子他們都醒了,向往地聽著我的話。喬治刻薄地說:“全是屁話,那是若博媽媽哄我們的。我根本不信有這麽好的地方。”

我知道喬治心裏煩,故意把話往反對的方麵說,便笑笑說:“你不信,我信。睡吧,也許十天後我們就能通過生存實驗,真正的爸媽就會來接咱們。那該多美呀!”

第二天,我們照樣分頭去采大葉果和捉雙口蛇。晚上喬治他們回來後比昨天更疲憊,更喪氣。他們發瘋地跑了一天,很多人身上都掛著血痕,可是依然兩手空空。好強的喬治簡直沒臉吃他的那份大葉果,臉色陰沉,眼中噴著怒火,他的手下都膽怯地躲著他。我心中十分擔心,如果捉不到雙口蛇,單單大葉果的營養畢竟有限,常常吃完就餓,老拉稀。誰知道媽媽的生存實驗要延續多少輪?五十九個人的口糧呀!不過我把擔心藏到心底,高高興興地說:

第三天仍是撲空,第四天我決定跟喬治他們一塊兒行動。很幸運,我們很快捉到一條雙口蛇,但我沒想到搏鬥是那樣慘烈。

我們把四隊人馬撒成大網,朝一個預定的地方慢慢包抄。常常瞥見一條雙口蛇在枝葉縫隙裏一閃,迅即消失了。不過不要緊,索朗他們在另外幾個方向等著呢!我們不停地敲打樹幹,也聽到另外三個方向高亢的敲擊聲。包圍圈慢慢縮小,忽然聽到了劇烈的撲通撲通聲,夾雜著吱吱的尖叫。叫聲十分刺耳,讓人頭皮發麻。喬治看看我,加快行進速度。他撥開前麵的樹葉,忽然呆住了。

前邊一個小空場裏有一條巨大的雙口蛇,身體有人腰那麽粗,有三四個人那麽長,我們從沒見過這麽大的雙口蛇。但這會兒它正在垂死掙紮,身上到處是傷口,流著暗藍色的血液。它瘋狂地擺動著兩個腦袋,動作敏捷地向外逃跑,可是每次都被一個更快的黑影截回來。我們看清那個黑影,那是隻老鼠!當然不是天房內的小老鼠,它的身體比我們還大,尖嘴,粗硬的胡須,一雙圓眼睛閃著陰冷的光。雖然它這麽巨大,但它的相貌分明是老鼠,這沒任何疑問。也許是幾年前從天房裏跑出來的老鼠長大了?這不奇怪,有這麽多雙口蛇供它吃,還能不長大嗎?

巨鼠也看到我們,但根本不屑理會,仍舊蹲伏在那兒,守著雙口蛇逃跑的路。雙口蛇隻要向外一躥,它就馬上以更快的速度撲上去,在蛇身上撕下一塊肉,再退回原處,一邊等待一邊慢條斯理地咀嚼。它的速度、力量和狡猾都遠遠高於雙口蛇,所以雙口蛇根本沒有逃生的機會。喬治緊張地對我低聲說:“咱們把巨鼠趕走,把蛇搶過來,行不?夠咱們吃四天啦!”

我擔心地望望陰險強悍的巨鼠,小聲說:“打得過它嗎?”喬治說,我們四十個人呢,一定打得過!雙口蛇終於耗盡了力氣,癱在地上抽搐著,巨鼠踱過去,開始享用它的美餐。它是那麽傲慢,根本不把四周的人群放在眼裏。

三個方向的敲擊聲越來越近,索朗他們都露出頭,是進攻的時候了。這時,一件意外的小事促使我們下了決心。一隻小老鼠這時溜過來,東嗅嗅西嗅嗅,看來是想分點食物。這是隻普通的老鼠,也許就是三天前才從天房裏逃出的那隻。但巨鼠一點不憐惜同類,閃電般撲過來,一口咬住小老鼠,哢哢嚓嚓地嚼起來。這種對同類的殘忍激怒了喬治,他大聲吼道:“打呀!打呀!索朗,薩布裏,快打呀!”四十個人衝過去,團團圍住巨鼠,巨鼠的小眼睛裏露出一絲膽怯,它放下食物,吱吱怒叫著與我們對抗。忽然它向孔茨撲過去,咬住孔茨的右臂,孔茨慘叫一聲,匕首掉在地上。它把孔茨撲倒,敏捷地咬住他的脖子。我尖叫一聲,喬治怒吼著撲過去,把匕首紮到巨鼠背上。索朗他們也撲上去,經過一場劇烈的搏鬥,巨鼠逃走了,背上還插著那把匕首,血跡淌了一路。

那條巨大的雙口蛇躺在地上,但我一點不快樂。喬治也受傷了,左臂上兩排牙印。我們砍下枝葉鋪好窩鋪,把孔茨抬過去。薩布裏他們撿幹樹枝,索朗帶人切割蛇肉。生火費了很大的勁兒,盡管每人都能熟練地使用火鐮,但這兒不比天房內,稀薄的空氣經常窒息火舌。不過,火總算生起來了,我們用匕首挑著蛇肉烤熟。也許是因為餓極了,蛇肉雖然有股怪味,但每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我把最好的一串烤肉送給孔茨,他艱難地咀嚼著,輕聲說:“不要緊,我很快會好的……我很快會好的,對嗎?”

我忍著淚說:“對,你很快會好的。”

喬治悶悶地守著孔茨,我知道他心裏難過,他沒有殺死巨鼠,匕首也讓巨鼠帶走了。我從獵袋裏摸出順姬的匕首遞給他,安慰道:“喬治,今天多虧你救了孔茨,又逮住這麽大的雙口蛇。去,烤肉去吧!”

深夜,孔茨開始發燒,身體像在著火,喃喃地喊著:“水,水。”可是我們沒有水。大川良子和娜塔莎把剩下的大葉果擠碎,擠出那麽一點點汁液,摸索著滴到孔茨嘴裏。周圍是深深的黑暗,黑得就像世界已經消失,隻剩下我們浮在半空中。我們順著來路向後看,已經太遠了,看不到天房,那個總是充盈著紅光的溫馨的天房。黑夜是那樣漫長,我們在黑暗中沉呀沉呀,總沉不到底。

孔茨折騰一夜,好容易才睡著。我們也疲憊不堪地睡去。

有人嘁嘁喳喳地說話,把我驚醒。天光已經大亮,紅色的陽光透過密林,在我們身上灑下一個個光斑。我趕緊轉身去看孔茨,盼望著這一覺之後他會好轉。可是沒有,他的病更重了,身體燙人,眼睛緊閉,再喊也沒有反應。我知道是那隻巨鼠把什麽細菌傳給他了,若博媽媽曾說過,土裏、水裏和空氣裏到處都有細菌,誰也看不見,但它能使人得病。喬治也病了,左臂紅腫發熱,但病情比孔茨輕得多。我默默思索一會兒,對大家說:

“今天是第五天,食物已經夠兩天吃了,我們開始返回吧!但願……”

但願若博媽媽能提前放我們進天房,用她神奇的藥片為孔茨和喬治治病。但我知道這是空想,媽媽的話從沒有更改過。我把蛇肉分給各人,裝在獵袋裏,索朗、恰恰、吉布森幾個力氣大的男孩輪流背孔茨,五十九人的隊伍緩慢地返回。

有了來時開辟的路,回程容易多了。太陽快落時我們趕到密封門前,幾個女孩搶先跑過去,用力拍門:“若博媽媽,孔茨快死了,喬治也病了,快開門吧!”她們帶著哭聲喊著,但門內沒一點兒聲響,連若博的身影也沒出現。

“在這兒休息吧,收拾好睡覺的窩鋪,等到後天早上吧!”

夥伴們恨恨地散開。有了這幾天的經驗,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蛇肉烤好了,但孔茨緊咬嘴唇,再勸也不吃。我想起獵袋裏還有兩小塊瑪納,掏出來放到孔茨嘴邊,柔聲勸道:“吃點吧,這是瑪納呀!”孔茨肯定聽見了我的勸告,慢慢張開嘴,我把瑪納掰碎,慢慢塞進他嘴裏。他艱難地嚼著,吃了半個瑪納。

我們迎來了日出,又迎來了月出。第七天的淩晨,在太陽出來之前,孔茨咽下最後一口氣。他在瀕死中喘息時,喬治衝到密封門前,用匕首狠狠地砍著門,暴怒地吼道:

“快開門!你這個硬邦邦的魔鬼,快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