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談判

第二天上午九點,陳擇英駕駛著“哈特”小型軍用飛行器載著林美夕飛往位於岐山路11號的阿德爾森科技公司實驗部大廈。臨近目的地時,林美夕透過機窗從上空俯瞰,看到實驗部大廈主體呈八角形,跟綜合格鬥比賽用的八角籠的形狀有些相像,如同一座龐大的角鬥場。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林美夕總覺著那棟建築物帶有一種猙獰的氣質。

飛行器停到了大廈正門口,陳擇英和林美夕跳下飛行器,直奔大門而去。

從門內迎出來兩位工作人員,上前彬彬有禮地說道:“陳指揮這邊請,老板等候多時了。”

陳擇英和林美夕對視一眼—果然如趙一寧院士所說,阿德爾森早有安排。

一樓大廳內是一片生態植物園,種的都是用基因技術改造出來的微型樹木,大概齊肩高。四人從“森林”中間的一條甬道穿過,來到電梯口,乘坐著電梯升入第十七層。

出了電梯門是一條筆直的窄窄的走廊,董事長會客室在走廊盡頭。整個建築布局逼仄壓抑,這正是麥克·阿德爾森作為一位精明的商人玩的一個小伎倆,在這裏你會弱勢,會不安,會犯錯。

“兩位請進,老板在屋裏恭候著呢。”來到門口,工作人員微鞠一躬。

陳擇英敲了敲會客室虛掩著的門。

“是擇英吧?快快進來。”麥克·阿德爾森的聲音聽起來很熱情。

兩人走進屋內,麥克·阿德爾森滿臉堆笑地站起身來迎接:“這位就是林小姐吧?兩位快請坐。”

林美夕和陳擇英在一張古樸的紫檀圓桌旁坐下了。

這間會客室麵積大概也就三十平方米左右,跟外麵一樣逼仄。屋內最惹眼的物件是牆上掛著的一幅巨大的油畫,畫著一個形狀不規則的圓,上麵塗滿了藍色、土黃色和白色色塊。

陳擇英心裏一痛—他想起了女兒諾諾畫的地球。

看到陳擇英的眼光停駐在那幅油畫上,麥克·阿德爾森介紹道:“這是15世紀末期西班牙一位油畫家的作品,我將它視若珍寶。雖然這幅畫並非名家手筆,甚至連作者的名字都不可考,但目前它的價值在三十億美元以上,你知道為什麽嗎?”

“為什麽?”

“這幅作品作於麥哲倫環球航行之前,那時人們還沒有確鑿無疑地認定地球是圓的。你再看看這幅畫的色塊輪廓,雖然畫得有些粗笨,但所有大陸板塊的形狀都基本正確,包括當時尚未被發現的美洲和南極洲,這簡直難以想象。那些白色塊表示雲朵,也就是說這是從太空視角來畫的。那可是15世紀,人類乘坐熱氣球旅行還要等到三百年後的18世紀,況且乘坐熱氣球也不可能飛出太空俯瞰地球。”

“您是說這幅油畫因為沾上了神秘主義色彩,所以值錢?”陳擇英說道,“又是外星人那一套,或者是時光旅行者那一套?”

“不,我不信那些東西。”麥克·阿德爾森搖搖頭,“隻是巧合,是小概率事件。概率越小的東西越值錢,比如這幅畫,再比如說小行星撞地球。”

“您這個比方太不恰當,小行星撞地球是災難。”

“災難也可以很值錢。”

“我實在不能同意您這個說法!”

“不同意我也不勉強你。”麥克·阿德爾森出神地望著那幅畫,“在我公司最困難的時候,我想過要賣出這幅畫,以緩解資金鏈緊張。那時我幾乎想過所有辦法,甚至包括賣房子。我為的什麽?還不是為了讓你們這些宇航員不至於失業嗎?可後來我想到了一個絕妙的辦法,才有了現在的這一切。”他看著陳擇英,把接下來的這句話一字一字地送入陳擇英耳內,“別忘了,你是最大受益者,你成了萬人敬仰的太空英雄。”

“阿德爾森先生,你承認所有的一切都是騙局了?”

“你是聰明人,我瞞不了你,尤其是在這位林小姐的幫助下,你更能猜出真相。”

“當初為什麽不告訴我?”

“以你的性格,必然不會答應。你跟朱妍和曲銘勳不同,他們都知道變通,而你不行。我必須做一個局,讓你入戲,這樣你會演得更像一些。”

“阿德爾森先生,恭喜你,你成了人類曆史上最大的騙子。而且你還綁架了霍金,是一個綁匪。”

“可我也是出自善意。”麥克·阿德爾森說道,“霍金會妨礙我做事,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好吧,直接說出你們的訴求來,看我能不能做到。”

“我們的訴求就是無條件放人。”林美夕搶著說道。

“無條件放人是有點難。”麥克·阿德爾森頓了頓,說,“但隻要你們保證幫我保守秘密,也不是不能商量。”

“什麽秘密?”

“小行星的秘密。”麥克·阿德爾森笑道,“霍金跟林小姐演的那一出裏應外合很精彩,讓我毫無防備。”

“我可以保守秘密。”林美夕說。

“很好,本來我們素不相識,但有了擇英在中間,我信得過你。不過我還是得再強調一下這個秘密的重要性。”麥克·阿德爾森說道,“我這麽做是為了保全基地,讓太空防禦事業能繼續下去,也讓宇航員們能繼續留在自己鍾愛的崗位上,他們屬於天空,這是他們的使命。

“還有一點。攔截小行星的行動重塑了公眾對科學的信任、尊敬和崇拜。反科學恐怖組織黃金拋物會的理論基礎沒了,組織麵臨瓦解。我想這應該是我,哦不,是我們,對人類文明做出的貢獻。你們要知道,人類在科學上的短視可能會招致滅頂之災,小至一種病毒,大至一顆隕石,都可以毀滅全人類。不努力發展科技,怎麽來應對這些災害?如果任由黃金拋物會的思想在公眾間肆意傳播,後果不堪設想。

“最後一點。如果真相泄漏出去,第一個身敗名裂的就是擇英,一個冒牌太空英雄的餘生必然隻能在屈辱中度過。然後是我公司的破產,然後是太空防禦的徹底廢除,然後是反科學恐怖活動死灰複燃。這樣的結果誰都不樂意看到吧?”

麥克·阿德爾森並非危言聳聽,這是一個破不得的死局,陳擇英和林美夕也深知其中的利害—不論對錯,有些事做下了就難以更改,必要時需將錯就錯,然後再找機會補救,如果強行用正義和真理那一套去矯正,容易適得其反,甚至釀成更大的錯。

“好的,我保守秘密。”林美夕舉起右手,“我可以發誓。”

“嗯,這倒不用,你有這個態度我就很欣慰了。”麥克·阿德爾森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放鬆的笑容。

他站起身來走到對麵屋牆下,拍了兩下手掌,牆體緩緩上升,露出裏麵一層透明的玻璃幕牆。幕牆的另一麵一個男人正端坐在一張寫字桌上拿著筆寫寫算算。他眼神專注,側臉蒼白憔悴,頭發散亂地垂過鬢角,像一尊年深月久的雕塑。

那正是霍金。林美夕急忙起身走到玻璃幕牆前,雙手搭上玻璃看著裏麵的人。

麥克·阿德爾森又拍了一下手掌,玻璃幕牆升起,兩間屋子打通。霍金聽見響動,抬起頭來看向這邊,枯槁的臉上眼光一亮:“美夕!”

“霍金!”林美夕一腳踏入屋內。

麥克·阿德爾森議也跟著進了霍金那屋。陳擇英陡然意識到事態有變,縱身往裏撲去,玻璃幕牆卻急速落下,將他擋在了屋外。

玻璃幕牆的那一邊,一名黑衣人不知從哪兒躥了出來,從背後一把扯住林美夕,將手臂環在她脖頸間,搭住扣輕輕一用力,林美夕馬上就被絞暈,軟軟地癱在黑衣人臂彎裏。霍金驚恐地大叫,要上前製止,黑衣人掏出槍指著他的頭,喝令他重新坐回座位去。

陳擇英掏出槍來朝玻璃幕牆射擊,火光四濺,子彈對這種高強度的防彈玻璃竟無能為力。

麥克·阿德爾森轉過身來,隔著玻璃幕牆對陳擇英說道:“霍金是一個科學家,林美夕是一個記者,這兩類人都有真相癖,我對他們實在不放心。從我得知林美夕在調查霍金失蹤案後,我就決定要把這個女人逮住,但我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我真得謝謝你,是你親手把她送過來的。”

“阿德爾森先生,我在太空基地工作了十幾年,從不知道你竟是這樣的人!”

“我這還不是為了我們共同的太空防禦事業嗎?我們認識了十幾年,你跟林美夕隻認識了幾天,為什麽要站在她那邊?”麥克·阿德爾森放輕了語調,“來吧,我們的談判才剛剛開始,我們還能繼續合作下去。”

剛才為了讓阿德爾森先放了霍金,陳擇英並未提及隕石災難事件,到了這一步,他必須要為自己討個明白:“我問你,那三次隕石事件是怎麽回事?”

“對於日本和中國的死難者我深表同情。” 麥克·阿德爾森攤攤手說道,“但那是天災人禍,我沒有辦法。不過說到責任,你當時還在太空基地上,你怎麽沒發現那三顆隕石呢?這是不是你工作的失職呢?”

“事到如今你還在撒謊!”陳擇英將槍抵在玻璃幕牆上,對準麥克·阿德爾森的眉心,“那三顆隕石是你讓空天飛機投擲到地麵的!我現在隻想知道,投進東海的那顆是不是你定點投擲的?你是不是知道我的家人在那艘遊輪上,所以要謀殺她們?我跟你從來沒有仇怨,你這麽做是為什麽?!”

“既然你都猜到了,那我也無須隱瞞。”麥克·阿德爾森長歎了一口氣,“我愛惜你的才能,我要把你塑造成英雄。太空防禦事業需要一位英雄,一位讓人們匍匐跪拜的神一樣的英雄,隻有這樣我們的事業才能穩固。你知道成為英雄需要什麽條件嗎?不但要有豐功偉績,不但要有榮耀加身,更要有孤獨為伴。這一切由我來給你安排。”

“冒牌的功績、虛幻的榮耀和失去妻子女兒的孤獨?!”

“是的。你之前為了家人團聚而請求退役,這不是英雄的作為。拿我來說吧,我一輩子沒成家,無兒無女,這使得我比你們任何人都更能專注於自己的事業……”

陳擇英退後三步,扣下扳機,“砰”的一聲,子彈隔著玻璃幕牆打在麥克·阿德爾森眉心的位置。玻璃幕牆上留下了一點點痕跡,幕牆那邊的麥克·阿德爾森搖了搖頭。外層牆壁緩緩落下,將兩間屋子徹底隔離。

陳擇英聽到屋外走廊傳來一陣迅疾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