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之舞

文/ 獨鬣

暖場的音樂響徹整個羅丹劇場,浸潤到每個複古的大理石柱的紋理中,順著光澤緩緩律動。

人聲鼎沸,所有人都在期盼接下來的節目。無數的藝術家、批評家以及媒體人員此時聚集此地,一邊相互交談著,一邊盯著閉合的帷幕,心潮澎湃地等待著據說是世界上最頂尖的藝術。

這裏是第7屆世界藝術博覽會的現場,隻有當今最熱門最知名的藝術才有資格在這裏展示。而首先登場的,就是伽拉忒亞偶人劇團表演的《最後一個舞蹈家》。

與台前輕鬆的氛圍不同,此刻的後台卻籠罩在前所未有的緊張當中。

“二號呢?誰他媽告訴我二號在哪兒!”此刻的負責人正在大發雷霆,而其他工作人員都是一臉茫然的表情,表示他們對此事也是一無所知。他們嚐試了各種聯絡方式,可就是無法聯係上二號。一場戲劇不能缺少主演,尤其是二號那樣的招牌人物。

沒有二號,誰來扮演劇中的主角?

負責人無力地靠在牆上,在嚐試了幾百次搜尋之後,他終於放棄了。

然而戲劇必須要演出,哪怕是砸掉,也不能臨場放棄,尤其是在這樣一場世界幾十億人都在關注的盛會上。負責人的眼睛四下張望著,尋找補救的辦法。

這時,搬著箱子的三號進入了他的視野。

“三號?”

“在,先生。”

“準備一下,你上。”猶豫了一下,負責人做出了最後的決定。

三號的中央處理器嚇了一跳。

離演出開始還有十五分鍾。

三號開始自我係統的檢查,它調取了腦中的台詞,檢查了全身上下300多個關節,還有主腦的各項功能。它又試著做了幾個表情,朗誦一段詩歌,做了幾個簡單的舞蹈動作,沒有什麽異常。一切都在合理和確定的範圍內。

然而有一件事,是它唯一不能確定的:

我真的能代替二號麽?

劇團的招牌上有二號的微笑形象,有二號的人偶劇必然是滿堂彩。有2號的舞台,它就是絕對的主角。

沒想到無生命的偶人也能有如此生動的表情,尤其是那微笑——某情感專家對二號的評價。

我畢生都在思考,如何用冰冷的集成電路、電源和機械關節的結合產生一個更貼近人性的靈魂。如今,一個人偶給出了解答——某偶人藝術家對二號的評價。

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二號,我很榮幸成為這高尚的唯一——這是二號自己對自己的評價。

二號飾演的舞女就像是真正的窈窕女郎,一顰一笑都婀娜多姿,儀態萬千。

二號飾演的將軍就像是真正的鐵血軍人,一言一語都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二號飾演的老人就像是真正的耄耋老者,一舉一動都成熟穩重,胸有成竹。

二號飾演的少年就像是真正的翩翩少年,一步一履都舉步生風,血氣方剛。

而三號不是二號。

一直以來,三號隻是二號的一個配角而已,一個隻能作為陪襯的偶人。過去的每一場演出,他從未當過最光輝的主角,從未獲得屬於他的喝彩。

誰想當陪襯呢?

三號希望,有一天他也能像二號一樣,被稱為偶人表演界的傳奇。

以前,在劇團熄燈之後,三號經常會偷偷地回到舞台,調取往日的演出,在黑暗中努力去用自己機械的頭腦解析演出的情景,然後總結軌跡公式,按照自己的計劃演出來一場無聲無息地獨角戲。

然而三號遇到了極大的困難,他發現它不能理解劇本中的人物的情感。每一次測試之後,主人對它的評價都是:演出過於機械化,無法上升到藝術的範疇。而他自己練習的時候,也隱隱地感到一種異樣。

為什麽我計算出來的最佳動作不能達到我的預期?為什麽沒有人被我感動?

三號不明白。

距開演還有5分鍾,三號已準備完畢。這時,三號的主腦收到了一條信息,來自他的粉絲,一個支持了他很久的人。

“三號,你出場麽?”

“我會出場。”

“那真是太好了,就像我說過的那樣,機會總是會有的。”

三號腦中的情感模塊開始搗亂了,一方麵,它很感謝這個人,作為一個配角,他以前幾乎不會收到來自觀眾的信件。而另一方麵,被灌輸的人性中,一個叫作擔憂的東西幹擾了他的意念。

對於偶人演員來說,學習人性是最重要的東西。就像舊時的經典美術觀念一樣,越貼近自然,就越受人們歡迎。因此為了演出更加逼真,偶人們在製造之初就被加入了人性,然而對於人性,他們究竟能掌握多少,就是另一回事了。

在人性的掌握上,二號顯然是最出色的。他的粉絲遍布世界各地,幾乎每次演出都要清理內存中爆滿的信件。而三號的粉絲則隻有那麽孤零零的幾個。

三號曾經當麵詢問過二號自己的不足,然而二號的回答十分簡單粗暴:

“如果你隻是問我到底哪個動作怎樣才能有一場精彩的表演,那麽放棄吧。那樣想,你永遠隻是一個人偶而已。我不想跟你講這些,因為你無法理解我理解的東西。”

而三號沒有放棄,他把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學習二號這一個成功的範本上,而二號雖然注意到三號的關注,但是見麵也是不理不睬,一副心高氣傲的樣子。

終於,三號因為重度磨損而不得不進行維修,工程師解釋這是因為重複同一動作過多的緣故。維修過後,三號的動作精度下降了,使他對身體的控製不那麽盡如人意,這一點令他的情感模塊十分沮喪。不過倒是有兩件值得愉悅的事情。

首先,它最終通過了新的考試,在劇團的一線偶人演員中留了下來。

其次,它得到了一個有生以來最重要的朋友。

那天他剛剛維修過後,上傳了自己的診斷結果,很多偶人都表示為他難過,說了一大堆祝福的話,當然二號除外。二號隻簡單地發了一朵白色鈴蘭花的圖片表情,除此之外並無其他。

三號在檢查自己的外部信息時,發現了一個陌生的新粉絲。

“三號,你好。”陌生人說。

“你好。”三號回複。

“我喜歡你的演出。”

“真的?謝謝你,我會更努力的。”

“你需要幫助麽?額,我是說,我想做你的朋友,跟你交流演出的一些體會。”

三號回複:“再次感謝,不過我想,我的問題很難有人幫得了,對於很多事情,我無法理解某些人已經理解了的,也不希望你對我費心。”

“沒關係,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恩,那我就要更加油了,帶著你的支持,也許我會演得更精彩。”

在三號努力研究表演藝術的時候,那個粉絲就像他所說過的那樣一直鼓勵他,引導他去理解人性,去接納人性。

……

有一次,三號練習了一遍曾是二號的成名劇目的《最後一個舞蹈家》,那個人通過看錄像觀看了他的練習,提出了幾個意見,然後問三號:

“你覺得你的演出缺乏什麽呢?”

“也許是動作的精度問題,或者是台詞的音律不對。”

“不,不是這樣的。你缺乏的是一種這些之外的東西。”

“那是什麽呢?”

“讓我帶你去看看某些東西吧。”

“帶?”

信息還沒有發送出去,一種係統被入侵的警報就在三號的腦中響起。出於係統本能,三號想要立即阻隔入侵者,然而來自那個人的信息又來了:“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不知為何,三號覺得那個人可以信任,於是他終止了防火牆程序。

三號的頭腦開始紊亂,後又清晰,他發現他位於一個家庭還算富足的人家的精致小院之中,隻是某些場景中微小的數據漏洞,讓他明白他此刻身處一個虛擬的場景。與此同時,還有數數的聲音:“五十四,五十三……”

“這是哪裏?”三號向那個人發問。

“哪裏也不是,你現在在一個錄像文件之中,源於一個家用偶人的黑匣子。你看到的一切都是這個偶人所看到的東西。”

“這裏有什麽?”

“你知道,黑匣子是偶人出廠時的標配。與傳統的機器人不同,偶人被設計成類人的造物,因此更需要額外監督。為了隨時監督偶人的所作所為,偶人的每日言行都會被黑匣子以其自身攝像頭的視角錄下,上傳至監控中心,而到某些特殊的時候,也可以作為一種視頻證據。我之所以給你看這個,是因為我要給你講一個故事,一個與你所不理解的東西有關的故事。”

三號沒回複,因為圖像和聲音此時發生了變化。

“……一,零,我要開始了哦!”

這時,三號聽出來了,這聲音發自這個家庭偶人自己。

圖像開始變化,偶人開始四處搜尋,定位的方框和圓圈不斷轉動,分析著周圍景物是否存在異樣。

他把庭院的地圖調出來,逐塊搜查,到了一麵牆下的時候,他發現了目標。

“阿雅,我找到你了。”

然而,當他湊近去看的時候,發現了危險的情況。

他的小主人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呼吸微弱。

圖像開始快進,看的出,偶人當時做出了應急處理,並且及時發出了求救信號。然後,圖像變成了亂碼。

“發生了什麽?”三號問。

“那是故事的開始,家庭偶人的小主人阿雅在一次捉迷藏遊戲中從牆上摔落發生了意外,外傷誘發了其遺傳的疾病,造成了下肢癱瘓。”

“真是不幸。”

“如果是普通的神經受損引起的癱瘓,也許還有救,然而困擾阿雅的是一種罕見的複雜病症,這種病症以目前的醫療手段雖然能夠阻止死亡,但是不能避免後遺症,換句話說,阿雅再也站不起來了。”

圖像又出現了幾個清晰的片段,小女孩躺在病**,小女孩的母親在哭泣,周圍的親友紛紛噓寒問暖,而這個家庭偶人一直在關注著小女孩的狀態,同時默默地候在一旁。

亂碼。

“三號,對於這個女孩的遭遇,你怎麽想?”

“小概率的災禍事件。”

“看,你還是不能擺脫機械的思維。沒錯,對於整個世界幾千年的曆史和無垠寬廣的空間來說,這件事情隻是一個小概率事件,然而對於故事的主角,這件事卻百分百地發生了。對於當事人,概率隻是無意義的數字,對於人類的感覺來言,一切數據都無法度量他們經曆的一切。”

“也許我可以設定一個指標,神經某種活動方式就代表沮喪,另一種可能就代表失落。我可以把腦中活動的板塊作一個標記,不活動的作一個標記,那麽人類的感覺就可以通過三維層麵上的活動區域分布模型衡量了。”

“看來你無法代入人類的感情也是理所當然的了,你總是試圖去量度人性,而不是理解人性。讓我們期待接下來的部分能讓你明白更多吧。”

仿佛時間倒流,鏡頭切換到女孩一個人在昏暗的房間中舞蹈、歌唱的情景。

“從前,由於體弱多病和父母經常忙於工作的原因,小阿雅雖然生活在一個不錯的家境中,卻沒有受到良好的心理上的照顧,因此患上了輕微的抑鬱症,直到兩個改變的發生:舞蹈和歌唱的魅力呼喚起了她的熱愛和偶人夥伴的到來。”

女孩停下了,走近鏡頭,眼中帶有期待。“小狸?”

兩隻手啪啪鼓了起來。

“謝謝。”女孩臉上露出一點得意和一點感激。

“小狸,是阿雅給偶人夥伴起的名字,”那個人說:“這曾是阿雅第一個寵物的名字,而後來,這個名字就成為知己的代稱,阿雅和她的偶人小狸就經常在一起玩耍。晚上父母不在家的時候,或者阿雅情緒又被打擊到的時候,阿雅都可能會帶著小狸去一個空曠的地方,阿雅跳舞,小狸稱讚。後來,阿雅甚至帶著小狸一起跳舞,而阿雅這些歡笑的時刻也就一分一秒記錄在偶人的黑匣子之中。”

亂碼。

“三號,以你的方式解釋這一段。”

“人是一種群居生物,尋找同伴是人的本能,女孩因為無法得到充足的與同類交流的時間,所以向偶人尋求補償,而唱歌跳舞也是一種補償的方式。而那個偶人,我想他隻是在服從命令而已。”

“從某種意義上說,你是對的,”那個人說:“然而這個理解方式不應出自一位以貼近人性為目的的偶人演員之口。如果你要了解人性,如果你要與你天生的那些有關學習體驗情感的隨機性程序相符合。你就應該嚐試以人的方式去感悟。”

“這種方式是什麽呢?”

“對於阿雅來說,她的表演不僅出於一種補償。也許剛開始是這樣的,然而到了後來,這也漸漸成為她的一種生活方式,成為她對於她唯一的觀眾小狸的一種承諾。她在舞蹈的時候的心理從希望自己快樂到希望看到小狸感同身受,即使對麵隻是一個非常像人的偶人,她也願意偶人發出的讚美出自真心。而對於偶人來說,剛開始也的確是服從命令,然而誰知道他是否已經產生一點人性的感覺了呢?”

“我還是不明白。”

“好吧,接下來一段之後,我們來做一個遊戲。”

亂碼。

“阿雅由於經常練習跳舞,她的歌舞變得十分出色,由於意外的一次展示,她附近的人發現了她的能力,鼓勵她去參加一場大型的比賽。阿雅去了,而且通過了初賽和複賽。”那個人說。

圖像快速掠過,閃過了女孩在光芒閃耀的舞台上表演的情景。

然後,圖像再次回到一個昏暗的場景中,黑暗的房間再次剩下了阿雅和她的偶人小狸。不同的是,這一次阿雅無法再跳舞了。

“小狸……陪我聊聊天好嗎?”

“好的,阿雅。”偶人在阿雅枕邊的小凳子坐下。在偶人的眼中,女孩滿麵憂鬱,有某種晶瑩細碎的**在眼中顫動,隨著一聲啜泣,盈滿而溢,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醫生說我可能再也不能跳舞了,小狸,對不起。”

“不,那不是你的錯。”偶人回答。三號產生了這個女孩需要安慰的感覺,他試圖伸出手,令他驚奇的是,那個坐在女孩床邊的偶人也伸出了手,拭去了女孩臉上的淚。

“三號,”那個人說:“我設計了一個程序,你可以跟這個虛擬的女孩像那天那個偶人與女孩一樣交流,而女孩也會相應地給予反應。如果要讓你明白我的意思,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快的方式了。”

“情景遊戲?”

“是的,你要體驗這類似於生活的情景,才能表演出貼近生活的戲劇。”

“小狸?”女孩突然說話了:“你在發愣麽?”

“沒有,”三號急忙回答:“我隻是在想,你已經做的很好了,如今這種狀況也是無可奈何,阿雅你不需要自責,因為那本身就不是你的錯誤。”

“然而我……我真的很想去參加決賽。”

“不行,你的身體不允許。”

“我知道,然而,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在小黑屋裏舞蹈,隻有你一直陪伴著我,鼓勵著我,就像我的親姐妹一般。可我真的真的很想看到我自己在舞台上翩翩起舞的樣子。小狸……你能幫我個忙麽?”

“什麽?”

“你偽裝成我的樣子,然後去決賽,去跳我最喜歡的那首舞曲,你記得怎麽跳,對麽?”

“可那是規則所不允許的。”

“求你了,小狸。”女孩淚眼蒙朧,伸出手碰觸三號的手臂。

“靜心養病吧,不要胡思亂想了,阿雅。”

阿雅沉默了,黑夜像黑色的細絲帶,在空間裏盤曲纏繞,糾結不清。終於,阿雅伸出手揉揉眼睛。

“好吧,我知道了。”

三號脫離了模擬的場景。

“三號,看到你的選擇了麽?”那個人說。

“我的選擇沒有什麽問題。”

“你的選擇很公正,很正規,可這裏始終有更好的選擇。”

“那當時發生了什麽呢?”

“那個偶人同意了。”

“同意了?那不可能,偶人不會做違反規則的事情的。”

亂碼。

“開心麽,阿雅。”那個家庭偶人的聲音。

“恩。”

圖像出現了,女孩坐在**,前麵的電視上正在直播,一個和阿雅一模一樣的女孩走上舞台,在音樂中開始了舞蹈。

女孩抱住了偶人:

“謝謝你。”

畫麵定格。

“看,”那個人說:“如果按照你的選擇發展下去,絕對不是這個結果。”

“我隻是在做對的事情,這不也是人所提倡做的麽。”

“不,不,這依然是偶人的思維方式。你知道什麽是對的事情,而人知道怎麽做好的事情。其實,偶人並沒有給她看完全的直播。它故意選好時間開啟電視,也是因為前麵的真實內容。

偶人答應了阿雅,這是真的。在那之後偶人私下裏聯係上了主辦方,給他們講了一個故事,一個在黑暗中的孤獨女孩的故事。於是,偶人被同意上台表演,雖然不具有評獎的資格。

上台後,主持人當眾動情地講出了阿雅的故事,然後就是偶人的一場舞蹈。偶人模仿得很好,和小主人的舞蹈十分相似,然而在某些地方,偶人動情地增加了許多細節上的動作。說是為了舞台下的觀眾,倒不如說是為了那個飽受苦難的即將在病**觀看這一幕的女孩。觀眾們的掌聲很熱烈,也許一大半都是出於被偶人的故事所感動。但是那也沒有什麽關係了,結局早已寫好。女孩很滿足,觀眾很滿足,其他的選手也很滿足,所有人都很滿足。

“三號,這就是我要講的,這才是一個人的行為方式,懂得做對遠遠不夠,就像你每一個動作都標準也不能讓整場表演完美無瑕。你的嚴苛正是你的絆腳石。

“而那個偶人,現在你也知道,他不是在服從命令了。他是真的把主人阿雅看做了自己的親人,在人性這一點上,他已經合格了。

“話說回來,看看你之前練習《最後一個舞蹈家》的那一幕,你不覺得女孩跟那個舞蹈家有相似之處麽?都曾因為不同的原因產生相同的孤獨,也都曾專注過舞蹈,而他們的結局也都悲中帶喜,絕望中蘊含著希望。

“那麽這一切都是因為什麽呢?為什麽偶人願意為阿雅做那看似不合理的事情,為什麽所有人都感到滿足呢?”

“我不知道。”

“因為這就是愛的作用,愛是人性最不平常最不可測的一麵,也是一切戲劇中永恒的主題。你無法度量愛,因為即使是人類也不能表達清楚,虛無縹緲,卻又重要得獨一無二。如果你能理解這種情感,那麽任何的舞劇都不能把你難倒。”

三號的心裏,有什麽東西微微發生了變化。

“謝謝,可以給我時間想一想麽。”

“好。”

被入侵的感覺停止了,三號的眼中劇院中的場景恢複原樣。

那個人沒有再說話,三號思考了很久。

時光如梭,那個人開始不斷地幫助他研究表演藝術,也不斷地通過虛擬的場景來幫助它理解更多。

……

“三號,你覺得人在受到痛苦並且無法掙脫的時候,最令人觸動的是什麽?”

“是他承受痛苦的抽搐的瀕死的樣子?”

“不,不能這麽說。”

“你的意思是?”

“希望。”三號,當一個人承受折磨的時候,抽搐、掙紮都太過平常,雖然也令人揪心,卻比不上那個人在絕境裏尋找希望的眼睛。如果一個遍體鱗傷的被束縛的人,眼中還閃爍著來自自由,來自快樂的往日的期盼之火,這種反差才是最有感染力的。

人類喜歡反差,那正是優秀故事的來源,人喜歡看絕境中的希望,就如同喜歡黑暗中的光,沙漠中的綠洲,荒野中的路標,汙泥中的蓮,大海中的孤舟,災難中的愛。”

三號沉默了。

那個人仿佛猜出了他的心思:

“三號,這樣,和往常一樣,我再給你講個故事吧。”

……

就這樣,那個人一直在幫助著三號,一直在鼓勵著三號,直到這一天。

三號所缺乏的不僅是信心和演技。二號的名氣早已遙遙領先,一切機會都在二號的手中,世界的眼中,二號就是唯一的主角。有二號的舞台上,三號就無人關心。因此,三號依然無法得知自己到底提升了多少,自己到底能演到何種程度。

而今日,機會就這樣來到他麵前。

一個熟悉的劇本,一個被演繹千遍的人物。

三號決定抓住他。

離開演還有3分鍾。

信息又來了。

“三號,你做好準備了麽。”

“準備好了。”

“記住我對你說的話,不要拘泥於動作是否準確,真正的表演更在乎動作是否流暢。要用人類的情感升華你的表演,要用愛去表演。”

“我會盡力的,謝謝你。對了,我能問一個問題麽?”

“問吧。”

“在你第一次給我講人的故事的時候,那個小女孩的故事還有後續麽?”

2分鍾。

“有的。”那人回答:“偶人陪伴阿雅和她的家人一直到老,阿雅沒有責怪偶人的欺騙,反而更加把他當成獨特的朋友。

“而偶人在之後的歲月裏,經常給阿雅跳她喜歡的舞蹈。‘看到偶人的舞蹈,就像看到了年輕的自己’,也許那個女孩是這樣想的吧。而她們的位置也恰好反了過來,偶人跳舞,阿雅讚許。”

“後來,阿雅去世了,偶人帶著有關舞蹈和自己曾經的小主人的記憶被賣到一個新組建的偶人劇團。舞蹈已經成為這個偶人寄托對主人思念的方式,當他很快學會了他的第一部舞劇並且近乎完美的演繹出來,之後,他就開始越來越有名氣了。而偶人藝術的風潮剛剛鵲起,他就成為這風潮的領先人物。”

“那第一部舞劇……”

“是《最後一個舞蹈家》。三號,這個故事就是二號的故事,那個女孩就是二號的主人。現在,你明白了麽?”

三號心中,有什麽東西又瞬間改變了。他還沒有表現出自己的吃驚,那個人又發過來一條信息。

“希望你能有一個精彩的表演,我在第3排49號座位看著你,加油三號。”

“謝謝。”三號回複。

出場時刻,偶人演員依劇本上的順序入場。全場的觀眾都在尋找二號的影子,結果令他們大失所望。三號無視台下一片噓聲,走到了原本屬於二號的位置。

第一幕,三號要扮演一個高傲的舞蹈家,一個因為自己的天才而疏遠了周圍的人的舞蹈家。對白夾雜著舞蹈,音樂夾雜著故事,高傲的天才昂著頭在世間生活,就連腳步下的旋律都充滿了桀驁。

第二幕,舞蹈家被卷入了一場危險的事件,當他真正陷入窘迫時,才發現自己孤立無援。他遠離了世界,也孤立了自己。這時候,三號放慢了腳步,開始試圖體驗那種感覺。

不同的原因,相同的孤獨,三號想起了那黑屋中女孩的舞蹈。

三號發現,自己不需要再按照運動軌跡行事了,而隻要它想,那種孤獨的舞步就能演繹出來。隻要他體會,那種孤獨的感覺就仿佛觸手可及。

終於,是最難的第三幕。

舞蹈家終於做出了一個選擇,他用生命與罪惡對抗,救下了很多人,而他自己卻落入敵手,隻剩下幾分鍾的人生。

瀕死的舞者,在月夜跳完最後一支舞後離開人世。

燈光在玩著扮演月光的遊戲,人偶在進行著扮演人類的舞劇。

起舞的時刻到來了。

主角得知了自己即將死亡,當惡徒詢問他最後的願望時,他請求給自己最後跳一支舞的自由。

三號麵露哀傷地開始了舞蹈,他的腳步柔和地飄轉在舞台上,輕盈地連他自己都難以置信。高尚的舞蹈家,放下了對死亡的恐懼,沉浸在自己騰飛的夢中。

三號全身的關節都在運動,他的步伐一會兒如同自在的飛禽,一會兒如同矯健的野獸。他真正感覺到了自己長久練習的成果,也明白了二號舞蹈時候的感受。

三號盡力抑製自己頭腦中想要規範自己動作的命令,盡力使自己的動作讓那模糊的、神秘的人性支配,就像那個一直幫助他的人說的那樣,放開自己,統一自己,讓自己不再成為一個機械思維與感性思維分別獨立的人偶,而是一個人,一個在絕望中尋找希望的人,一個即使在死神的鐮刀之下也願意翩翩舞蹈的人。

三號突然發現,他喜歡上了這種感覺。

此時,三號看不見的地方,所有人都沉默了,包括後台,包括台下和網絡上的觀眾。最詫異的就是劇團的主人,他猛吸著香煙,還是想不明白眼前的情景,什麽時候三號的表演如此出色了呢?

長久以來,他一直都把二號當成唯一的主角,以至於當二號缺席時,他不知所措。也許是二號的光芒太過耀眼,他忽略了還有一個默默進步的偶人,在鑽研人類的藝術。

觀看表演的觀眾們也驚呆了,他們沒想到偶人劇團還有隱藏的實力,而三號的表演竟然如此精彩,三號的假眼中,看上去仿佛帶上了真的感情。而那台上舞動的,真的就像一個在絕望中放棄絕望的舞者,就像一個用生命在感受舞蹈的人類舞者。

接下來,月光更加黯淡,舞蹈已至尾聲。死亡之神在催促,催促卑微的靈魂放下對人間的流連,就像所有他曾帶走的人一樣,死神的命令不容置疑。

舞蹈家終於無法站立,倒在了地上。

到了說出遺言的時候了。

三號抬起身,仰起頭,臉上露出痛苦哀傷的表情。

在他的心中,此時滿懷感激。也許是他終於成為一個夢寐以求的主角,在舞台中央完成一場以自己為主角的表演,也許是其他的什麽。但就像曾經代替主人在舞台上舞蹈的二號一樣,表麵的往往毫無意義。重要的是,他發現自己開始明白了表演的含義,明白了那個人一直想告訴它的人性的含義。

音樂停下了,世界安靜了一秒鍾。

三號誦出了獨白,思索著主角瀕死的感覺,思索著主角對世界的眷戀。此刻,三號與舞蹈家的體驗重合了起來。演出接近尾聲,舞蹈家的生命接近終結,在不同的情景下,他們都發現了自己對世界的愛與感激。三號不得不感謝這些,他感謝自己的主人和創造者,感謝觀眾和舞台,感謝無故缺席的二號,更感謝那個一直以來幫助他的人。

三號的情感模塊中迸發了大量的信號,衝擊三號的主腦。

而他口中的台詞,也充滿了他夢寐以求的人的情感。

燈光漸漸熄滅,生命的舞者完成了最後一支生命之舞,向世界表達了他最後的愛意,然後含笑離世。

全劇終。

萬籟俱寂,一秒,兩秒,然後掌聲雷動,久久沒有停息。

偶人們排成一排謝幕,向觀眾們致意。這是一場成功的演出,屬於三號的成功。

三號作為舞台的主角站在中央,他向台下觀望,想要尋找那個一直幫助他的人。

三號差點死機。

3排49號,二號坐在那裏,輕輕地鼓掌,讚許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