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鵬

大鵬是個狂熱的信息收集愛好者。

彼時我剛剛加入大鵬和瘸子的房間,大鵬和我談起剛剛離開康複中心回到社會的兩個室友,從年齡、愛好、學校、職業,到性格、祖籍、住址、單位乃至情感經曆都了解得事無巨細,就好像每座小區的門衛大爺,擁有著堪比CIA的偵查能力,以及全小區所有人的詳細數據庫。

因而,當大鵬發現新來的兩位室友一個嗜睡一個失憶時,他的表情相當沮喪。

瘸子說,他當飛行員實在是屈才了,情報間諜私人偵探哪個都適合他。大鵬說他也是做完手術之後才變成這樣的,以前脾氣暴躁得很。

“那你還算因禍得福了?”瘸子笑他。大鵬就不理他。

大鵬無聊了幾天,很快找到了排解寂寞的辦法。大鵬開始像模像樣地幫我研究我的過去,給我催眠,給我提供心理暗示,每天喋喋不休地問我各種問題,無所不用其極。他甚至掰著我的手找繭的痕跡,得出的結論是我平時不太寫字,倒是左手拇指上有個繭,像是打遊戲推搖杆推出來的。

大鵬順帶指出,我的生命線特別短。

“你肯定是個人生很失敗的家夥。”大鵬看著我的手說。

我心一驚,他看起來又要向我推廣那些唯心主義的玄學手相規律了。

“啥,為什麽?”我問他。

要是他回答我事業線太短,我也不會奇怪。

“很容易看出來嘛——這兒是最低標準的房間,如果你交的錢夠多的話,就算沒通過測試也會有個更體麵的雙人間。中國人最講究後事啦祭祖啦這一套了,死也要死得體麵一點……”

我盯著大鵬,啼笑皆非——他倒是大大咧咧地給自己判了個死刑。

不過,的確,大鵬和瘸子積蓄都少得可憐。另一位不願醒來的室友大概也是。

大鵬的人生算是低開高走,可惜剛走到三十出頭點就陡然滑落。大鵬人生的前十八年碌碌無為,義務教育對他而言是痛苦的煎熬,在十二年的學習生涯中大鵬學到的唯一技能是打架。然後大鵬迎來了人生的第一次轉機。

在滿大街的近視患者中,大鵬以2.5的優秀視力脫穎而出,而在一次次實戰中錘煉出的結實身板又幫助他通過了之後的身體測試。就這樣,大鵬誤打誤撞地進入了飛行學校,在模擬艙裏,大鵬找到了長久以來未曾得到過的成就感,欣然放棄了過去的不良愛好,也很快走上了真正的飛行崗位。

然而好景不長。航天器的全自動化駕駛開始推廣。大鵬進入飛行學校的時候,航天器起降早已實現全自動。來自新世界的科技推動了現實世界的進步,那些以三重乃至四重備份來保障安全的巨大器械已經完全不需要駕駛員。飛行員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給乘客提供安全感,而當人們能夠接受自動駕駛的概念時,也就是飛機駕駛員這個職位被淘汰的時候。

按瘸子的評價,大鵬就像工業革命時候的手工業者一樣。在機械麵前,人工一點優勢都沒有。手紡紗線再快快不過蒸汽機械,割麥人再勤勞也比不過聯合收割機,天下大勢浩浩湯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大鵬,三十四歲,當年五月,最後一批飛行駕駛員退役,調至機場前台,兩個月後,由於多次“令人無法容忍”的工作失誤被裁退、失業。

大鵬的職業就此消失在曆史長河中,同時被奪走的還有他的理想和驕傲。毫不意外地,他的女友離他而去,而大鵬的母親開始喋喋不休起成家的事情。

“你那點老觀念早就過時了!”大鵬總這麽說。可他何嚐不想要擁有自己的家庭呢?但他也隻敢想想,他沒有工作,女孩看不起他,他也配不上人家,事實就是這麽簡單。

大鵬失去了收入,卻仍舊過著過去一樣聲色犬馬的生活,大手大腳地花錢。大鵬的母親本就上了年紀,一氣之下生了場大病更是身體大不如前,於是她遞交申請進入虛擬了世界。

緊接著大鵬也遞交了申請。

他的積蓄快要用完了,再這麽下去,他就養不活自己了。

大鵬做手術之前,他的母親完成了手術,評分99.07%,她應當會躺在康複中心的機械自動護理病房裏,永遠不會醒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康複中心也算是個人道主義的機構,當然,對於植物人狀態的意識上傳者,這份人道主義隻會維持三年。

我問大鵬,你母親變成那樣了,你有沒有猶豫過。大鵬點點頭。接著他又頓了頓,說,“還是沒有吧,現實生活那麽糟糕,我也過不下去了”。

“所以你會選擇把意識上傳到新世界?”我說。

“對。”他回答。

“僅僅是為了逃避而已!”他又說。

有時候我也在想,我所有那些失去的記憶到底是什麽。

是什麽樣的過去才會使得我的評分跌到九十九之下?我開始擔心那些記憶,也許它們就像潘多拉的盒子一樣,不要去打開最好。

不過,我還是沒有拒絕大鵬的好意。一方麵,他很熱心,另一方麵,他似乎也沒能給我找回多少記憶。

他講了很多故事,又問了我很多問題,可是,看起來,大鵬的所有行動對我的幫助還不如飯卡上那個名字來得大。

徐欽。

我至少知道,我叫徐欽。

我翻過飯卡,盯著自己的臉,標準證件照,普通三十歲男性,表情——一個平靜、安寧,甚至有些溫柔的微笑。

仍舊毫無頭緒。

然後我在飯卡塑料封套的反光裏看見了大鵬的圓腦袋。

“記憶總不會平白無故地消失的,受了刺激是有可能失憶,但記憶還在。”大鵬信誓旦旦地說,“從潛意識裏把它喚醒,就行了。”

“大哥,我們是因為意識上傳才出了問題的好嗎?有些數據丟掉了就是真的丟掉了,物理抹除。”我苦笑著跟大鵬說。

“那也不可能壞成你這樣。來,跟我一起想象一棵銀杏樹……它的枝幹伸展開來,你擁抱著那棵銀杏……”

“誰跟你一起啊!”

“我是認真的,八六三。”大鵬一臉誠懇,“你看,你對現實世界的常識都沒有丟。你記得康複中心是什麽,評估測試是什麽,清楚得不得了,說明你的記憶都還在……”

大鵬的話像一道閃電劃過我的腦海。

康複中心,對,康複中心。關於康複中心,一個正常人不應該知道得那麽多,正常人根本不會去關注意識上傳後遺症的評分體係如何劃分……還有意識上傳。關於意識上傳……我知道的內容似乎比大鵬和瘸子多得多……

記憶中有一個聲音轟然炸響——

跑出去!

即使……付出不可挽回的代價……也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