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轉眼半年時間過去了,皚皚白雪代替了夏天的林木蔥蘢。X星人在地球牢牢紮下了根,他們接管和控製了原來的電力係統、交通係統、郵電係統,當然也包括最重要的食物生產係統。不過他們對食物生產係統作了改造,那些現代化的食品加工廠不再生產火腿、牛肉罐頭、三明治、餅幹、可樂等,而是純一色地生產能量合劑。地球太富饒了,生產的能量合劑足夠300億X星人食用,所以自從他們在地球安家之後,工蜂族便以幾何級數爆炸般地增殖。

不過,一種頹廢、無所事事的風氣迅速蔓延開來。在長途奔襲地球之前,X星人曾作了最壞的打算(想想光盤上所顯示的地球上的發射井、太空激光武器、電磁炮和殺手衛星吧),他們曾打算把戰爭進行10年,打算死去十分之九的戰士。但他們沒想到地球人會如此不堪一擊。現在—他們幹什麽?敵人已全部消失了,自動化生產線源源不斷地送出能量合劑,而他們一天隻能喝一瓶,如此而已。他們還能幹什麽?那具強健的機器外殼還有什麽用?

不過,X星人很快找到了寄托—酒。原來世界上還有這麽美妙的東西,可以讓人忘掉一切煩惱,沉浸在虛幻的神奇的幻境中。酗酒之風在X星人中迅速傳開,茅台、五糧液、二鍋頭、法國威士忌、雪利酒、青島啤酒……街上到處是步履不穩的行人,地上橫躺著拎著酒瓶的醉漢。

還有些X星人則是尋找另一種寄托。他們大多是貴族子弟,是波波尼亞的朋友和夥伴。他們看到波波尼亞形體上的變化,更看到吉吉杜芝和白文姬的魅力—天哪,原來女人還能有如此的魅力!於是他們也逐漸加入白文姬的學生隊伍。他們大都舍不得完全丟棄鋼鐵外殼,不過他們很識趣地把外殼留在白文姬的門外,穿著地球人的服裝走進教室。白文姬對此佯裝不知。

緊張的教學對白文姬也是一種麻醉,可以讓她少去想失去的親人。有時她會陷於深深的懷疑和自責,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是不是對地球人的背叛。她所盡力教化的是些什麽人?個個是雙手沾滿地球人鮮血的劊子手啊,不過她必須克服這種懷疑和自責,她相信自己幹的是唯一正確的事,她要使這些殺人狂脫胎換骨,延續地球文明。

但她無法排除心中的孤寂。她常常想起一位與自己同名的古人蔡文姬,她在戰亂中陷身於匈奴人中,有家難回,食膻聞腥。蔡文姬是著名文學家蔡邕的女兒,本人也具有極高的文學修養,這和匈奴社會的野蠻構成強烈的反差。在痛苦中麻木不算痛苦,在痛苦中能自省才算是真正的痛苦啊。蔡文姬把有家難回的悲憤凝於她的名作《胡笳十八拍》中,昭示於後人。

白文姬想,比起蔡文姬來,她要更為不幸。蔡文姬身邊還是人類,而她周圍的X星人很難稱作同類。在對他們授課時,她總是不能排除心中的仇恨,有時,她會把一片殺氣帶到樂曲中。她在這種極度矛盾的心境中煎熬著。

春天來了。這天白文姬停止授課,讓學生們離開,她帶著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去郊外春遊。田野裏生機盎然,楊柳枝頭是新生的嫩葉,桃花夭夭,梨花賽雪,無人耕種的田野裏仍然鋪著綠色的麥苗,麥苗是去年散落在地的麥粒長出來的,顯得雜亂無章。燕子也已歸來,在沒有主人的空宅裏銜泥做窩。路過一片鬆林時,白文姬忽然急喊刹車,她跳下去在鬆枝間搜索著,很久才悵然回到車上。剛才她似乎看見一隻鬆鼠在樹間探頭,但下車後沒找到,也許它是被行人驚跑了。如果她沒看錯,那它就是次聲波襲擊後唯一存活的哺乳動物。

看來,大自然在這次浩劫後開始恢複元氣了。

山路上行車不多,偶爾會看見一輛車停在路邊,一個醉醺醺的機器人臥在汽車旁。白文姬還見過一輛汽車中有一對不穿外殼的男女,他們是她的學生,也是來春遊的—現在白文姬的一舉一動都是他們模仿的對象。不過他們沒來打擾老師,遠遠地開到另一條岔路上。

後來三人發現,有一輛汽車始終跟在他們後邊,波波尼亞放慢速度,等那輛車追上來。駕車人是中書令葛葛玉成,穿著機器外殼,目光冰冷地盯著這邊。這時中書令也放慢車速,與他們保持著一定距離,不過他似乎並不在意波波尼亞已經發現他的跟蹤。

白文姬疑惑地看看波波尼亞,波波尼亞不在乎地說:“是葛葛玉成,他一直反對我和吉吉杜芝跟您學習。”

“他今天來幹什麽?”

“不管它,他隻是一個工蜂族,敢找麻煩我就……”

他想起白文姬不喜歡聽粗野的話,把後三個字咽到肚裏。

他們來到山中一塊平地,綠草如茵,開滿不知名的小黃花和小紫花,蝴蝶和野蜂在花叢間穿行。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把車上的食物、桌布搬了下來。看著他們的背影,白文姬不禁感歎道,少年是幸福的,他們有一具不受陳規束縛的自由之身。僅僅不到一年的時間,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從形體上已完全擺脫機器人的僵硬,他們衣著光鮮,動作瀟灑輕盈。尤其是吉吉杜芝,長發柔滑光亮,胸脯也變得豐滿,很難把她同一年前那個野性十足的女機器人聯想在一起。

中書令葛葛玉成也把汽車停在旁邊,下了車,叉開雙腿坐在草地上,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沒有理睬他,又從車上搬下來簡便炊具。雖然今天是野餐,但白文姬準備得十分豐盛,各種佐料、配菜滿滿擺了一地。她對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說:

“你們去玩吧,我來準備午飯。”

兩個孩子跑走了,白文姬點燃爐灶,開始炒菜。她幹得十分專心,一點也沒注意幾米之外那個叉著雙腿的家夥。她在綠茵上鋪好桌布,把一盤一盤炒好的菜擺放上去,菜香向四周彌漫,然後她喊孩子們回來吃飯。

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急不可待地伸手去抓菜,“真香!”白文姬製止了他們,讓吉吉杜芝去請中書令入席。吉吉杜芝去了,但葛葛玉成冷漠地搖搖頭,從懷中取出一瓶能量合劑一飲而盡,然後仍目光冰冷地盯著這邊。吉吉杜芝走回來,惱怒地說:

“不要理他,那是個老頑固,決不會改變食譜的。”

白文姬遞過去刀叉,自己則使用筷子。兩個孩子大吃大嚼,說:“真香!這些菜都叫什麽名字?”白文姬介紹說:“這一盤是糖醋鯉魚,這一盤是手抓羊肉—可惜用的羊肉是罐頭肉,如果用鮮肉才好吃呢,隻是地球上的羊都在那次襲擊中喪生了……這一盤是金錢發菜,這一碗是龍井竹蓀湯,都是山珍野味。這些菜肴與你們的能量合劑相比怎麽樣?你們還會喝能量合劑嗎?”

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笑著搖頭—這是真正的笑容,不是鋼鐵組元拚成的怪笑—說他們永遠不會再喝那令人作嘔的能量合劑了。

“那麽,機器外殼呢,你們還會再穿嗎?”

兩人心虛地互相看看,沒有回答。白文姬一月前曾發現兩人偷偷穿上機器外殼,當強大的力量又回到身上時,兩人都狂喜地叫喊著,用力踢著牆壁,拗斷鐵椅,發泄著力量的快感。白文姬沒有製止他們,歎息了一聲離開了。她相信兩人一定聽到了她的歎息。半個鍾頭後,脫了外殼的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又回到教室,閉口不提剛才的事,白文姬也佯裝不知。

在那之後,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沒有再穿過機器外殼,他們畢竟年輕,很快就拋棄了X星人的野蠻和殘忍。白文姬在開始教化他們時,隻是一種無奈的選擇,也帶著從“內部瓦解敵人”的陰謀,但現在她開始真正喜歡這兩個孩子了。

野宴十分豐盛,盡管兩人狼吞虎咽,餐桌上還剩下不少食物。波波尼亞忽然端起一盤牛排向葛葛玉成走去,白文姬聽見他死纏爛打地非要葛葛玉成嚐一口,但中書令態度威嚴地一再拒絕。最後,波波尼亞無奈地回來,低聲罵道:

“我如果穿著機器外殼,非把這根牛排捅到他喉嚨裏,這個老東西!”吉吉杜芝怕白文姬生氣—她知道白文姬一直討厭提機器外殼這幾個字—擔心地看看老師。白文姬沒有生氣,扭頭看看陰鬱惱怒的中書令,笑了起來。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也開心地笑了。

葛葛玉成知道笑聲是衝著自己來的,憤怒異常。X星人,尤其是奇奇部落的戰士是不允許這樣放肆的,他們隻能規行矩步,目不斜視。他們應該喝先人造出的能量合劑,而不應該吃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葛葛玉成是工蜂族,按說是沒有可能位居高官的,但帝皇奇奇諾瓦賞識他的才幹,把他從卑微的工蜂族中破格提拔,才有了他的今天。所以他對奇奇帝皇感恩戴德,忠貞不貳。

他比任何人都更敏銳地看到白文姬的危險。不錯,她隻是小王子的一個女奴,是地球人唯一的幸存者,她即使有再大的力量,再深的心機,也無法讓地球人和地球社會死而複生!帝皇奇奇諾瓦就是這樣看的,當葛葛玉成向他進言,要約束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的行為時,帝皇付之一笑,把這看成是小孩子的胡鬧。

不,不能再讓這個巫婆留在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身邊了,她已經在悄悄改變X星年輕人(首先是貴族青年),也許某一天,她會把所有X星戰士都變成隻會穿衣打扮、吃喝玩耍的廢物。

葛葛玉成站起來,怒視著那個美貌的地球女人,上車走了。

第二天,白文姬正在健身房裏領孩子們訓練,侍衛長剛剛裏斯忽然來了。他站在大廳入口處,一言不發,盯著這群赤身露體的青年。慢慢地,青年們發現他,也看見他的怒容,便一個個悄悄溜走了。隻有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留下來,跟著白文姬把這節課做完。

三人用毛巾擦拭著汗水,向剛剛裏斯走去。剛剛裏斯惱怒地轉過臉,不願意看他們半裸的身體。他們(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竟然不穿外殼,穿著這麽短的衣服,**出肌肉豐滿的四肢,女人露出豐滿的半個胸部,在他們身上還能看到X星人的樣子嗎?難怪葛葛玉成那個老東西要向帝皇進言。剛剛裏斯是帝皇的家臣,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是在他眼皮下長大的,他不忍心兩人被盛怒的帝皇處罰,於是偷偷跑來送信。

但是很奇怪,盡管他認為白文姬的穿戴打扮是邪惡的,仍忍不住想看。她的身軀凹凸有度,拚成美妙的曲線。她的動作瀟灑輕盈嫵媚,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讓男人動心,而且這種動心不光是肉欲方麵的,它含有更深層次的內容。剛剛裏斯是個純粹的武士,沒有什麽深刻的見地,但他分明感到對白文姬的敬畏,雖然心中有怒氣,但是禮節上仍不敢怠慢。

波波尼亞說:“剛剛裏斯,你來幹什麽,也想參加我們的訓練嗎?”

剛剛裏斯瞪他一眼,慍怒地說:“葛葛玉成已經把你們告下了,帝皇勃然大怒,估計很快就會召你們進見,你知道帝皇的脾氣,怒氣上來時他是不會念及父子情分的,你們要趕緊想辦法。”

波波尼亞眼中頓時閃出殺氣:“這隻老工蜂!我現在就去穿上外殼,趕去宰了他。”

白文姬生氣地喊:“波波尼亞!”

“老師,沒關係的,他是工蜂族,王子殺死工蜂族是不會受處罰的。”

白文姬痛心地說:“你忘了我的話?你還想穿上外殼?在我心目中沒有什麽工蜂族,殺人都是罪惡!”

波波尼亞怒氣未消,但順從地停住了。剛剛裏斯再次交代:“快想辦法!”他不能在這兒多停,匆匆離去,吉吉杜芝走近白文姬,低聲說:

“老師,讓我們穿上外殼,萬一……我們能保護您。”

波波尼亞說:“對,穿上外殼,我和吉吉杜芝保護您!”

四隻眼睛望著白文姬,等她的吩咐,白文姬沉思片刻,嘴角綻出微笑:

“不,不必,不要穿外殼,相反,要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打扮好,用最好的風度去見你們的帝皇!”

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很擔心,他們知道帝皇奇奇諾瓦暴戾的性格,也許這次的公開頂撞會讓三人都送命。但既然白文姬老師已經決定,他們自然要聽從,X星人是從不珍惜生命的。

三人梳洗打扮,換好衣服,帝皇派來的侍衛也到了。侍衛宣讀了詔令,又悄悄對波波尼亞說,帝後讓轉告他們,這次見帝皇一定要穿上外殼。波波尼亞威嚴地說:“知道了,你先回去複命,我們馬上就到。”

侍衛走後,白文姬請波波尼亞稍待一會兒,她走進自己的臥室,在一張全家合影前點上一束藏香。青煙嫋嫋上升,屋內彌漫著濃烈的異香。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跟進來,不解地盯著那束香,白文姬低聲解釋:

“這是地球人悼念死者的禮節。我的家人去世快一周年了,我不知道周年來臨時我還能否回來,所以把紀念提前。”

她說得很平靜,她的悲傷已經被消磨,沒有尖銳的刺痛。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互相看看,赫然垂下目光。一年前,X星人突襲得手後,他們像所有X星人一樣興高采烈,那時他們從沒想到,60億地球人的死亡是很痛苦的事。現在他們感到內疚,但兩人拙於世故,不知道該如何安慰白文姬,隻有尷尬地沉默著。

白文姬看到他們的樣子,心中湧起一股暖流。看來她的決定沒有錯,至少在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身上,已顯示出人性複蘇的跡象。她拋掉悲傷,對兩個孩子說:

“走吧。”

帝皇奇奇諾瓦跟前仍是禦前會議的老班子。帝後擔心地看著盛怒中的丈夫,不知道那隻老工蜂進了什麽讒言,但顯然丈夫十分震怒。說實在話,她對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也很不滿,來到地球近一年來,他們完全被那個地球女人迷住了。他們公然脫掉外殼,穿著奇形怪狀的地球佬的衣服;他們不再服用能量合劑,吃那些名堂繁多的地球佬的飯菜;他們甚至不常回到母親身邊,卻一天天泡在地球女人那裏。但盡管不滿,波波尼亞畢竟是她的兒子,剛才她暗地囑咐侍衛傳了話,現在她擔心地等待著。

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來了,帝後果果利加驚慌地發現,他們不僅沒穿外殼,反倒穿著更為光鮮的地球佬的衣服。波波尼亞穿著淺色長褲,緊袖繡花襯衣,吉吉杜芝穿著背帶式短裙,皮涼鞋,兩人手拉手含笑著走進來。果果利加無法形容他們的步態,但她不得不承認,這種步態很輕巧,很好看,與X星人那僵硬的機器人步伐完全不同。

這麽多天來,她第一次仔細觀察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發現兩人的體格變化了,頭發蓬鬆光潔,胸部和胳膊變得豐滿。甚至連他們的目光也變了,變得自信聰敏,沒有了X星人的愚魯和殘暴。

在他們之後是那個地球女人,她穿著一件潔白的露背晚禮服,衣裙曳地,麵含微笑,走起路來就像在水麵上漂浮。她的乳胸十分豐滿,把衣服頂得脹鼓鼓的。縱然以一個女人的眼光,她也看出了白文姬絕頂的漂亮。白文姬緊緊吸引著帝皇、掌璽令、侍衛長的眼光—甚至中書令也逃不脫她的吸引,不過他用仇恨把這種吸引力抵消了。

奇奇諾瓦陰沉沉地盯著白文姬,白文姬則坦然地迎住他的目光,屋內氣氛緊張。很久,奇奇諾瓦才冷冰冰地問:

“是你教唆王子和吉吉杜芝不穿機器外殼?”

白文姬平靜地說:“對,他們有這麽漂亮的體形,為什麽要禁錮在機器外殼中呢,畢竟,你們在X星的祖先,即第一批地球的移居者—並沒有穿外殼。”

“你一直在教他們學一些烏七八糟的地球佬的東西?”

“我在教他們學很多東西,至於是不是烏七八糟,你們可以讓王子和吉吉杜芝演奏樂器、唱歌、做健美操,然後再給出評價。”

奇奇諾瓦沉默了很久,突然問:“你想讓他們變成徹頭徹尾的地球佬—以此來實現你的複仇?”

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的心猛地懸起來:這話說得夠重了,它足以構成殺人的理由。但白文姬並沒顯出驚恐,她悲涼地說:

“一年前,我的親人和60億地球人在一夕之間死於非命。為此,我曾殺死10名X星人為他們報仇,如果可能,我會殺死所有的X星人。但後來我的想法變了,我想,讓X星人脫離野蠻,繼承地球文明,這才是我最該做的事,畢竟你們也是地球人的後代啊。”

波波尼亞不知道這些話會不會惹惱父王,他緊張地觀察著。帝皇冷著臉沉默了很久,忽然換了話題:

“你還教唆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食用烏七八糟的地球食品?”

白文姬微微笑了,知道勝利已經在望:“對,那是些非常美味、非常豐富多彩的食品。我相信隻要你們嚐一嚐,就會厭棄那刻板的能量合劑。地球上一位古人說過,‘夫人情不能止者,聖人弗禁’。你們為什麽要禁止人們口腹的享受和精神上的享受呢。”她繼續挑戰地說:“請帝皇允許我為大家做一頓飯菜,大家吃完後再做結論吧。”

滿屋的X星人為她的話感到吃驚,他們想帝皇馬上就要勃然大怒了。但帝皇隻是沉默著,很久才說:“好,你去做吧!”

滿座皆驚,白文姬則欣慰地笑了,知道自己的策略已經勝利。她並不是沒一點把握地冒險,在此之前,她已經知道波波尼亞曾讓父王吃過地球的食品,而這位帝皇並沒表示反對;還有,在帝皇與她在牢房的第一次見麵中,白文姬從他的目光裏看出了對美的愛慕。所以她知道奇奇諾瓦並不是一個頑固透頂的家夥,從某種程度上說還是比較開明的。

帝皇派侍衛去白文姬家裏取來各種食品原料和作料,白文姬換下禮服,開始到廚房裏掌廚。在準備飯菜時她交代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為大家演奏樂器,兩個孩子都相當聰明,僅僅學習一年時間,樂器演奏已遊刃有餘。白文姬在廚房裏忙碌時,能聽到波波尼亞的笛子獨奏—《鷓鴣飛》;吉吉杜芝的小提琴獨奏—《梁祝》。他們的演奏還不流暢,時有凝滯之處,但足以讓人享受到音樂的美感。

她很快炒了十幾盤菜,由於原料全部取自罐頭,菜肴的色香味難免打點折扣,但總的說來還算一應俱全,有拔絲山藥、魚香肉絲、蟹羹、枸杞竹筍、鬆仁玉米、回鍋蹄髈、蔥爆三樣、扣三鮮等。侍衛臨時找來一個大飯桌,把菜擺上去。白文姬從廚房出來時,見廳堂裏緊張的氣氛已消除,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依偎在帝後的鋼鐵身軀旁,正講解著各種樂器的名稱,而帝皇、帝後乃至掌璽令、侍衛長都很感興趣地聽著,隻有中書令十分惱怒—那個鋼鐵麵孔上的怒容看起來真滑稽!但他卻無可奈何。

白文姬為波波尼亞和吉吉杜芝發了筷子,為其他人發了刀叉,微笑著請大家進餐。大家都盯著帝皇,帝皇終於用叉子叉起一片竹筍,放在嘴裏慢慢咀嚼,麵孔上沒有什麽表情。帝後、掌璽令和侍衛長也都拿起了刀叉,隻有中書令臉色陰沉地幹坐著。

吃了一會兒,波波尼亞調皮地問父王:

“父王,白老師炒的菜好吃嗎?”

帝皇哼了一聲,沒有回答,他把注意力引向中書令:“葛葛玉成,你也吃!”

中書令倔強地說:“我決不吃地球佬的食物!”

帝皇的臉色慢慢變了:“你敢違抗我的命令?”

“我寧可違抗你的命令,不願壞了祖先的規矩!”

周圍的人為他捏了一把汗,帝皇怪異地笑笑,說:“好,我成全你。來人!”

兩個鋼鐵侍衛應聲趕到,把中書令夾在中間。眼看飯局就要變成殺人場,白文姬皺著眉頭向帝皇轉過臉,盡管討厭中書令,她也不想中書令為此丟掉腦袋。但帝皇已經下令了,不過這個命令是那麽匪夷所思:

“來人,撬開他的嘴巴,把飯菜往裏麵塞!”

兩個侍衛興高采烈地執行命令。中書令和他們同屬於工蜂族,但他們素來對這個鼻孔朝天的老家夥沒有好感。他們起勁地撬開他的嘴巴,抓起菜肴往裏硬塞,很快就把中書令弄得狼狽不堪。

中書令大聲喊:“別塞了,我吃!我吃!”侍衛住手了,中書令氣憤填膺地喊道:“我吃!壞了祖宗規矩,罪不在我!”

他惱怒地閉上眼睛,把菜肴胡亂往嘴裏填。奇奇諾瓦哈哈大笑,周圍的人也都笑了。

飯畢,帝皇命令侍衛隨中書令回家,要監督他食用地球佬的食物至少三天,不吃就照這樣處理。然後,他像是隨意地宣布了一條詔令:

“從今天起,不再限製X星人食用地球食物,也不再明令禁止X星人脫去外殼,畢竟戰爭已結束了。”

白文姬望著帝皇,感觸萬千。她知道這道命令的意義,X星人幸而有了這麽一位開明的君主,今後一定會慢慢脫離野蠻,接受豐富多彩的地球文明。她確信,X星人會在地球牢牢地紮下根,對此,她不知是應該高興還是悲傷。

又是一年過去了。奇奇諾瓦所捅開的小小蟻穴已經變成滔滔洪流。幾乎所有年輕的X星人都脫去了鋼鐵外殼,穿著地球人的時裝,吃著地球人的食物,唱著地球人的歌曲,學習著地球人的社交禮節。在所有方麵,他們都如饑似渴地向地球人學習。白文姬知道這並不是她的一己之力造成的,而是因為地球文化的力量。與X星人的半野蠻文化相比,地球文化博大精深,它的**力是無法抵擋的。

當然,白文姬本人也大大加速了這個過程。

X星人都是直接從地球信息庫中去學習。當然,在書籍、音像資料不足以說明的地方,他們也常常請教白文姬。白文姬總會戲謔地說“自己成了八十萬禁軍總教頭”。一般來說,X星人的問題還沒難住過她,因為這些問題大多是常識性的東西。

白文姬太忙了,以至於忘掉悲傷,親人死亡的第二個紀念日在平靜的氣氛中度過。

這一天,侍衛長剛剛裏斯突然造訪。他穿著鋼鐵外殼,這說明他在輪值,因為平時他也把外殼脫去了。他的身材很魁梧,脫下外殼幾乎沒使他身高降低,他非常年輕,是一個英俊的方臉大漢。自那次禦前會議之後,他對白文姬十分敬畏,也許僅次於對帝皇的敬畏。他常來找白文姬請教一些問題,這個勇猛彪悍的漢子在白文姬麵前竟然十分靦腆,常常紅著臉,垂著目光,說話顯得有點慌亂。

白文姬清楚剛剛裏斯對自己的情意,她很珍惜這一點。

但剛剛裏斯今天表情緊張,急迫地說:“白老師,帝皇正在開禦前會議,他要廢掉帝後!”

“廢掉帝後?”白文姬吃驚地說,“為什麽?”

剛剛裏斯沒有答話,直視著白文姬。白文姬知道了,不由得苦笑。這一年來,帝皇常常召她去,或者輕車簡從地來到她的住室長談,貪婪地詢問地球的各種知識。他也脫去機器外殼,個子矮小,又黑又瘦,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充滿自信。他的思維十分明晰,雖然他和白文姬總是站在不同的角度上去思考,但對一般問題常常有著相同結論。幾次長談後,兩人已建立起很深的默契。

也許這種默契裏包含了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意,白文姬能看出這一點,卻從來沒深想過。她在努力幫助X星人擺脫野蠻,繼承地球文明。她相信自己這樣做是正確的,但是,畢竟他們是些雙手沾滿鮮血的野蠻人,怎麽可能同一個野蠻人談婚論嫁呢?

她沒想到事態會發展到這一步。這是典型的奇奇諾瓦的處事方式,他從沒向白文姬表白過愛意,但他要廢掉帝後,然後捧著帝後的桂冠來向她求婚!白文姬苦笑著,簡短地說道:

“快帶我去禦前會議,快一點!”

今天禦前會議的人數擴大了,有幾個人白文姬並不熟悉。屋內氣氛緊張得快要爆炸,白文姬進去時,掌璽令正在侃侃而談。侍衛長悄悄告訴白文姬,他屬於帝後的果果部族。

“我們以果果部族之名,再次請求帝皇收回成命。帝後並無失德之處,突然把她廢掉,恐怕人心不服。”

奇奇諾瓦冷冷地說:“我意已決,不要多說了!”

掌璽令平時十分老成,但今天像是換了一個人,他冷笑著說:“帝皇廢後,是為了那個地球……女人嗎?”他原想說“母狗”,但平時他其實對白文姬也是十分敬重的,便臨時換了詞。

帝皇根本不理不睬,帝後也在座,她的目光中蘊含著憤怒和屈辱。不過她看白文姬時,目光中並沒有多少敵意,因為她知道這不會是地球女人的主意。

掌璽令雙目噴火,聲色俱厲地喊道:“帝皇!您是想逼果果部族的戰士穿上鋼鐵外殼嗎?”

帝皇勃然大怒,惡狠地說:“你想威脅我嗎?來人!”兩名穿著機器外殼的侍衛迅速上前,架住掌璽令的雙臂,“把他架出去宰了,我要叫你沒有機會穿上鐵殼!”

掌璽令憤怒地喊:“果果部族的血是不會白流的!”

帝皇惡毒地笑了,簡短地吩咐:“停下!就在這兒掐死他,不要讓他流血。”

侍衛毫不猶豫地掐住他的脖子,很快,他的麵龐變得青紫。帝後噌地站了起來,另兩名侍衛迅速撲過去,阻擋住她。

千鈞一發之際,白文姬高聲喊道:“住手!”

幾名侍衛都住手了,扭頭看看帝皇並沒有做什麽表示,便乖巧地退下去。白文姬把快要昏厥的掌璽令扶到椅子上,悲憤地說:

“你們已經殺死60億地球人,還不滿足嗎?還要自相殘殺嗎?”

這句話說得很重,把大家震住了,包括奇奇諾瓦。他暗自後悔,今天處事過於魯莽了。白文姬又走到帝後那兒,扶她坐下麵帶微笑說:

“帝後,我早就想找您商量一件事。波波尼亞在我那兒已經學了兩年,十分聰明可愛,我想收他為義子,您答應嗎?”

帝後從怒火中清醒過來,明白了白文姬這些話的含意,默默點頭。白文姬回頭走向帝皇:

“那您就是我的義兄了。義兄,我替波波尼亞求個情,不要廢掉他的母後,不要殺害他的舅舅掌璽令,行嗎?”

奇奇諾瓦暗暗感激白文姬為他挽回大局,他也知道“封白文姬為帝後”的打算是不可能實現了。從白文姬的所作所為看,她絕不會同意。於是,他果斷地點點頭。

白文姬笑容燦爛:“很高興一場誤會消除了,喂,掌璽令,還有你的事情呢。波波尼亞已經18歲了,是否該為他選妃了?我看吉吉杜芝就很合適。你說呢,要不要在這次禦前會上討論一下?你們開會吧,我該退場了。”

帝皇過來拉住她,心懷感激,但沒有形之於色,“我宣布,從今天起,白老師成為禦前會議的固定成員。你坐下吧。”

白文姬沒有推辭,微笑入座。周圍的人都以尊敬的目光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