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以愛的名譽

王晉康

第一章

14797,14798,14799……

白文姬在黑暗中默默地數著,攀著安全梯,一級一級地向上爬。中微子觀察站距地麵9700米,安全梯的梯級間隔為0.4米,大致算來,她要攀登24250級才能到達地麵。所以,她強迫自己牢牢記住每次的計數,用來估計自己距地麵還有多遠。在一次又一次令人厭煩的重複中,尤其是在極度疲勞中,保證數數不出差錯,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14800,14801……

安全梯很簡陋,用一根根U型鋼筋直接插入岩層。也許某一級插接不牢的梯級會使她從幾千米的高處墜落,結束這場艱難的搏鬥。不過,直到目前她所攀過的梯級都十分堅固。記得雷教授說建造地下中微子觀察站時,還曾為設不設安全梯爭論過,因為有人認為“從9700米的地下通過安全梯逃生”的概率小而又小。不過最後安全梯還是保留了下來,今天它成了白文姬的逃生之路。

14802,14803……

眼前的黑暗是徹底的,絕對的,看不見任何東西,即使拿手指在眼前晃動,也看不到一點黑影。她在黑暗中已待了很長時間,大概有3天了,極端的黑暗使她產生了頑固的錯覺,似乎她的四肢已經消失,隻餘下頭顱在向上飄浮。她常常停止攀登,用手摸一摸胳臂、小腿和腳趾,以便驅走心理幻覺。

14804,14805……

她已經不停息地攀登了多長時間?據她估計已超過了24小時,渾身的肌肉都已經僵硬,各個關節酸痛不堪。盡管步履艱難,但她還能一級一級地向上攀登,她想這要歸功於她一直堅持健美鍛煉,即使生下呱呱後,她也沒忘及時恢複鍛煉,迅速恢複體形。

想到呱呱,這個大嗓門的女孩,她心中不由得一凜。等她爬夠24250級梯級,回到地麵後,會看到什麽樣的情景?她趕緊驅走這些想法,驅走心中的陰鬱和不祥。人總得為自己留一點希望,如果……她也許會失去攀登的勇氣,也許她會幹脆跳入9700米的黑暗之中。

剛才數到哪兒了?14806,14807……

實在太乏了,她把左臂插在鋼筋中牢牢固定住身子,右手向背囊摸出牛肉幹,吃了兩片,又摸出礦泉水喝了幾口,然後把它們珍惜地裝回背囊。從地下站開始攀登時,她沒有敢多帶食物,因為在1萬米的攀登中,每一克多餘的重量都將成為重負。她隻帶了兩天的食物,如果兩天後不能到達地麵呢?

太疲乏了,特別是腦袋太困了,已經兩天兩夜沒合眼了。她決定稍稍睡一會兒,便從背篼裏摸出早已備好的繩子,把自己捆在鐵梯上,又把左臂穿過梯級與右臂抱緊,腦袋歪在臂環上。她先在心裏默誦著剛才數過的級數:14807、14807、14807……等她確認這個數字在睡醒後不致忘記,便很快進入夢鄉。

不過,她的睡覺姿勢太別扭了,累得她噩夢連連。幾天來的往事一直在她腦海中翻騰,沒有片刻停息。

11天前她和杜賓斯基到中微子觀察站值班,這是她生下呱呱後的第一次值班。她是信奉自然哺乳的,所以有一年的時間不得不留在地麵。她覺得,每天為呱呱哺乳實在是一種享受,呱呱用力吮吸著,吸得她的幾根血管發脹,有一種麻酥酥的快感。呱呱總是一邊吮吸,一邊用小手摸著**,仰著頭,靜靜地看著媽媽,時時綻放出一波微笑。呱呱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在讓呱呱斷奶時,她沒有大哭大鬧,不過她可憐兮兮的低聲哭泣也讓她心中發酸。她和呱呱總算闖過了斷奶關。

杜賓斯基一看見她就睜大眼睛:“我的天!”他誇張地喊著,“你還是那樣漂亮!魔鬼的身材!”白文姬自豪地笑了。生下孩子後她立即開始恢複體形鍛煉,她曾是全國健美大賽的季軍,怎麽能容許自己以臃腫的體形出門?她很快恢複往日的體形,隻是胸脯更豐滿了一些。杜賓斯基以口無遮攔著稱,曾色迷迷地說:“和白文姬在9700米的地下值班是最痛苦的經曆,因為眼瞅著如此美色而不能抱入懷中,對一個男人來說實在是最大的折磨!”他半真半假地說。白文姬知道對付他的辦法:

“謝謝你的誇獎。不過我知道我是很安全的,不用在臉上塗上墨汁或諸如此類的掩護。”

“為什麽?”

“因為,”白文姬微笑著,“即使在9700米的地下,你也是受道德約束的一個男人,而不是處於**期的雄性動物。”

杜賓斯基解嘲地說:“謝謝你對我的崇高評價。”兩人在地下長期相處時(每次值班為期一個月),這個好色的俄國佬的確沒有任何侵犯性的動作。不過閑暇時他會毫無顧忌地盯著她,用目光一遍一遍刷過她的身體,“你不能阻止我欣賞你,這是我作為一個紳士、一個男人的最後底線。”他宣稱。

白文姬嫣然一笑,默認了他的這種侵犯,僅僅是目光的侵犯。總的說來,兩人的合作倒是蠻愉快的。

位於地下9700米礦井深處的中微子觀測站是用來觀察太陽中微子的。中微子是太陽核爐中氫氦轉變時所產生,它呈電中性,幾乎沒有質量,可以輕而易舉地穿越星球,因此對它的觀察十分困難。不過,出於種種原因,科學家們需要仔細觀察它,比如說,觀察它是否有微小的質量。如果有,宇宙暗物質的總量就要大大增加;而暗物質的多少又可以決定宇宙將一直膨脹,還是最終轉變為收縮。

這個中微子觀察站是先進的镓觀察站(镓同位素在吸收一個中微子後轉變為鍺,並能夠被檢測出來,镓觀察法可以計數低能量中微子),而不是早先的四氯化烯觀察站(氯同位素吸收一個中微子後轉變為一個氬原子,並放出一個電子,從而可以被檢測出來,但氯觀察法隻能計數高能量中微子)。至於把觀察站設在9700米深的地下,則是為了徹底屏蔽掉宇宙射線的影響,防止實驗出現誤差。

37噸價格昂貴的镓靜靜地待在地層深處,迎接那些穿越地層而來的太陽中微子。觀察過程中需要有足夠的耐心,因為多達37噸的镓每天最多隻能捕獲一個中微子,相比之下,足球比賽的進球是多麽容易的事兒。所以,每當記錄儀難得地出現一次脈衝,白文姬和杜賓斯基都會歡呼起來。

她和杜賓斯基是輪流值班,輪到她休息時,她總要給父母打幾個電話(呱呱留在父母那兒),在電話中聽一聽小女兒口齒不清的呢喃。有時她也會給丈夫夏天風打電話,噓寒問暖。她怕幹擾工作,嚴禁丈夫往這兒打電話。

這幾天是一個觀察低潮期,整整兩天,儀表上沒有任何顯示。那天晚上是杜賓斯基值班,但白文姬沒有睡意,沐浴過後換了一件睡袍,獨自到起居室看書。夜裏10點,電話鈴響了,她拿起聽筒,按下屏幕開關,屏幕上顯示的是興奮欲狂的丈夫。她的第一個念頭是,丈夫違犯了不準往這兒打電話的禁令,看來一定是出了什麽大事。丈夫劈頭喊道:

“文姬,發現了外星飛船!”

白文姬笑了,斜過目光,瞥了瞥自己手中的小說,那是阿西莫夫的長篇科幻小說《基地》。她問:“什麽名字?”

丈夫愣了:“什麽什麽名字?”

“我問你說的是哪一部科幻影片的內容。”

“不,不是科幻影片,也不是科幻小說,這是真的。發—現—了—外—星—飛—船!”丈夫一字一頓地念道,“兩個小時前剛發現的,是用光學望遠鏡直接觀察到的,它離地球僅僅有一個月的距離。當然,這都是粗略的估算。科學家和政府首腦全都亂作一團了!”

“有多少艘飛船?”

“一艘。”

“現在在哪兒?”

“在麥哲倫星雲方向,具體距離有待測算,可以肯定已經進入了太陽係。”

“嚐試聯係了嗎?”

“還沒有。要知道,沒有任何國家的政府準備有應急方案!他們全都亂了方寸!”

掛上電話,電話鈴又急驟地響了,這回是地麵站打來的,同樣的內容。放下電話,她衝進值班室,亢奮地喊:

“杜賓斯基,發現了外星飛船!有三家天文台同時發現了外星飛船!”

杜賓斯基起身,驚愕地張大嘴巴,這個蠢乎乎的表情足足定格了幾十秒鍾。他從白文姬的表情中看出這不是玩笑,便忘形地喊叫著,緊緊摟住白文姬在屋裏轉圈。

那時他們都沒想到,這一天會成為地球的黑色紀念日,曆史將在這兒凝固。第二天早上,他們得到的消息是:飛船離地球不是一個月的距離,而是三天的距離!原來的估算錯了。這艘飛船是以半光速飛行,現在它已在明顯地減速,地球天文台所以能觀察到它,就是因為減速時反噴的能量束。而且,這艘飛船十分龐大,相當於一百艘航空母艦。

最重要的一點:地球和飛船沒能建立起聯係,地球匆忙發出的大量問詢沒有得到任何回音。地球人沒法弄清,這艘飛船是否是一艘“死飛船”。

丈夫在轉述這些消息時,眉尖微有憂色。其實,白文姬的直覺也一直在向她報警。無論如何,這艘外星飛船的造訪都太過突兀,太不正常。不妨換一個角度思考:假如是地球人發現了外星文明,那麽,在駕駛飛船造訪之前,地球人一定會早早地發出聯係的信息:“我是你的朋友,是一個友好的種族,我們打算來拜訪你們……”這樣的提前問候是人之常情。為什麽外星飛船會頑固地保持緘默?

不過,也許外星人根本沒有發明無線電通信?也許外星人認為不告而來是最高的禮數?不要忘了,他們是外星人—“人”這個字眼在這兒隻是借用,誰知道他們是什麽樣的身體結構?什麽樣的脾氣秉性?他們靠什麽能量生存?

這些都是未知之謎,所以,盡管心中隱隱不安,白文姬仍急切地盼著謎底早日揭開。

兩個小時後,丈夫打電話告訴她,外星飛船的形狀已經觀察到了,是蜂巢形結構,很可能那是幾百艘獨立的飛船,在升入太空後拚合在一起。所以,這不是一艘飛船,而是一支艦隊。

丈夫聲音低沉地通知她:“這是他最後一次電話,因為他們馬上要忙開了。”白文姬心中不由一沉,她當然明白丈夫的意思,因為,丈夫是在武器研究所工作。

20年前,也就是2324年,小文姬已經記事了,她忘不了那年全人類歡慶的一件大事:人類經過公決,以絕對多數票通過一條法令:“立即銷毀各國現存的所有重武器,當然首先是核武器、生化武器及其運載工具。”這是劃時代的一天,它標誌著人類終於告別野蠻,步入了理性時代。武器,這個人類互相殘殺的怪物,這個人人憎惡卻又擺脫不掉的怪物,終於壽終正寢了。

當然也有反對意見,他們認為人類應保留太空武器,如星際導彈、太空激光炮等,以應付可能的外星侵略。但這些反對意見被另一種簡單明快的推論駁倒了:“如果某種外星文明能到達地球,那它必然已經超越野蠻階段而步入高度文明,因為,高度發展的科學與野蠻是水火不容的。那麽,這些外星文明就不會殘忍嗜殺,不會具有侵略性,地球文明的發展不就是明證嗎?”

這真是一個極具說服力的理由,關於它的正確性,幾天之後的事實就給出了最明確的驗證—可惜是否定的驗證。

不過,人類公決時也考慮了反對意見,決定在全世界保留五個武器研究所,它們的責任是保存所有有關武器(尤其是太空武器)的知識,一旦需要,可在短時間恢複生產。丈夫夏天風是位於中國的第四武器研究所的高級工程師,白文姬常取笑他選擇了一個古董職業,就像是中國古代傳說中所說的“屠龍之技”,永遠沒有使用的機會。因此,“你盡可在那兒做一個東郭先生,不會有人揭穿你的。”

她沒有想到,丈夫的屠龍之技會很快派上用場。不過,她知道已為時過晚,太空激光炮、星際飛彈都是些極度複雜的玩意兒,即使以最快的速度恢複生產,也隻能在數月之後交付使用,而現在,那艘來意未卜的飛船離地球隻有三天的距離了。

9700米的地下是沒有日升日落的,他們隻能憑借鍾表來掌握時間。2344年5月26日晚上8點—曆史的時鍾將在這一刻停擺—白文姬值完白班。來換班的杜賓斯基滿臉疲倦,他一直沒有休息,守著電話一個勁兒地向外詢問。他告訴白文姬,這幾個小時沒有任何進展。“暴風雨前的平靜。”他補充道。

他的預言很快被證實。白文姬草草吃了晚飯,也迫不及待地向各處打電話。地麵站的小劉告訴她一個驚人的消息:“美國肯尼迪發射中心正在發射升空的‘代迭羅斯號’飛船發生爆炸,8名機組人員全部喪生!”“代迭羅斯號”是各國政府一致決定發射的,是人類與外星飛船聯絡的信使。它的爆炸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準備太倉促。小劉還說:“據小道消息,‘代迭羅斯號’飛船不光是信使,它還攜帶核彈以伺機行事。飛船的爆炸未能引爆核彈是不幸中之萬幸。”

驚人的消息接踵而來,外星飛船忽然吐出數百艘小飛船,像蝗蟲一樣向地球撲來。至此,外星飛船的獰惡嘴臉已暴露無遺,但地球上卻是出奇的平靜,各國政要不再向民眾發表講話,人們都麻木地等著蝗蟲飛船逼近。地球已變成了一個完全不設防的村莊,隻能坐以待斃。

爸媽打來電話,從表麵上看,他們的表情仍然很平靜:“文姬,呱呱會說媽媽了。呱呱,喊媽媽!”呱呱咯咯地笑著,彈動著小嘴唇發出“媽媽,媽媽”的聲音。呱呱外婆說:“乖乖,親親媽媽,親親媽媽!”呱呱把嘴巴貼在可視電話屏幕上,乖乖地親了幾下。白文姬也透過電話親了親孩子,默默地,一往情深的親吻。

她和女兒、父母道了再見,掛上電話,眼淚止不住流下來。她當然懂得爸媽的用意,一旦有了什麽意外,這就是親人之間的訣別了。

白文姬牢牢地守著專線電話,真恨地下觀測站的建造者們為什麽不把電視信號接下來,這樣她就能及時了解事態的變化。而現在,她隻能憑一台時斷時續的電話,從簡短的回話和有限的視野中揣測地麵上發生的事情。

丈夫那兒音信全無,他們在幹什麽?他們已經組裝出適用的武器了吧?兩小時後,地麵站小劉說:“敵方(他們已不假思索地使用這個名字)的子飛船已進入大氣層。他們是從各個位置進入大氣層的,平均分布在各大洲的上空。現在全部停留在距地麵3萬米的高空。在這個高度,人類基本上是無能為力的,除非用火箭把它們摧毀,但為數寥寥的火箭對付不了蝗蟲般的敵方飛船。”

所以,隻有坐以待斃,讓恐懼和悔恨咬齧著心房。現在,恐怕所有人都後悔20年前的決定,後悔不該徹底銷毀保護地球的武器!

淩晨4點,離接班還有一個小時,白文姬決定少睡一會兒,雖然地球吉凶未卜,但她仍要在自己的崗位上盡責。她沒有脫衣服,倒到**立即入睡了。她夢見千千萬萬隻蝗蟲在高空振翅,用複眼死死地盯著自己。在睡夢中,白文姬忽然覺得極度不適,就像有人伸手探進她的腦袋拚命攪動,攪得天旋地轉。哇的一聲,胃中的食物噴射出來。在這一瞬間,她才真正領會到什麽叫痛苦,似乎每一個腦細胞都在受擠壓,每一個細胞都在遭受針紮,與這種痛苦相比,死亡真是太輕鬆了。

她沒有死。

她慢慢睜開眼睛,被剛才的打擊所驅散的腦細胞又慢慢歸位,拚出一個模糊的神誌。她仍然非常難受,頭部感到炸裂般的疼痛,耳朵、眼珠和每個關節也都在陣陣發疼,稍一動彈便覺得天旋地轉,惡心欲吐。

但不管怎樣,她的神誌總算又慢慢拚合了。麵前黑漆漆的,沒有絲毫的光亮。她曾以為自己是瞎了,隻是後來發現某些熒光儀表還有微弱的綠光,她才敢確信不是自己眼盲,而是停電。地下室內也沒有一絲聲音,沒有交流電的嗡嗡聲,通風管道的噝噝聲,以及所有平常不為人察覺的無名聲響。這種過度的寂靜仿佛形成一個壓力場,用力擠壓著她的神經。

她想到杜賓斯基,那個開朗的男人呢?她輕聲喊:“杜賓斯基?杜賓斯基?”喊聲逐漸加大,但沒有人回應。白文姬慢慢爬起來,努力克服著嚴重的眩暈。她摸到一堆黏糊糊的東西,那一定是剛才的嘔吐物,她用被單隨便擦擦,在黑暗中向前摸去。

好在她對地下室的結構十分熟悉,她慢慢摸到值班室,摸到值班椅,沒有杜賓斯基。她繼續順著牆摸,在地板上摸。忽然她摸到一個身體,一個僵硬冰冷的身體,還有黏稠的**,那一定是快要凝固的鮮血,杜賓斯基已經死了!她的眼淚唰唰地淌下來,他是怎麽死的?死了多長時間?這一段空缺的細節永遠不可能補上了。

白文姬坐在地上,強迫自己思考著,在頭腦眩暈的有限能力下思考著。毫無疑問,地球上遭到全球範圍的致命襲擊。中微子地下觀測站共有三條備用線路,一旦某條線路有故障,另一條會自動啟用,正因為如此,地下室沒有任何備用照明。現在三條線路同時斷電,證明地麵上的破壞是毀滅性的。

她想到電話,便掙紮著摸索過去,不出所料,電話也斷了,話筒中沒有一點兒聲息。

絕對的黑暗、死寂、孤單和恐懼摧垮了她的思想,她疲倦地靠牆坐下,一直坐了很長時間。突然,她從假死狀態中醒過來。不能在這裏等死!停電必然中斷通風,地下室的氧氣終歸要用完的,兩三天之內吧,留在這兒隻有死路一條。她要回到地麵,尋找自己的父母、丈夫和女兒,即使他們已遭不幸,她也要親眼證實。

怎麽辦?隻有爬上去,順著安全扶梯爬上去。不能指望地麵站的救援了,那兒很可能已經毀滅。但是,9700米的高度!比珠穆朗瑪峰還要高一千多米!我能不能爬到頂?會不會在半途中因力氣用盡而摔下來?

不過,沒有什麽可猶豫的,因為這是唯一的生路。至於自己的體力能否堅持到底—她必須堅持到底,就這麽簡單。白文姬摸到廚房,在冰箱裏找到一些熟食,兩瓶礦泉水,找到一個背囊裝起來。她坐在地上休息片刻,打開升降機房間的側門進入升降井。這裏的地形她很不熟悉,她在牆壁上慢慢摸索著,跌跌撞撞,幾次差點兒摔倒。但她終於摸到嵌在岩壁上的U型鐵條。心中突然湧出一股暖流—這細細的鐵條就是她活命的唯一希望了。

她開始義無反顧地攀登。

白文姬從夢中醒來,一個數字首先跳入意識:14807。這是她睡覺前攀登的鐵梯級數。她籲一口氣,繼續向上爬。

14808,14809……

那些該死的外星飛船,那些該千刀萬剮的外星雜種。這是一次計劃周密的突然襲擊,它們使用了什麽武器?從自己的感受來推測,很可能是次聲波,是一次強度極高、遍及全球的次聲波攻擊。即使在9700米的地下,她仍能感受到這場攻擊的威力。杜賓斯基受到的傷害更重,他很可能是因次聲波造成七竅流血而死去。

地麵上的人呢?呱呱、丈夫和父母呢?她的頭腦一陣暈眩,忙用手緊緊握住鐵梯。歇息片刻,她強迫自己忘掉這些想法。到地麵上再說吧,到那時再去麵對事實真相吧。

17323,17324……

她的精力快耗盡了,剛才那一覺所恢複的精力,轉眼之間就用完了。每向上挪動一步都十分艱難,56公斤的體重似乎變成1噸重。她真擔心自己爬不完最後這段路。

18621,18622……

手已經磨破了,雖然感覺不到疼痛,但從手心發黏的感覺來看,肯定是滿手鮮血。每向上挪動一厘米,都會讓她氣喘籲籲,她的胳膊和腿再也不能把身體向上舉了。不過她仍咬緊牙堅持著,用意誌力代替肌肉的力量向上爬。

18710,18711……

熬過最艱難的幾十級,她忽然覺得力量又回到身上。她恍然悟到剛才是運動的極點,她總算熬過了極點。此後,她的攀登就輕鬆多了。

當數過21000次後,她不再數數,因為她發覺,一縷輕淡的若有若無的光線已經在頭頂出現。她緊緊盯著亮光所在的地方,抓緊向上攀登。沒錯,是光線。光線越來越亮,慢慢地,可以看清升降井的大致輪廓。勝利在望,她忘記了疲勞,加速攀登。

現在她能看清,頭頂是一個四方形光圈,中間部分則黑黝黝的。是停在頂部的升降機擋住了光線,否則她早就應該看到出口了。借著從升降機四周瀉下的光線,她足以看清起升井,看清起升鋼索、鐵梯和升降機的自動刹車機構;向下則是四方形的深井,深不見底。

在攀上升降機之前,白文姬休息了一會兒,一方麵讓眼睛適應光亮,一方麵做一點思想準備。盡管心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濃,她仍盼望著這是一場虛驚,也許停電隻是一場機械事故,地麵站的雷站長和小劉會飛跑著迎接她,說:“我們急死啦急死啦!停電後我們正想辦法救你們,沒想到你敢從9700米的地下爬上來!”隨後的電話中也能聽到爸媽爽朗的笑聲和呱呱口齒不清的“媽媽”……人總傾向於欺騙自己,直到蒙眼布徹底打開。

會是什麽樣的真相在等著她?

盡管早已有心理準備,眼前的一切仍然觸目驚心。地麵站的人全死光了,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從倒地的方位看,他們在災禍降臨的一瞬間都是在向外跑,但沒跑幾步便力竭倒地。其中堅持最久的是地麵站雷站長,他倒在玻璃轉門之間,身後拖著一長串血跡。所有屍首都扭曲著,表情猙獰,七竅流血,將那一瞬間的極度痛苦真切地、永遠地記錄下來。

白文姬想嘔吐,她強忍著,在屍首之間辨認。這是小劉,這是地麵站最漂亮的姑娘小奚,這是幽默開朗的“大叔”老葛……他們的眼睛大都睜著,死不瞑目啊。在院裏她還發現一隻死貓、一隻死耗子,這點特別使她震驚,因為據說耗子是哺乳動物中生命力最頑強的種群。隻有蒼蠅未受次聲波的摧殘,它們在屍體上亢奮地嗡嗡叫著,飛上飛下,為這片死人場增添一絲活氣。

地麵站仍然停電,電話也不通。白文姬無法知道父母、女兒和丈夫的情況,但想來他們也是同樣的命運。她沒有眼淚,淚水已被仇恨燒幹了。也許,她現在是地球人類唯一的幸存者?果真如此,則她隻剩下一件事要幹—盡可能多殺死幾個外星雜種。

為了女兒,為了丈夫,為了所有的親人,為了人類。

夕陽快下山了,西天布滿絢麗的火燒雲。金紅色的彩雲流淌著,迅速變換著形狀。天道無情,它不知道地球的生靈已經全都變成了冤魂,仍舊日落日升,雲飛雲停。

白文姬強迫自己忘掉這一切,盡快進入新的角色—一個冷血殺手,她要向外星雜種複仇。但這些魔鬼究竟是什麽樣子?它們是氣態人還是能量人?什麽武器能殺死它們?白文姬還沒有一點眉目。

她在冰箱裏找到幾瓶罐頭,停電三天,冰箱裏已經有異味,但罐裝食品還是完好的。暮色已經降臨,白文姬機械地咀嚼著罐裝牛肉,籌謀著明天的行動。門外忽然傳來汽車行駛聲,白文姬的神經猛然被紮醒—還有活人!她曾以為這個世界除了她自己再也沒有活人了,但有人開汽車!

她立即起身,向門外跑去,但在最後關頭,警覺像呼吸一樣起作用了。是誰在開汽車?雖然她不大相信會是外星人開地球人的汽車,但她還是要觀察一下。她走到窗前,從窗簾側邊向外窺視。

一輛大福特徑直開進院內,停下車,車門打開,一隻腳踏到地麵上—白文姬心髒猛然抽緊:那隻腳,或那隻腳上穿的鞋子是金屬製的,看起來十分笨重,泛著黑色的金屬光澤。接著,一個機器人走出車門,外形頗似人類,但全身都是金屬的,頭上無發,臉部由幾十塊鋼鐵組元組成的,鋼鐵眼窩深陷著,一雙沒有理性的眼睛冷漠地掃視著四周。

外星人沒有在院中停留,快步向主樓走來。它身高兩米,腳步聲十分沉重。它是否發現了自己?白文姬迅速退到廚房,拎起一把鋒利的廚刀,這把刀不會對機器人造成威脅,但至少可以用來自殺!然後她迅速藏身到一個櫥櫃中,透過百葉窗向外觀察。

伴著鏗然的腳步聲,機器人走進來了,用冷漠的眼睛掃視四周後,彎腰抓起兩具屍體,轉身向外走去。它抓起屍體毫不費力,強勁的手指輕易地戳進屍體內。它出去了,走出白文姬的視線。聽見兩聲悶響,它可能把屍體扔到地上了,然後腳步聲又響了起來。

原來它是在做屍體清理工作,很快,屋內的七八具屍體都被扔到院子裏。其後五六分鍾沒有響聲,白文姬溜到窗戶前向外偷看,見幾具屍體在院子中央堆成一堆,上麵撒著白色粉末。那個機器人正從汽車裏拎出一支沉重的槍支,它單手執槍,對著屍體扣動扳機,一道耀眼的紅色撕破暮色,屍體堆爆出明亮的火光,熊熊燃燒起來。

不知道它在屍體上撒的是什麽燃燒劑,燃燒十分猛烈,白色的光芒照亮方圓百米。機器人沒有多停,返回車內,汽車迅速駛離火堆,開出院門。白文姬來到院裏時,屍首已經燃盡,僅在地下留下一團很小的白色灰燼。那輛汽車已經不見了,遠處的夜空被照亮,幾十團白亮的火焰此起彼伏。看來今天機器人在對這一帶進行大清理。

白文姬立在那堆屍灰前默哀。屍首被火化了,她的同事們總算有了歸宿。然後,一個疑問浮上水麵。剛才那個外星人來去匆匆,她沒看清楚,但有一點是沒有疑問的,那就是它太“像”人。它有四肢、軀幹、頭顱,是否有五官不太清楚,但至少有一雙眼睛和一個嘴巴。而且,從頭顱、軀幹和四肢的比例來看,也與人類酷似。白文姬知道一條規律:人類總是按照自己的模樣去創造神靈、魔鬼和機器人。剛才她看到的無疑是外星人所造的機器人,那麽,它們的主人,那些外星雜種,竟然與人類相像?

這是不大可能的,在兩個相距遙遠的星球上,沿著獨立進化之路,竟然進化出麵貌形態相當接近的兩種“人類”,這種可能性幾乎不存在。

那麽,所謂的外星侵略是地球上某個國家或某個狂人玩的把戲?白文姬覺得渾身發冷,如果是這樣,那可是一樁驚天大陰謀!不過她不相信這一點,因為,在自由、祥和、透明化的24世紀,根本沒有這類狂人賴以存活的土壤。

她的心情十分陰鬱。這是個謎,是個難解的謎,不知道在她死前這個謎團能否解開。

燈忽然亮了,屋內亮如白晝,遠處的建築物也亮起一扇扇窗戶。一陣欣喜襲來—但白文姬隨即悟出真相。不,不是“人類”恢複了電力供應,而是外星人。他們已著手建立正常的社會秩序了。他們用次聲波殺死所有地球人,接管了完好無損的人類的物質基礎。他們的如意算盤打得真精啊。

電扇在轉,空調在響,電腦和電視屏幕也亮了。那場災難造成時間上的一個中斷,現在它們又接續上了。白文姬拿起電話,電話指示燈開始閃亮,耳機裏有了熟悉的嗡嗡聲,電話網也恢複正常了。白文姬很想向父母、丈夫那兒打一個電話,但她最終克製住自己。如果外星人掌握了電話網,他們會很容易查出這個電話的來源,也許兩分鍾後外星人的軍隊就會把這兒包圍。不能莽撞,她要好好保存自己的生命,要拿它多換幾個外星魔鬼。

她想上電腦網絡上查一查這兩天的事情,也因為同樣的原因而作罷。忽然她想到電視,電視裏都存有兩天的節目,可以調出觀看而不被外星人察覺。於是她調出兩天的錄像,認真地看下去。

她填補了兩天的空白。

她看到那艘無比巨大的外星飛船,確實像一個大蜂巢。仔細看看,這個蜂巢是組合式的,每個組元就是一艘飛船,其模樣和地球人的飛船差不多。估計是各個飛船獨立起飛,到了無重力區域再組裝起來,否則,它的龐大結構絕對承受不了自身的重力。

她看到那艘母船突然放出幾百艘袖珍飛船,像一群野蜂,從各個方向進入地球,懸掛在外空軌道上。

她看到肯尼迪航天中心的大爆炸,那艘匆忙起飛的飛船曾是地球人最後的反抗手段。它不幸爆炸後,公眾都陷於深深的絕望之中,因為,地球人已經沒有任何太空武器來對付那艘蜂巢式母船和那群毒蜂。隨後,聯合國秘書長羅根思先生作了一次電視講話,呼籲民眾鎮靜,保持人類的尊嚴,萬能的主將庇護我們。這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實際上已向人類致了悼詞。

然後,攝影鏡頭下的人群突然一齊扭曲身體,踉蹌著,七竅流血,倒在地上。攝像鏡頭被摔在地上,從地麵的視角繼續拍攝著,這個視角使畫麵更為恐怖。白文姬想起自己瀕死的那一刻,想起身體僵硬的杜賓斯基,她覺得那種痛楚又向她襲來,連呼吸也變得困難。

她手指抖顫著更換頻道。所有頻道在此刻都錄下了相同的場麵,中國、日本、美國、俄羅斯、智利、冰島。死亡肯定是全球性的。60億人,在一瞬間同時死亡。

她喘息著,關了電視。

不要再回顧過去了。過去的已經過去,不可能再挽回。過去那個白文姬也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是一個複仇女神,她的胸膛裏隻剩下一種感情—仇恨。

她開始為今後的戰鬥做準備。首先當然是武器。到哪兒去找?外星雜種的汽車上倒有,但去盜竊危險性太大。她的生命至少要換幾百個外星人,應該格外珍惜。武器研究所!她忽然想起丈夫的武器研究所。那裏雖沒有重武器(隻保留著重武器的圖紙),但所有輕武器都保留有樣品。白文姬相信,在那兒一定能找到足以殺死外星機器人的激光槍、粒子槍或射線槍。對,她明天就去那兒,順便確認丈夫的下落。

她在屋裏搜索著,充實著作戰背囊。食物和飲水她沒有多帶,因為估計這兩種東西至少短時間內不會缺乏。她把廚刀也裝進背囊,還有一捆尼龍繩,一把剪刀,一個日記本(她要把最後的日子記下來,然後……留給誰呢)。想起在地下所遭遇的黑暗,她又帶上一支電筒,兩隻打火機。

然後她來到女員工休息室,放一池熱水,痛痛快快地洗一個熱水澡。複仇開始後,這些正常的人類生活隻怕是不能享受到了。女員工休息室是為值夜班的女員工準備的,但實際上在地下站值夜班的女性僅她一人,所以這套房子差不多成了她的領地。她是十分珍惜自身羽毛和小巢的女性,這套房子布置得十分嫵媚,化妝間裏,擺著唇膏、指甲油、眉筆、睫毛夾、發鉗,衣櫥裏有漂亮的文胸、**、絲襪和大開領的絲質睡衣。她穿上浴衣來到鏡前,擦去鏡麵上的水汽,端詳著自己,心中酸苦。

不過她仍然像往常一樣化了淡妝,而且,在滿當當的作戰背囊裏,她還塞了兩件文胸、**和一件睡衣。

白文姬早上四點鍾起床,留戀地看看自己的小巢,同它作了訣別,然後到停車場找到自己的汽車。這個出發時間是計算好的,可以借助月光開車,免得被外星人發現。她沒有開車燈,小心地上路。

到處是一片死寂,樓房都有燈光,但沒有一絲聲響,沒有一個活物。她沿著公路飛快地開著車,警覺地注視著公路盡頭。好在路上沒有外星人的警戒,一個小時後她安全抵達市內,來到父母的住宅前。

在住宅前的空場上,她發現了熟悉的東西:一堆白色的灰燼。她心中一沉,看來外星人已來這裏清理過了。屋內果然空無一人,牆上的照片含笑地看著她,百葉窗在微風中輕輕擺動,熒光燈吐出柔和的光芒。看著這一切,很難想象這兒曾有過一番浩劫。隻有地上隨便扔著的長毛熊和小碗勺,多少透露一點災難的痕跡。

她取下鏡框,爸媽仍笑得那麽慈祥,周歲的女兒瞪著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著外部世界。她的胳膊又白又嫩,胖得像藕節,一個手指含在小嘴裏。白文姬定定地看著,淚水模糊了視線,眼前幻化出另一種景象:父母和女兒在瀕死的痛苦中掙紮,麵目扭曲的屍體,一個冷血的焚屍者,一團白得耀眼的火光……她擦擦眼淚,珍重地取下幾張照片,用硬紙包好,小心地塞到背囊裏。

武器研究所的情景和地麵站一樣,但外星人還沒來清理過,十幾具屍首橫七豎八擺了一地。每個人都拎著一件武器,即使死前的痛苦也沒能讓他們鬆手。靠牆的武器架上擺放著一排輕武器,都擦拭得鋥亮,彈藥盤或能量盒也都已就位。看來,研究所的人們已做好了戰鬥準備。

她找到丈夫,同樣扭曲的麵孔,同樣凝著血跡的五官,雙眼圓睜著,彎腰曲背,似乎仍蓄力待發。白文姬把丈夫攬入懷裏,為他合上雙眼,又撕下衣角耐心地為他揩去血跡。血早已凝結了,擦起來十分困難,她小心地擦著。

再不會有人輕吻她的額頭,把她攬入寬闊的懷抱中了;再也不會有人在耳邊輕輕說“我愛你”。她想起自己和丈夫對麵坐在**,腳掌對著腳掌,光屁股的小女兒在四條腿中轉著圈爬著,一邊咯咯地笑。這些情景像利刃一樣攪著她的心。

陽光已從窗戶外投進來。她放下丈夫的屍體,小心掰開他的右手,拎起那支槍。雖說女人生來不愛舞刀弄槍,但耳濡目染,她也知道不少槍械的知識。她知道這種槍是激光槍馬丁2號,它以高能物質氮5(即5個氮原子所組成的氮的異構體)作能源,每個彈藥盒可以擊發10次,射程2千米,在500米內能射穿100毫米厚的鋼板。估計這支槍的威力足以對付外星機器人了,除非他們是不死之身。

槍上已裝好彈藥盒,另外10個彈藥盒裝在丈夫身後的子彈帶中。白文姬取下子彈帶,圍在自己腰間,拎著槍直起身來。丈夫和他同事的遺體該如何處理?她想了想,決定把他們留給外星人的焚屍隊。她想,丈夫不會怪罪自己的。

忽然院外有汽車聲!白文姬拎著槍,迅速閃到廚房,仍舊鑽到櫥櫃內。同樣沉重的腳步聲,同樣的機器人軀體,同樣的刻板動作。屋內的屍體都拖出去了,外星機器人還到各個房間檢查一番。白文姬把槍口慢慢順正,輕輕地扳開保險。她看見了一雙閃著金屬光澤的腳,不過機器人沒有打開櫥櫃,腳步聲漸漸遠去。

白文姬閃到窗前,外星人正在向屍體上撒白色粉末,然後返回車內,拎出激光槍,點燃焚屍的大火。機器人對著這堆大火又看了兩分鍾,鋼鐵組元組成的麵孔十分冷漠,沒有一絲表情。外星人準備離去了,這時白文姬已悄悄瞄準了機器人的胸膛,一個光點在他左胸上晃動。白文姬猶豫著,不知道那兒是不是機器人的致命處,但她憑直覺做出決斷:既然機器人與人類這麽酷似,沒理由認為這兒不是心髒。她咬著牙扳動槍機,一道耀眼的光束破空而去,噗的一聲,在機器人胸前炸開一個碗口大的洞。機器人吼叫一聲,槍身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形,瞄準白文姬所在的地方。機器人開火了,但此時他的身體已慢慢向後仰倒,那束光也隨著在空中劃著弧形,所到之處,牆壁、樹幹和屍體都被炸裂。機器人沉重地跌在地上,那支槍射完了能量,仍直撅撅地朝向天空。

她向丈夫的骨灰告別,匆匆離開這兒。沒有開車,白天開車太危險了。她順著住宅區內的小路,借著樹林的掩護,迅速溜到了另一幢大樓,開始尋找她的下一個獵物。

白文姬就這樣開始她的複仇生涯。到處是空****的樓房,食物和彈藥很充足,她身上的能量盒夠她殺死100個敵人,用完之後還可以到丈夫的研究所去取。還有一點對她很有利—她知道到哪兒去設伏。隻要發現哪兒的屍體未清理,她就可以埋伏下來,守株待兔。

天氣漸漸熱了,未清理的屍體已經腐爛,城市裏到處彌漫著令人作嘔的異味,外星人加快了他們的清理工作,到處是焚燒死屍的大火。在火堆旁邊,白文姬共殺死了8個機器人。她的行動越來越熟練和自信。她過去所受的健美訓練對她幫助很大,她行動起來敏捷輕盈,有充沛的精力。

已經死了8個機器人,按說該引起占領者的警覺了,但好像外星人很遲鈍,他們照舊忙碌著在各地清理屍體,並沒有采取什麽搜捕行動,白文姬暗自慶幸。

白文姬已經不滿足這種複仇了,她要找到敵方的首腦所在,給他們來一個“中心開花”。她在一所住宅裏找到了一個高倍望遠鏡,便帶上它,潛入78層的工商銀行大樓,從頂樓向市內瞭望。市內街道上汽車寥寥,看來外星人在這個城市的人數很有限。慢慢地,她發現這些汽車的行跡構成一個蜘蛛網,而蜘蛛網的中心是市中心醫院,那裏肯定是外星人的巢穴。

她開始一棟樓房一棟樓房地向市中心醫院靠近,在這個過程中又殺死幾個外星人。到了中心醫院,她發現這兒正矗立起一座A形的鐵塔,已經建起近百米,20多個機器人在塔上忙碌,到處是電焊的弧光。巨大的塔式起重機緩緩轉動著鐵臂,把建築材料送上去。已經建成的塔身方方正正、毫無美感,甚至可以說十分醜陋。這座塔是幹什麽用的?很久之後白文姬才知道,這是外星人的紀念碑和凱旋門,他們以此來慶祝對地球的占領,同時向上帝(當然是外星人的上帝)謝恩。這種形狀醜陋的紀念物大概是這個野蠻種族唯一的審美情趣了。

幾天來的成功襲擊使得白文姬的膽子越來越大,雖然是白天,她還是借著建築物的掩護向鐵塔逼近。她潛入到與鐵塔緊鄰的一家工廠,悄悄攀上工廠中央的大水塔,架好槍支。那群鋼鐵螞蟻還在忙忙碌碌,幹得十分敬業,十分投入,配合諧調,就像一台精巧的機器。白文姬仔細尋找著獵物,發現一個外星人離同伴較遠,便把槍口瞄準他,扣下扳機。一道強光一閃即沒,那個外星人雙手一揚,從塔上摔下去,隱隱能聽到淒厲的呼聲。

白文姬憤怒地想,這真是一個殘忍的種族,他們不但對地球人殘忍冷酷,即使同伴的性命也視如草芥。她這次瞄準了塔式起重機的操作者,帶著快意扣下扳機。操作者身子一仰,靠在駕駛室的牆壁上,慢慢傾倒。起重鐵臂繼續轉動,吊著的重物碰彎了鐵塔的構件,把另一個機器人撞得飛了起來,摔死在地麵。

這時,鐵塔上其餘的機器人似乎得到什麽號令,同時向水塔這邊轉身,望遠鏡中能看到它們冷酷的目光。然後,他們同時從鐵塔上往下爬,動作十分敏捷。白文姬知道情況不妙,疾速爬下水塔,閃身到一個車間。這時天上已響起轟鳴聲,幾十架飛機(地球人的飛機)包抄過來,行列中有一架形狀特異的外星飛行器。在這架外星飛行器的指揮下,飛機輪流向水塔開火,塔身的碎片四處迸飛,蓄水從半空中洶洶地傾倒下來。

手持激光槍的外星人也已趕來,不過它們並沒有進入工廠,都在鐵籬外虎視眈眈地守候。水塔轟然倒塌,飛機開始以飽和火力分區域轟炸工廠,看來他們不準備讓一個活物留下。眼看著爆炸點向這邊逼近,白文姬急中生智,逃出車間,找到一個下水道的鐵蓋,用力掀開鐵蓋,鑽了進去。

身後是轟隆隆的巨響,紅光從下水道口射進來,灼熱的氣浪追趕著她。白文姬快速地向前爬。下水道很寬敞,彌漫著工業廢水的刺鼻氣味。身後的紅光遠去了,她進入黑暗之中,不過這兒畢竟不是9700米的地下,偶爾從井蓋處透進幾絲光亮,使她勉強能看清前麵的道路。

突然,後邊轟的一聲,下水道倒塌了,堵死了。現在已後退無路,白文姬便一個心思地向前摸索。下水道的微光越來越弱,已經難以辨清方向。向哪兒走?也許她會困死在迷宮一樣的管道內。忽然她的腳麵感到水的流動,感到水的流向。她想,隻要順著水流走,總歸能走到河邊。於是,她脫下鞋子,時刻用腳掌試著水的流向。管道內汙水不多,可能是城市已經停止運轉,沒有什麽生活汙水,所以下水道內一直保持著足夠的空氣,使她不至於窒息。

她在管道裏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她已經精疲力竭了,手中的槍支重似千斤,但她始終緊緊握住它。她又餓又渴,背囊還在,但背囊中的食物和飲水不知什麽時候掉落了。腳下就有水,可惜不能喝。水流的聲音百般**著她,她幾次想趴下去喝兩口,但最終克製住自己。

水聲越來越響,水流越來越急,她在拐角處穩住身子,探頭向前查看。前麵,汙水已經充塞管道,沒有可呼吸的空間了。但前邊隱隱傳來亮光,傳來水流的跌落聲。反正已後退無路了,白文姬把槍支和背囊理好,深吸一口氣,向水中潛去。水流推著她向前遊,20秒鍾,40秒鍾,她的呼吸已經十分困難,一朵黑雲慢慢向她的意識罩過來,就在她快要絕望的時候,眼前忽然一亮,她隨即跌落下去。

她急忙浮出水麵,這兒不是河流,而是一個巨大的池子,四周池壁高高聳立,圈出四方形的藍天。一道鐵扶梯從水下一直延伸到壁頂。她猛烈地喘息著,手足並用爬上扶梯,等她接觸到堅實的地麵,心神一鬆,便暈厥過去。

繁星在天上閃爍,流雲在弦月旁流淌,夜空高遠,晚風在私語。白文姬艱難地睜開眼睛,拚攏自己的意識。她是在哪兒?她睡在一座高高的牆壁上,不遠處就是牆壁的邊緣,夜裏如果她翻個身,此刻已變成冤魂了。她心中一凜,腿腳發軟,忙抓住身旁的鐵欄杆。

槍支在腋下,硌得那兒生疼,她艱難地挪動著麻木的身體,把槍支順到前邊。渾身都疼,骨頭像碎成千百塊。周圍是黑黝黝的建築物,隻有幾扇窗戶傾瀉出雪亮的燈光。

沒有人聲,沒有人的活動。

她已經悟出這是哪兒,城市西部緊挨河流的汙水處理廠,麵前是汙水沉澱池。汙水先在這裏沉澱,隨後通過生物淨化和機械淨化,排到河裏去。這兒的工作是全自動的,所以雖然工作人員已經死光,工作程序仍舊進行著。

她走過天橋,經過密如蛛網的管道,來到汙水處理廠的指揮室。寬敞的指揮室內,各種儀表燈仍在閃亮。沒有人,也沒有屍體,這裏肯定已被外星人清理過了。她走進員工休息室,在衛生間的大鏡子中看到自己。渾身髒汙,頭發鏽成一團,衣服破爛不堪,兩眼充滿紅絲,麵容疲憊麻木。她苦笑一聲,盡管已饑腸轆轆,但她仍先打開淋浴器梳洗一番。身上的衣服已不能再穿,背囊裏的備用衣服也皺成一團,她在屋子裏找到了幾件男人的衣服穿上,盡管衣服很不合體,但站在鏡前再度觀察自己時,她又恢複了自信。

她在廚房裏找到罐頭和飲料,狼吞虎咽地吃飽,在值班**沉沉睡去。這一覺她睡得很沉,醒來時已是朝霞滿天。這兒是郊外,十幾隻水鳥在高高的樹梢上鳴囀著,飛上飛下。這種不知名的水鳥,羽毛是翠綠色的,頭頂有一片丹紅,美得像一隻精靈,久未見到生靈的白文姬貪婪地看著,感動得熱淚盈眶。

但是要活下去!命運既然能留下她,誰敢說沒有別的幸存者?她要走遍全世界去尋找同類。即使人類隻留下她一人,她仍要活下去,努力學習克隆技術,學習這種神秘得近乎巫術的技術,把人類延續下去。她要躲到荒涼的山區、沙漠或極地。外星人的數量不多,不可能控製整個地球,總會留下足以讓她生存的空隙。她要學會像原始人那樣的生活,茹毛飲血,保留文明的火種。

決心已定,她感到心境複歸平靜,同時也難以排除滲入骨髓的孤獨和悲涼。她開始在汙水廠各個房間裏搜集生活必需品。先在門外找到一輛越野性能較好的“城市獵人”牌子的吉普,砸碎車玻璃,意外地發現啟動鑰匙就在那兒,這使她省去不少工夫。她把搜集到的罐頭、飲料、衣物、工具一趟一趟地往車上搬,還找來幾隻塑料桶,把其他汽車裏的汽油都抽出來,放到自己車上備用。

她發現一間女性的居室,可能也是女性員工休息室。室主人一定是一位漂亮風流的女子,因為屋內到處是昂貴的法國香水、唇膏、薄如蟬翼的名牌文胸和**、連褲絲襪和半透明的睡衣。那個女人的半身玉照在梳妝台上,眉眼中有無限風情。白文姬在鏡中看看自己身上不合體的男人衣服,猶豫著,最終把它們脫下,換上了這位不知名女子的漂亮裙裝。

以後不會有人來欣賞她的美貌,但一個女人的愛美之心是十分頑強的。

汽車開出汙水廠的大門,她停下來向人類世界告別。她的心底一片空明,要活,活下去,再尋找希望!吉普車一路向西北開去,那兒是深山區。她擔心在無遮無掩的公路上開車,會被外星人發現,開了半天沒見有什麽動靜,多少放心了,也許,外星人還未能掌握地球人類的所有信息係統,比如天上的探測衛星。

她開了整整一天,沒有看過地圖,隻管往最荒僻的地方開。先是高速公路,再是一般幹道,縣級公路。汽油表指到了零,她停下來下車加了油,吃了一點食物,又繼續開。她進入山區,在坎坷不平的山道上顛簸。夜色沉下來,她不敢開大燈,便借著朦朧的月光向前摸索。深夜,前邊路斷了,視野裏盡是黑黝黝的山峰和森森的樹木。她停下車,在後座椅上很快入睡。

她醒了,晨色熹微,麵前是陡峭的山崖,茂密的樹木。汽車停在一條滿布鵝卵石的幹涸河道上,側後方是一個水潭,不大,卻極深,清冽的潭水匯出重重的綠色,十幾隻小魚在潭水中遊玩,倏然不見。

眼前的美景驅散夢中的沉重,她取出食物,坐在鵝卵石的河道上吃了早餐。清冽的河水在引誘著她。一天的奔波使她風塵仆仆,胸前腋下都是膩膩的,於是,她取出盥洗用具,隨身帶上激光槍,來到潭邊,脫了衣服,在清冽的潭水中洗去征塵。藏到石下的小魚兒又悄悄返回,一隻螃蟹也從石下爬出來,不慌不忙地在石麵上橫行。白文姬用腳趾悄悄踩了下去,踩住了蟹背,螃蟹驚慌失措地舉起兩隻大鉗。她鬆開腳趾,螃蟹飛快地逃掉了,在水中留下一串水泡。白文姬不由綻出一絲笑意,這是災難來臨後她的第一次微笑。

潭水太涼了,白文姬走到淺處,赤身立在山風中,就像一位風姿綽約的仙子。晨風吹幹身體,她上了岸,穿上文胸,**—忽然她有一種悚然的感覺,她的直覺在警告,好像有人在盯著她的後背,冰涼的目光所到之處,她的皮膚微微戰栗。她努力鎮靜著,用眼角的餘光向身後看。果然有兩個外星雜種!身軀比她見過的略矮一些,一男一女(女的鐵殼胸部有兩個凸起,使她一眼就辨出機器人的性別),他們身後的林中空地上,停著一架外形奇特的飛行器。

外星機器人沒有動作,冷酷地默默注視。白文姬心中淒然,知道死神已經來了。她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掠掠頭發,忽然一個箭步向激光槍撲去,把槍支拎起來。但男外星人以不可思議的敏捷一步跨過十幾米,劈手奪過激光槍,向著遠處射光了能量,耀眼的紅光燒灼著空氣,光束所到之處,大樹攔腰截斷,轟轟隆隆地倒下來。外星機器人獰笑著(臉上的鋼鐵組元拚出這個獰笑),把槍支慢慢地擰成一個麻花,摔在她的麵前。白文姬從背囊中摸出那把尖刀,明知這件武器對機器人是無效的,但她仍拚死向機器人眼睛紮去。機器人用胳臂輕輕一磕,刀刃在金屬軀體上砍出一溜火花。她苦笑著停止搏鬥,忽然反手一刀,向脖子上抹去。

但她未能如願,男機器人敏捷地托住她的刀鋒,奪了過去,遠遠扔到潭水裏,濺出一片水花,然後又冷漠地注視著她。白文姬覺得自己成了貓爪下的幼鼠,沒有一點反抗的餘地。她歎了口氣,轉過身,縱身向潭中躍去。

她失去了知覺,但並沒有死去。男機器人及時製止住女伴,簡短地命令:“把她帶走。”便夾起白文姬綿軟的身體走向飛行器。白文姬沒有聽到他說的話,否則她一定會驚駭欲絕。他的語音雖然怪腔怪調,但若仔細辨認,還是能夠聽懂的。

外星機器人說的是地球的語言,是英語。他說的是:

“Go with 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