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彌山上

文/赤膊書生

1

很多年後我終於踏進輪回之門,才回憶起關於輪回的那些道理師父早已教給我了。

一個春深的夜晚,我在夜摩諸天的宮殿旁找到師父,他在溪邊冥想。那條溪穿過三十三重天,直通鹹海。

須彌山環繞有七山七海,入水八萬由旬,出水八萬由旬,周圍有三十二萬由旬的虛空色,皆由寶物組成。北為黃金,東為白銀,西為頗梨,南為琉璃。

師父手上那對鐲子是我用從虛空色采得的黃金製成。此刻那鐲子映著陽光,顯出一種刺金色的華彩,這些天他一直戴著。

師父出神地沉思著,我不敢打斷他,就在近旁侍坐。直到太陽完全從須彌山上落下,黑夜像潮水一樣彌漫開來,師父才出聲問我:“阿難,今天你想問什麽?”。他把手鐲摘下來放在手心撫摸把玩,並故意讓我瞧見。

我低下頭說:“尊師,今天我想聽你講須彌山的源起。”

師父的手顫抖了一下,手鐲掉入小溪中。溪流很湍急,我驚叫了一聲,趕緊下河去找,衣衫被打濕了。師父很少失態,除非我問及須彌山的過去。為什麽那些事師父不願講?我不明白。

但我現在沒了心思關心這個問題,我急著找到那隻鐲子,成雙成對的東西,如果少了一樣,另一隻就沒有意義了。我在河裏摸索了近半個時辰,天已經擦黑,師父佇立河邊一動不動,像黑色畫布上的一塊濃重的陰影。他氣定神閑地看著我尋找,過了很久之後才問我:“阿難,那個問題你還要問嗎?你有了慧根,現在可以告訴你了。”

“不,今天我不問這個了。”我沮喪地說。手鐲丟失讓我心情很糟糕。我每天隻能問一個問題,相比於須彌山的來曆,我更關心那隻鐲子。師父具有無上的神通,隻要我問他,就能找到鐲子。

我問:“大能的尊師,我今天的問題是,那隻鐲子在哪裏?我要找到它。”

師父看了我一眼,失望地搖搖頭,歎一口氣,取下手上的另一隻鐲子,扔進水裏,說:“就在那裏。”

2

後來我問過師父:“我們是從其他地方來的,對嗎?”

師父說:“你有時候真是聰明得過分啊。”

《起世因本經》上說,太陽在須彌山的半山腰旋轉,我們居住在須彌山上,所以看到的太陽運行的軌跡是完美的圓形。但是我曾經在古籍上看到記載說太陽運行的軌跡是橢圓的。

古籍的記載是如此一致,卻又明顯和我們觀察到的常識相背。很容易得到這樣的解釋:我們並不是一開始就在須彌山上,我們最初生活的地方應該在須彌山腳下,因為在那裏觀察半山腰上的太陽運行軌跡,正好是橢圓的。

師父說:“根據《長阿含經》的記載,一千個小千世界稱為一中千世界,一千個中千世界稱為一大千世界,三千個大千世界組成婆娑世界,而須彌山,就是婆娑世界的中心。須彌山周圍又有四部洲,北為北俱蘆洲,東為東勝神洲,西為西牛賀洲,南為南贍部洲。我們最初就生活在南贍部洲,那是離太陽第三近的世界。很久以前,自負的人類懷疑佛經上的說法,認為太陽才是婆娑世界的中心。愚人找不到須彌山,就說須彌山不存在。”

“所以最後我們找到了須彌山並且遷徙到這裏來了?”

“不,我們沒有找到須彌山。”

“那……”我不明白。

“我們……自己建造了須彌山!”師父說這話的時候,須彌山外的銀河像是燃燒了起來,十億個世界璀璨通明。

3

師父最愛講輪回。

有一次我們在葦草中盤坐,師父用枯枝在地上寫下一個大大的“死”字,問:“你們想到了什麽?”

眾弟子說了很多答案,有的想到了西天,有的想到了七苦,有的想到了四諦。師父搖搖頭,問我:“你呢,阿難?”

我說:“生。我想到了生。”很久以前我讀過一位古代賢者的詩,“我將死了又死,以明白生是無窮無盡的。”

這個回答符合須彌山的輪回觀。輪回是每一個須彌山人最終的宿命。我們在須彌山之顛,帝釋天的居所處建造了巨大的輪回之門,輪回之門高聳幾萬丈,刺入星河。到了輪回的季節,所有人都將走進輪回之門,這一世便算了結了,開始下一世的修行。

但我的回答隻是為了讓師父高興罷了,我其實不是那樣想的。死就是死,不會讓我想到生,我怕死。而且我也不信輪回,輪回之後我就變成其他東西:天,人,阿修羅,畜生,惡鬼。雖然師父說眾生都是一樣的,但是我如果經曆了輪回變成了其他東西,迦葉就不會認得我了,我也不會記得她了。

迦葉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不喜歡輪回。

迦葉的頭發很長,須彌山盛夏炎熱,吃飯的時候,她會命令我將她的頭發托著,這樣就沒那麽熱了。我就在旁邊安靜地看著她吃完。

她的頭發有一種蘇摩那花的香味。我的手好酸。她吃飯的樣子很好看。

這些我都不會告訴她。

4

我十八歲那年,須彌山終於迎來了輪回季。

師父為了加深我們對輪回的理解,又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師父的幾乎所有故事裏,男孩都叫阿難,女孩都叫迦葉。阿難和迦葉都是須彌山很普通的男孩和女孩的名字。

有一天,迦葉在街上遇見素不相識的阿難,迦葉看見阿難形容枯槁,就上去詢問。阿難說:“我的妻子死了。”迦葉說:“什麽時候死的?”阿難說:“二十七年前,我仍然很悲傷。”迦葉心裏吃了一驚,因為她今年正好二十七歲。迦葉說:“我可以去你家看看嗎。”

迦葉去了阿難妻子生前的閨房,看見很多自己也讀過的經書。又看見一口大箱子,問阿難:“這裏麵裝的什麽?”。阿難說:“是妻子生前一些心愛之物。”迦葉說:“可以打開看看嗎?”阿難說:“鑰匙找不到了。”

迦葉閉上眼想了一會兒,竟然在屋內找出了一把鑰匙。迦葉打開櫃子,裏麵有一把石梳,和自己平時最愛用的那把一模一樣。

迦葉問:“你妻子生前最喜歡吃什麽?”

“吉祥草搗的羹。”

此時迦葉的眼裏已經含滿淚水:“看來,我就是你死去多年的妻子啊。”

後來呢?迦葉會再次成為阿難的妻子嗎?我不敢問。

偷偷看一眼迦葉,發現她也在看我。她羞赧地低頭,星光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長。就在那時,我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5

我要逃離須彌山,帶著迦葉。

迦葉說:“為什麽要逃走呢?”

我說:“我不要輪回,輪回之後你就不認識我了。”

迦葉斂下眉說:“你好傻。”

我說:“我查過記錄,輪回之後,我們就會變成……另外的東西。也許連肉身都不複存在,我不要變成那樣。”

迦葉說:“那樣大概也很好啊。”她出神地看著山外的銀河,有些心不在焉。

我說:“關於輪回,我感覺師父有什麽事情瞞著我們。人類為什麽要建造須彌山和輪回之門?輪回的意義是什麽?我到現在都不明白。”

迦葉說:“輪回的意義,是修行。”

我說:“什麽修行,我不信這些鬼話。”

迦葉說:“那你準備怎麽離開須彌山?鹹海那麽廣,還有更廣闊的星淵你也沒辦法在裏麵生存,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子,你也不知道。不要去,你會死的。”

我笑了:“迦樓羅。”那種像星星一樣巨大的大鳥,每一次輪回季到來前夕都會在須彌山頂休憩,如果我和迦葉能趕上的話,也許真的可以離開須彌山。隻是穿過九十九重天到達須彌山頂,將是一段艱難的旅程。

迦葉說:“我不會跟你走的。”她的語氣就像是在宣布一條公理。

我說:“你是不是知道什麽?關於輪回。”迦葉的家族比我的高貴很多,她又比我聰明,我能想到的問題,她不可能從來沒思考過。

迦葉說:“知道的並不比你多。雖然你知道的多半是胡思亂想的臆測。你要聽我的話,不要走。”

我擠出一個難看的微笑:“我什麽時候沒有聽你的話。既然你不跟我走,那我自己走也沒什麽意思。”

迦葉露出了嘉許的眼神。我轉身離開,眼眶有些濕潤。我想著,那個在師父麵前很聽話的孩子,在迦葉麵前也很聽話的孩子,終於還是要不聽話了。

她突然衝上來抱住我。我不明白她為什麽這麽做,以前從來沒有這麽做過。蘇摩那花的香味擊中了我,我在那裏呆立了很久。

6

曆經千難萬險後,我來到須彌山顛,迦樓羅數萬丈的翼展遮住了陽光,須彌山處在一種深沉的晦暗之中。我忍不住心潮澎湃:終究還是要展開這場逃亡,就算隻有我一個人。

迦葉一旦出口說了不跟我走,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其心意的,所以我隻好騙她。我必須離開,隻要我不經曆輪回,將來總有辦法回到這裏,讓迦葉回憶起我。

正當我要爬上迦樓羅的翅膀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阿難,你確定要這麽做嗎?”

是師父。

我轉過身,警惕地瞪著他,我敢說師父絕對想不到我這個一向溫順的學生會露出這樣桀驁叛逆的眼神。師父伸出雙手,做出往下壓的姿勢,示意我平靜下來。

“別緊張,我到這裏來不是為了抓你的,隻是來給你講個故事。你聽完了這個故事,如果還是決定要走,我不留你。”

雖然知道師父的故事裏有一種蠱惑人心的強大力量,但我決定聽下去。我相信自己已經有了獨立判斷的能力。

“為了不引起你的反感,這次不用佛經的語言。我所講的,全部都是事實,已經發生的,或者將要發生的。”

“先解答你最想知道的問題吧,輪回是什麽?嚴格來講,輪回是一種進化。”

“進化?”這個詞語有點怪,我隻在一些古書上見過。

“對,就是進化。人為主導的進化。走進輪回之門,人類會隨機進化成六個物種。有些會長出翅膀,能夠吸收星光在星淵飛行,有些則轉化為無機物似的生命形式,有些幹脆放棄肉身,以純能的形態生存。這就是六道輪回的真相。”

雖然很多名詞我都沒聽過,但我大概懂了師父的意思。

“為什麽要進化成六個物種?現在這樣不好?”

“為了欺騙。”師父說。

“欺騙?欺騙什麽?”

“欺騙篩子。篩子,就是宇宙的生命篩選機製,智慧生命一旦擁有進入太空的能力,隻要大概5000萬年就能穿越銀河係這樣的星係,5000萬年對於以上百億年為時間尺度的宇宙來說隻是短短一瞬。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在宇宙誕生的後近140億年,智慧生命早就把星係踏遍了。但是事實上……我們的宇宙卻如此荒涼。最大的可能是——那些生命都滅絕了。所以我們的先祖總結出了一種名為‘大過濾器’的理論。行星級災難,生命宜居帶,地質活動,冰期,磁極變換,一個又一個的篩子,可以輕易地篩選掉孱弱的文明。人類為了種族的存續,發明了一種欺騙大過濾器的方法——進化成多個物種,以野蠻的數量來對抗概率,六個物種比一個物種通過篩選的可能大多了。”

“可是,這樣存活下來的物種,還是人類嗎?而那些沒有通過篩選的物種呢,他們就是進化歧路上的犧牲嗎?”我喃喃道。

“這樣的爭論幾千年前就有過,但這個計劃還是執行了。有位哲人說過:一個文明會經曆兩次死亡,一次是物理生命的毀滅;一次是這個文明的名字最後一次被提及的時候。我們能做的,唯有把人類這個名字鐫刻在基因深處,讓那些物種帶著這個名字,繼續活下去。”

我怔在原地,久久說不出話。

師父慈愛地捺住我的肩膀,說:“現在,你還要離開嗎?”

7

我最終沒有離開,回到迦葉和師父身邊,繼續做一個聽話的孩子,規規矩矩的生活。

迦葉早就猜到我會騙她,所以她把我的計劃告訴了師父。因為我騙她在先,所以對於她的告密我不能生氣,還是任勞任怨地幫她托著頭發。

“你在看什麽書?”迦葉問我。那是輪回前最後一個夏天。

我說:“一本古書,介紹十七年蟬的。它們在地下蟄伏十七年然後一湧而出,經曆幾天的**後又迅速死去。瞬間噴湧的龐大數量讓天敵無法將它們消滅殆盡。這樣的生存方式,應該如何評價呢?”

“大概也很好吧。”迦葉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