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醒來那一刹那我都覺得自己是置身在水裏,身體被某種看不見的溫熱**包裹住。

不過這是妄想。水是很重要的資源,每個人都是限量配給。也許這麽說有些絕對,至少我們這些人揮霍是不行的。

用力眨了眨眼,確定視網膜沒有因為長久休眠而失效,我手扶艙門機械地慢慢站起。

關鍵時刻一定不能著急。

神經複蘇需要一個過程,之前就有一個蘇醒者因為不慎摔倒在地上,就那麽急性休克死掉了。正確步驟是扶住艙門,讓後背和腦袋再在那些柔性海綿上緩一緩,一分鍾後眼前圖像停止旋轉,入眼的一切也不再黑屏或閃爍,就沒有什麽問題了。

赤腳走在打磨光滑的石頭路上,寒冷讓皮膚複蘇又快了一點,我扭了扭脖子,發出骨頭摩擦的哢嚓聲。

“嘿,許安。”

身後有人招呼。

扭頭一看,是一個身著資源勘察隊製服的人。我勉強回報給他一個微笑。至於其中含義,我自己都不太清楚。再一個,我好像不認識這人。

在資源勘察隊工作就是這個樣子,每次蘇醒都會發現有所改變。

我想到一個名字,於是問他:“李桐呢?”

李桐是我的搭檔,一個在危急時刻也不忘開玩笑的姑娘,上次我們合力從一個倒吊者手裏逃脫,回來後就一起進入休眠。按照太陽城的規矩,無論戰士還是百姓隻能行走十個月,之後得進入強製性休眠狀態,時長由一個月到十年不等。由於城裏太陽越來越少,我們每個人都不得不貢獻出一點微薄之力,哪怕是少一點呼吸。

“李桐因腦部血栓問題,兩個月前死在休眠艙中。”他回答得很幹脆,“很多人想要活下去,有人卻喜歡找死。城主又抓住了幾個叛徒,將他們送到了回收處。”

在太陽城死一個人那是再正常不過了,就連蘇醒時都會有人意外死掉。

我點點頭,想著再也沒法聽她笑了。

他又問:“勘察隊調查後發現她已經沒有親屬,所以需要詢問一下你……決定保留她的什麽東西入墓地。”

人死後屍體不能隨意丟棄。雖然沒有直說,不過大家都明白的,屍體將作為肥料和原料投入城市的給養係統之中。可是顧慮到這樣做太不近人情,所以城主葉靜修改了法案,讓死者能夠保留身體的一部分進入墓地。以此作為對亡者的紀念。

我想了想,李桐最滿意的是她的腿,我最滿意的也是那個部位。

“右腿。”

對方點點頭離開了。

這是他等候我的原因。

我叫許安,十八歲、二十八歲或者四十八歲,反正在鏡子麵前我是十八歲的樣子。163公分的身高哪怕在勘察隊裏也算是矮小的,40公斤的體重讓我穿最小號的製服也會顯得寬大,唯一合適的大概是腳上的抓地鞋了。我看著鏡子裏一臉茫然的年輕人,說歡迎回來。

每個人蘇醒十個月後就會再次回到沉睡中。哪怕是我這樣的公職人員也不例外,至於我休眠過多少次,這種問題我也回答不上來。穿上製服,我走過一排排休眠艙—它們看起來就像某種生物留在房間裏的蛋。在門口接受檢查後,我終於回到了城市裏。

太陽城的太陽和記載中的發光球體不同,它藏在地下。沒有人知道它到底藏得有多深,是什麽樣子,是方是圓,是平是扁,是一種神奇鳥類還是一塊無法觸碰的神石。不過人人都知道它就在那裏。

如果可以剝開城裏的街道和牆壁,你就能夠看到裏頭的細細管道,它們的另一端在很深的地下,極為靠近傳說中的太陽。不過也僅僅是靠近,這些管道吸取地下的太陽熱力,然後通過複雜的能源轉換注入我們的城市裏。就像是給一個失血過多的病人輸血。

有時候我也會想到,這些“針刺”和“血管”就像無數的鐵欄,令太陽城變成了一個鳥籠,無人能夠逃脫。

太陽城裏現在已經比我記憶中小太多了。人口也從五萬人銳減到不足三萬。

曾經這裏燈火通明,五米一燈,一眼望不到頭,哪怕你走上一整天也無法觸及邊界。市民們在白天裏總是充滿熱情,到處都是大家快活的聲音。到了夜晚,小酒吧紛紛向疲倦了一天的人鉤動手指,進去喝一杯,寂寞男女和失戀人在裏頭交錯,都被酒精融化成暈乎乎的紅色。

以前的街道很多都已沒落在黑暗之中,被稱為暗區。並不是它不存在,你沿著街道一直走還是能夠找到那裏。隻是再也沒有燈光會照進。根據我們的經驗,如果一個地方長久陷入黑暗之中,那麽以黑夜為食的倒吊者就會將它劃為自己的地盤。所以暗區已經不再適合居住,與未知區域沒什麽不同。

其中原因在於,地下太陽越來越難找。它們似乎都藏了起來,在越來越往下的位置。

再一個就是我們曾經的鄰居月亮城。太陽城和月亮城相距不過五公裏,雙方一直在交戰。

我抬起頭看向穹頂,黑乎乎的上空有些稀稀拉拉的發光苔蘚,城市的熱量提供給它們生命。在穹頂和石頭之上就是月亮城。在我第一次知道除去我們之外還有人時,我很興奮,可得知就在我們頂上時,我又很害怕。會不會哪一天它們從上頭掉落下來呢?哪怕是堅固如太陽城也有岩石鬆動的跡象。作為資源勘察隊的一員,我對於這些岩石和泥土最熟悉不過。它們看起來堅硬又頑強,其實是很脆弱的。隻要整體結構中有一塊缺失,就會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依次墜落。對我們來說,應付和判斷危險是比尋找資源更重要的技能。後來才知道,上方不過是一個籠統的概念。

街道上沒什麽人,偶爾的一兩個也是行色匆匆,麵帶愁容。

燈光也從曾經的五米一步到十米一步,再到夜間統一切斷能源。

現在還好,再過兩個小時城市中心就會變得和暗區一個樣子。那時候如果還沒有回家的人,就得祈求倒吊者沒有潛伏在周圍了。

兩個小時足夠我去赴約。這是慣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