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尾的開頭

時間倒回到十五年前的那一天。本來,一切觸手可及。

“到底受處分了。”隊長瑪多發出一聲不滿的嘟囔。由於我們無組織無紀律開演唱會,被從高地上撤下,下放到月海風暴洋裏最低點做地下測繪。

老黃用軍工鏟挖了一勺碎石礫,在裏麵撥弄著,拿了一塊放入嘴裏哢哢咀嚼。

“稀有金屬含量還真是高……下麵的磁場簡直不像天然形成,這種具有加強力場的能量如果能利用起來,建立一個居住點綽綽有餘。”

我腦子裏是讚美詩與嫦娥樂隊的事。

“凱斯特,準備調試地下最後一次引爆。雖然月潮才過,我們也得注意警惕。”

瑪多向指揮部與上方各小組通告了起爆通知,在數據板上插入身份牌—這東西要我們三人同時確認才能啟動。我用身份牌擰開接通按鈕,看到一切數據正常,於是朝老黃點點頭。老黃從手腕裏掏出他的牌子,哼唱了一句。

燈亮,起爆。

巨大的轟鳴搞得我腦裏有什麽東西在晃動,身體也不大聽指揮,但是眼前有點不對勁,時間持續太長。瑪多正在大聲說著什麽,耳機裏卻是雜音,老黃在操作台上飛速運算,電子眼閃爍不停。可就是什麽都聽不到,隻有電流的嗞嗞嗞。

我看到瑪多的口型不斷重複,抿嘴,張開,O型,再抿嘴……

她說的是,月潮。

腦子裏第一個想法是不可能,因為上次月潮是六個小時前發生的,最早也要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才會發生。但是腳下的震動明白告訴我,這不是玩笑。由於在低水平位置,這裏的震感比高崗處嚴重得多,我幾乎要站不住。

老黃還在試圖和周圍聯絡,我則默契地固定設備,布置場地。

瑪多則彈開了我們的“演唱會”。

她到底在想什麽?

我已經無暇考慮這些了,腦子裏飛快運轉著應急備案,想著可能發生的各種後果。如今才引爆,碎石還未清理震碎,若是撞擊在人體上後果不堪設想……該死!

毫無防備的災難總是最難應對,尤其是當對它了解還很少時,未知是一切難題的起源。

所有事其實都發生在僅僅半分鍾內。當再一次高頻率的震動傳導過來時,我知道要來了。而同時,我看到高聳崖壁上的燈光,照出了“抱緊設備”的警戒語。原來這才是瑪多擺弄“演唱會”的原因。逃難專家的我也得對她的機智讚歎。

瑪多眼裏依舊帶著愁容。我們都明白,這種做法作用有限。

也許是在地下電磁力加載的情況下,此次月潮威能驚人,足有以前的幾倍。哪怕是我與老黃,也差點沒拉住。最糟糕的是通信斷絕,我們各自為戰,無法聚合群體力量。

瑪多也在堅持。

我被月潮倒吊,雙臂抓緊設備杠杆。我看到腳下的無盡星空裏,如螞蟻一般的身穿防護服的同伴們被飛石風暴擊中、割裂、擊斷保險繩、正中頭部,新人類朝血肉夥伴們靠攏,努力撐開自己的身體,化作盾牌……

肩膀突然被人用力一撞。

是老黃,他指向旁邊。

瑪多從我眼前飄過,她也朝天空墜落著。她根本未來得及係好保險繩,又被“演唱會”的架子鼓卡住了腳踝,隨之一起正在飛離月表。她雙臂朝我們張開,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入我們的懷裏。

我緊緊拽住老黃的腿,不讓他去做無謂的犧牲。老黃瘋狂掙紮,可在這種環境裏,力量根本無用。

逆境求生的首要原則:絕不做無勝算冒險。感情告訴我我應該飛去,利用身上的保險繩說不定能夠幫她爭取到一線生機,理智卻一步不讓,讓這個想法窒息在身體裏。哪怕對象是……朋友。

“演唱會”的燈依舊閃爍著,在這死亡之夜裏帶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淒豔綺麗,而我們的隊長、嫦娥的鼓手、少女瑪多,一點點飛向天際。她最後似乎笑了,做出了那個習慣的笨拙劃水動作。

一點都不好笑。

就像神話裏,那個誤食不老藥的女人嫦娥一樣,也許我早就不應該答應她,取這麽個不祥之名。

眼淚幾乎要湧出眼眶,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因為我凱斯特渾身鋼鐵,也是一個新人類啊。

塵埃落定時,老黃不停地說:“我該跟上的,如果我跟過去,她應該能活下來。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應該……”

“你害死了她。”老黃怒吼。

“我沒有辦法。”我側過臉去。

“你有辦法,你沒有做。”老黃的聲音沒有變化,我卻覺得渾身發冷。這是錯覺,身體裏的一切數據正常。望著如雨滴落的屍骸,我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大膽主意來。於是我對老黃坦誠。

他拒絕了。

“之所以你能成為主唱,瑪多說過,因為你具有比舊人類更豐滿細膩的靈魂,你的靈魂呢,依舊還在那些指令裏打轉。你害怕危險,你害怕產生難以抑製的感情,你壓抑自己,那麽你和我們使用的無人機有什麽不同?你的身體比我高級,芯片比我更先進,你擁有規避禍端的能力與應變。但是,你不是人。你現在還妄想穿上人的外皮,逃避新人類的身份,你隻是一個懦夫,你一直在逃。而我,不會。”

我跪下來求他不要對外說出去,他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老黃一瘸一拐地向營地邁去。

我咬牙將那些殘餘的人類屍體集合起來,縫縫補補,組成了我的第一具人類之身。多年以來的目標,終於能夠達成。

老黃是錯的,我可以成為人。

我現在就是人類,我是混亂裏的幸存者,我可以混入營地。月球大亂,沒有人會剝開我的防護服,看看我**的身體到底有沒有少一根腳趾。這麽多身份牌可以供我選擇,我隻需要找到和自己類似的年齡與身高,沒有家室的,慢慢修補,再換上新的生物軀體……大局已定,我就已經是人類,我甚至還可以改回凱斯特的名字。既然都已經死了,用一下屍體又有什麽關係?

老黃的嘴比什麽都嚴。

雖然凡事沒有百分百,但這麽高的概率值得一試。

從那天起,凱斯特成了一名人類,血肉之軀,不必再接受異樣眼光、不平等的對待。在進入以新人類芯片研發為主的穆恩實業之後,凱斯特更是如魚得水,馬不停蹄地更換最新最好的仿生大腦芯片、外植皮膚,走在一切探測頭的前頭,完美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