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目的地

“真想和你們一起參與到廣寒宮裏,創造曆史。”王越歎氣,眼裏帶著濃濃的不甘。

“不是你想的那麽好,會死人的。”

“做事哪有不死人的,瞻頭顧尾,做不了事。”王越嗤笑。

那種死法,生平僅見,他不會想見到的。

我問了他為什麽要到穆恩。

“我不信靈魂,對於無法證明的東西我沒有興趣,但我承認人與新人類存在差異,而我,希望能夠構建出這個差異的模型。穆恩的核心產品,超大計算能力仿生芯片,聽說連最新探測器也無法甄別,我很有興趣。可是一等品都不會外流,內部都隻有幾個人有觸碰的權限,連黑市都很難訂到。”王越握緊拳頭,期待地望向我。

“你不會以為我能吧。”我啞然失笑,朝他道別。

從穆恩大廈到吳忘所在的九原路有個三岔口,拐角朝左是王越所在的小單間集中區,朝右是老房子聚集的舊街,老黃就住在那兒。

拐角處的路燈下,一個黑色長發青年在用薩克斯演奏《回家》,他沒有腿,下肢是可轉動式履帶,背上垂下細長的纜線,接在旁邊計費公用電源上。在履帶邊是放樂器的盒子,裏麵有幾枚硬幣。

這也是新人類的一個現狀,對於用工剝削很少妥協,寧可過艱難的生活。大多熱衷繪畫、音律、文學,不知是為證明自己的創造力,抑或是某種共識。

我給他一枚硬幣,他說謝謝你先生,祝您平安。

由於此次來並未通知老黃,所以我看到了以前未曾見到的一幕。

他坐在椅子上撥弄吉他,金屬手指套了矽膠套,可以有效保護琴弦。這是瑪多曾幫他弄來的,保留至今。

安保係統幹澀的電子音叫個不停—客人來訪,客人來訪。

老黃放好吉他,閉上眼。本來心頭的煩悶一到了這個地方就變成了無盡愧疚,我在這裏連聲音都變得很小。我慢慢傾訴給他聽。

“……遇見了很像我們的年輕人,不知道能不能留下。現在的人啊,變得越來越像機器,厭倦交談,反而是機械之身的新人類對一切保持旺盛好奇,尤其對創造類非常在乎,也許要不了多久就能夠完全容納了吧,隻是現在的勞務條約……”

他吐出一個詞。

“叛徒。”

我攥緊了拳頭。努力讓自己鬆懈下來,我將這個詞甩出腦袋,摸出那本早被翻得有些起毛的詩集,慢慢念。

“叛徒。”

老黃又說了聲,紅色的電子眼對準我的瞳孔,讓我的靈魂也刺痛起來—假如世界上真有那種東西。如果避免凶禍也是錯誤,那為什麽我會被選入廣寒宮?他們不就是看重我能夠果斷從危險逃脫、迅速判斷的能力嗎?雖然如此,老友的話還是讓我如衣衫被剝,尷尬難受得發抖。

“你放心,我就要死了,將不再存在秘密。人無法計算自己的壽命,機器可以。都說知道自己命不久,不見得是一件好事。但對於我來說,倒是解脫。”老黃說。

“我沒有計算到,我失職,我該和瑪多一起。凱斯特,你覺得自己的選擇真的沒錯嗎?”

我沒有錯。

我有匯報,有尋找失事人員,也有積極救援,要說真的有錯,無非是個人摻雜了私欲。沒有欲望的人類,還是人類嗎?

“三十天後,我死了,你再來。”

老黃送客,我卻沒有動腿。一生中可稱得上朋友的太少,已經失去了一個,老黃是最後一個。三十天後,再沒有老黃存在;而三十天後,過往也將一起埋葬。哪怕我強行給老黃換上最新芯片,那個機械體也不再是老黃,它也許能保留記憶,但那毫無意義。老黃的靈魂已經走入了倒計時。

本來預計的如釋重負並沒有出現,反而心裏沉得難受,悲哀得讓我不敢看。

“那時候,你再來唱一首明月幾時有吧……”

緩緩關上的大門裏傳來老黃終年不變的音調。

第二天我在人事部大廳遇到了吳忘。他恢複很好,酒氣已經完全消失。

“聽說我和王越隻能留下一個。”他小心翼翼地問。

我沒有否定,真相總得麵對。

“你為什麽一定要進入穆恩?還有很多不錯的集團也需要你這樣的年輕人。”我問。

“我想要改變新人類與舊人類的關係,證明金屬裏也能擁有靈魂。而穆恩的產品,正在做著這樣的事。企業夠大,才裝得下我的野心啊。”青年笑著說。

到人事部部長辦公室處,我還沉浸在吳忘幾乎狂妄的言語裏,被新部長迎麵的話給嚇了一跳。吳忘與王越的人事甄選三十日後確定?那不是老黃的去世日期嘛。

兩個新人也收到消息,頻繁與我接觸。說起來,這也是考核項目之一,公開來看誰能夠獲得進一步的機會。

我的辦公室裏種滿花草,對外說是因為以前廣寒宮開拓時眼裏完全看不到綠色的原因。其實隻是希望有什麽能夠陪在身旁。

王越來過兩次,送了我一盆蘭花、一簇雛菊,直愣愣說凱斯特你會留我的對吧,論才華我比他好幾條街,沒有理由拒絕。我含糊其詞,對這個完全不懂人情的天才相當無奈。

而吳忘也好不到哪兒去。他沒事就來找我聊天,什麽都問,廣寒宮、公司的情況、對新人類的看法。如此稚嫩的討好手法,也隻有雛鳥會用,但這份青澀的坦白並不讓人心生討厭。我說都還好,公司從來唯才是舉,對於新人類也並無惡意,隻是因勞務約定對新人類暫不招聘。

吳忘會變魔術我是知道的,他還有一手硬幣絕活,放入口中,從腦後取出。我問他是不是把時間都花在魔術上了,他摸著口袋裏叮叮當當的硬幣,笑說其實他更喜歡烹飪和美食。

真是有朝氣的年輕人。

中途我幾次去看望老黃,他都緊閉房門。

到出決定那一天所有人出席,部長旁坐等待結果。我端坐上首,已經簽字的紅皮聘書放置在雙手中央。

王越和吳忘都看向我,眼裏透出**裸的期盼與緊張。而部門其他人也都望過來,目光在他們身上來回掃動。這份沉重的信任已經多年未感受過了,我可以再次握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