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合水

改造環境,或是適應環境,這是個問題。

飛船緩緩降落,泊進乾坤基地的太空港。

周圍的乘客像在一瞬間接到了指令的機器,紛紛起身,手腳並用地忙碌起來,仿佛走得慢了會再被飛船帶回地球。我並不著急行動,先掏出即時通給曉靜發了一則消息:已到,勿念。

曉靜就是這樣,總要得到我的回應才能安心。尤其是這樣遠距離的行程,她一定在預計到達時間一個小時前就已經在等待這則平安到達的信息。曉靜總是很黏我,這雖然很甜蜜,但多少也會讓我有點煩。所以當隊長問我願不願意出一次火星任務的時候,我滿心歡喜地應承下來,也算是暫時脫離甜蜜的困擾,透透氣散散心。等再回到地球,恐怕就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人群陸陸續續走完之後,我舒舒服服伸個懶腰,慢慢踱到飛船最前端的行李艙取了簡單的行李,慢慢走下懸梯。這是我第一次到火星,這裏的重力比地球上要小很多,卻比飛船自旋營造的重力要大不少。我慢慢調整步態和呼吸,好讓自己盡快適應這裏的環境。

“喂,祁正!祁正!這裏,這裏!”

我循聲向大廳出口望去,看見李嚴努力伸著胳膊向我招手。我一時沒認出他來,印象中他是個十足的瘦子,而眼前這個男人卻胖得一塌糊塗。我看過去的時候,他的叫喊還在持續,並且越來越大聲,好像在向眾人宣布:這是我朋友。人們先是奇怪地看著他,然後順著他的目光找到我。讓我感到意外的是,他們的眼睛,那些火星移民的眼睛—我的心髒“嗖”的一下抽緊了—都是綠色的。

我走到李嚴麵前,抬起右手,他卻撲過來一把把我抱住,還在我後背上用力拍打了兩下,親切得有一些急不可待甚至虛張聲勢。

“好小子,我們得有五六年沒見了吧?”他左右端詳著我問道。

“差不多吧。”我隨口說著。

我根本記不清楚上次見麵的時間地點,印象中我們似乎沒有這麽熟,熟到可以跳過握手禮而僭越到一個結實的擁抱。我們隻不過在警校的時候一起參加過幾個月的集訓,畢業後,就分到了不同的單位。我成了一名刑警,李嚴則到了民政部門。後來從警校朋友那裏知曉他去了火星工作。我還蠻驚訝的。其實,這個去處並不像聽起來那樣美好。乾坤基地在經過最初的移民熱潮之後,因為環境的嚴峻和封閉,日用品常常捉襟見肘,再加上許多工作內容都枯燥單調,遠不可與繁華已久的地球相比,也就漸漸變得無人問津了。隻是後來,當地執政部門終於頭腦開了竅,專門搞了一些星球特色的旅遊項目用來吸引地球遊客,取代了原來效益少得可憐的基因改良育種業和運輸成本高得驚人的采礦業,這才有了起色。由於乾坤基地人口並不是很多,兩百年來這裏也沒有發生過幾起案件,所以並沒有設立專門的司法部門和監獄,隻有最普通的警局。如果發生罪犯事件,都由地球這邊派人過來把犯人引渡到地球審判並服刑。而我這次來,正是為了履行這一工作。

上車之後,我問李嚴:“受害人現在怎麽樣了?”

“還在搶救。”

“應該沒事吧?”

“誰知道呢。”李嚴歎了一口氣,隨即又變得活泛起來,“飛船上的食物一定折磨得你夠嗆吧,走,我帶你去嚐嚐本星的特色。”

我勉強招架著他的熱情洋溢:“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咱們先去一下當地警局吧?”

“當然不可以。那不過是走個程序,不用那麽著急。我們領導安排我要好好招待你,所以你要先配合我去吃飯,我再陪同你去警局。”

先吃飯也沒什麽,我的確有些餓了,就隨他啟動了火星車。

今年,因為地球跟火星之間的距離突破了5000萬公裏,人們比往年對火星的關注度有所增加,火星方麵也以此為噱頭來吸引地球遊客。這一宣傳剛剛開始奏效,乾坤基地就出現了一起遊客中毒案件。中毒的遊客已經在第一時間被送回地球,我來之前聽到的消息是還在搶救,但從告知者的語氣中判斷,生還的概率已經微乎其微。毒物的劑量並不大,但由於中毒者是個孩子,所以情況會更加棘手一些。

“你以前沒來過乾坤基地吧?那我可得提醒你了,這兒跟地球可很不一樣,你要有心理和生理的雙重準備!”李嚴難得換了種不再戲謔的語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也感到自己從下飛船到現在,心情有些凝重。不管李嚴出於什麽目的,他招待我的熱情總是好的,我也不能太冷場,便有些誇張地說:“是啊,這裏跟地球還真是不一樣呢。”

其實用不著李嚴提醒,我也已經深切地感受到了此地的不同,腳下的重力比地球小得多,如果不是剛剛乘坐的那趟客運飛船裏的自旋重力,我恐怕很難一下子適應這兒的環境。地球到火星的客運飛船,跟去往其他地方的飛船一樣,是利用內部的環狀結構不斷旋轉獲得的離心力來模擬重力的。即便如此,我還是感到周遭都是輕飄飄的,有一種雙腳用力一踏就能起飛的錯覺。

“這兒蠻適合養老的吧。”我決定也談點輕鬆的話題。

“怎麽說?”李嚴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繼續嫻熟地操縱著車子。

“重力小啊,幹什麽都不費勁。上了年紀的人肯定挺喜歡這兒的。”我打著哈哈說。

李嚴苦笑一聲:“那你可真是錯得厲害。”

我疑惑地看著他,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重力小了不假。可在這種地方,人體骨骼中的鈣質會加速流失,時間一長很容易骨質疏鬆,關節更加鬆脆,隨時都有骨折的危險,肌肉的萎縮更可怕,而且在微重力下就連心肌都會損失肌細胞,這樣一來火星上的人心髒會比在地球時更加趨於圓形,彈性也越來越差。換句話說,你在這裏待久了,身體的各種機能都會下降。除非……”

“除非什麽?”

李嚴搖了搖頭,就專心開車,不再說話。

“犯人現在什麽地方?”吃完飯之後,我問道。

“又來了,又來了。幾年沒見,你還是這樣,工作狂。我已經安排好了,準備先帶你去遊覽一下火星的風景呢。”

“還是免了吧。”我說,“從地球起飛到剛才落地,這一路把我折騰得夠嗆,我這會兒還渾身不舒坦呢。你還是快點讓我把活兒結了,我也好早點回去。”

“才來這一會兒就受不了啊,我可是在這兒待了兩年了,每天都忙得要死,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呢。”李嚴說著像模像樣地歎了一口長氣。

我裝作同情地說:“是嗎,那真是太辛苦了。”

謊言會讓人變得虛偽,一個虛偽的人,會從心裏一點點崩潰到外表,這是掩蓋不住的。我又是個不怎麽擅長掩飾自己的人,幹脆決定如實相告,於是說:“我下個月就要結婚了,什麽都還沒置辦,時間真的是有點緊張啊。”

“這樣啊,你小子太不夠意思了!結婚這麽大的事都不通知我。”李嚴說著在我胸膛捶了一拳,“婚禮那天,我說什麽也要到場祝賀!”

我有些奇怪,為什麽每次提到犯人的事,李嚴總是避而不談,似乎是在刻意回避著這個話題。表麵上看,他很是熱情,但我總感覺,在那雙看似熱情的眼睛背後,似乎有著某種難以名狀的情緒。

“喂,你聽說過移民計劃吧。”火星車發動之後,李嚴依然沒有給我談案件,而是把話題扯到這個遙遠的觀念上。

“已經幾百年過去了,沒什麽新鮮。”我說道。

“是啊,對地球人來說的確不算新鮮事,在這個連馬桶都聯網的時代,每一秒鍾都製造和傳播著無數的新聞。別說幾百年前的陳年芝麻爛穀子,就是昨天的頭條,今天也會被淹沒得無影無蹤。這個時代最不缺的,就是信息。”他開得很慢,但是顛簸感還是通過輪胎和座位直達我的後背。旅途勞累仿佛一下子襲來,我竟然被搖晃出些許睡意。李嚴的話就像是從遠方吹來的風,晃晃悠悠恍恍惚惚飄到我的耳邊,“但是對於乾坤基地的人們來說,這是永遠翻不過去的一篇。你知道這裏的常住居民如何形容火星嗎?”

“怎麽形容?”我意興闌珊地搭腔道。

“被遺忘的孩子。”李嚴眨了眨眼睛,說,“相較於火星來說,地球更像是母親。起初,乾坤基地建設所需要的一切都是從地球運送而來,漸漸地,隨著乾坤基地基礎設施的完善,地球方麵對於火星的補助開始逐漸縮水,倡導移民們自力更生,甚至翻出來幾個世紀前的口號標語對火星移民者進行輪番轟炸。”

“幾個世紀前的口號標語?”聽到這個,我驅走了些許睡意。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哈哈,當人們到達火星的時候,並不像當局在地球上宣傳的那樣,這邊已經建設完善,可以媲美地球上任何一座繁華的城市之類的。這裏隻是開發出了一塊貧瘠的土地,還有堆積如山的廢棄建築材料。最初的那批移民親手建造了這裏,也就是後來的乾坤基地。當最後一批移民被遣送……應該說是遣送吧,一道禁令的頒布使得這一切看上去如同一個政治陰謀。沒錯,那就是陰謀。”

“這個禁令的事我倒是聽說過。嚴禁火星移民回到地球,對吧?包括所有從地球移居過去的人,最不可理喻的是,也包括他們的後代。”我說。

“地球到火星,中間就像是有一道高分子樹脂膜一樣,可以濾過,也可以阻攔。看似很薄很軟,但卻不可逾越。”李嚴的臉色漸漸嚴肅起來,他轉向我問道,“你對火星了解多少?”

“比你認為我可能知道的要少得多。”我坦言。

“火星的大氣層稀薄,不能有效地消耗和反射太陽輻射,自然,也就無法保溫。所以火星上的晝夜溫差很大,能達到100℃。赤道附近,白天溫度可以達到20℃,夜間會驟然降低到-80℃左右。火星上到處都是沙漠,到處都是幹旱和寒冷。如果真的有地獄,那麽這裏可能是最接近的地方吧。其他一切都好說,最難的,是水分。對,就是普普通通的水。有時候,我覺得人類挺傻。隻有離開了母親的懷抱才知道那裏究竟有多麽溫暖。在宇宙中,類地星球數量很多。最新的數據我不清楚,大概發現了上萬顆了吧。而這其中,有液態水的,卻不足千分之一。這裏根本沒有地球上那麽多的水可以自給自足,從地球往火星運輸也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那這裏的人們怎麽攝取水分?”我疑惑道。

“毛細納米管—人類智慧與科技的結晶,被用來從沙漠一樣的岩壤中汲取水分。想象一下吧,從幹涸龜裂的大地中一點一滴地獲得水分,簡直就好像是蚊子在吸魔鬼的血。一個立方米的岩土層開采一天所提取的水分隻有小半杯,這還是比較理想的地方。一小杯水能幹什麽?解渴?根本不夠,頂多就是濕潤一下口腔。改善環境?一代又一代的火星移民在孜孜不倦地做著嚐試和努力,但效果不用我說你也知道。他們能做的隻剩下改變自己。隨著時間的推移,這裏的人們進化出了一種特殊的能力。”

“特殊的能力?”李嚴就像是說書人一樣,不斷地拋下扣子,吸引著我的注意。一開始悄悄滋生的睡意此刻已經**然無存。

“上警校之前我是學習生物的,我跟你說過吧。”

說過嗎,我沒有一立方厘米的印象。我上警校的時候,也學過一些基礎生理課,也許能給我們提供些許共同語言。但是,此時此刻我不想打斷他,隻想知道他到底想要跟我說些什麽。

“人體中的水分包括自由水和結合水兩種。自由水很好理解,在生物體內和細胞內都能自由流動,是良好的溶劑。結合水稍微有一些複雜,它是吸附和結合在有機固體物質上的水,主要是依靠氫鍵與蛋白質的極性基相結合形成的水膠體。這部分水不能蒸發、不能析離,不再具有流動性和溶解性。自由水占總含水量的比例越大,原生質的黏度越小,代謝就越旺盛。相反,結合水占比越大,代謝就會受到幹擾,嚴重的話,甚至會停止。”

我聽得雲裏霧裏。

拐過一個彎道之後,李嚴繼續說:“這裏的人們真的很可憐。怎麽說呢,就好像生物鍾。地球上的所有動物都有生物鍾,這是一種進化和自然選擇的生理機製,是一種從白天到黑夜的24小時循環節律。比如一個光-暗的周期,與地球自轉一次吻合,所以人們白天工作,晚上睡覺。生物鍾是受大腦的下丘腦視交叉上核控製的,我們有晝夜節律的睡眠,清醒和飲食行為都是生物鍾在起作用。

“你應該也做過一段時間的夜晚執勤吧,所有從警校出來的菜鳥都要被扔進夜間巡邏隊泡一泡磨一磨,晚上不能睡覺的感覺不好受吧。這就是生物鍾在作祟,白天工作晚上睡覺是幾億年的選擇,你就算窮盡一生,也無法真正適應白天睡覺晚上工作。因為,有些東西是深入骨髓的,寫在你的基因裏的。”

“你到底想說什麽?”我終於忍不住發了一問。

“火星上白晝和夜晚跟地球不一樣啊,但人們仍然要保持24小時一次的生理循環,所以幾百年以後,這裏的人們的生物鍾已經跟地球人完全不同。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如果生物鍾已經徹底不同了,那麽地球人和火星人還算是同一種生物嗎?”他看著我,說得很認真,完全沒了來時的聒噪和浮誇。

“這個……”我被問住了,“我怎麽知道?我又不是學生物的。”

他似乎知道無法從我這裏得到答案,沒有去深入追究,而是別過腦袋直視前方。我們兩個人各懷心事,都不再說話。十幾分鍾之後,他把車停下來,說:“到了。”

這是一個看上去很特別的建築,遠遠望過去就像是擱淺在沙灘上的一頭巨鯨。仿佛是看出了我的疑惑,李嚴說道:“這裏原本的設計是一個海洋公園。海洋公園,嘖嘖,沒有比這更諷刺的了。”

入口處的地方擠滿了人,圍得水泄不通。通過他們整齊劃一地向我和李嚴投來的目光可以得知,他們是為我們而集結在一起的。他們的目光像陰風一樣吹來,我忽然感到身體一陣發冷。他們那一雙雙閃爍的眸子,給我的感覺就像是準備捕食我的狼群。是的,他們嘴角浮動的憤怒,絕對可以把我吞掉。

“看什麽看,都不用幹活啊。”說這話的是李嚴,這是我從跟他見麵到現在為止第一次覺得他的聲音如此溫暖,“去去去,不要影響地球來的公務人員辦案,小心我把你們都抓起來。”

雖然我不喜歡李嚴的狐假虎威,但這的確幫了我很大的忙。當地人聽到他的話,雖然看上去仍然不忿,但都紛紛往後退了兩步,讓出一條通道到大門。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為什麽火星方麵要派專人來協助我辦案。李嚴的動機也就清晰了,不管從地球來的人是否是我,是否跟他有過交集,他都會申請來協助辦案。因為,這難得一遇的事情對他來說不啻於一項政治活動,是一項可以寫在報告裏呈給上級的政績,然後作為他盡快離開乾坤基地的籌碼。

我在李嚴的護送下,通過巨鯨洞張的大口進入其“腹部”。

一路走來,這裏的警衛寥寥無幾,真不知道這樣的地方和警備能否關押住罪犯。李嚴帶我來到一間辦公室,裏麵有兩個正在辦公的人員,一男一女,男的見我進來主動上來握手,那隻手瘦骨嶙峋,而且觸感冰涼。女的卻別過臉,看都不看我一眼。

“這是這裏的負責人,這是地球來的專員。”李嚴簡單為我們做了一個引薦。

“一路勞頓,辛苦了。”負責人明顯也是從地球派來的工作人員,他的瞳仁是褐色的。

“沒什麽,都是工作,能把卷宗給我嗎?”

“當然,當然,kun0725號,把卷宗拿過來。”負責人對那個對我嗤之以鼻的女人說道。女人極不情願地把一份檔案甩在桌子上。我真不明白,她為什麽對我脾氣這麽大。

“不要鬧情緒嘛。”負責人嘟囔了女人一句,然後覥著笑臉,拿起卷宗遞給我。

“他叫她什麽?”我趁接過負責人手裏的卷宗之時,小聲問李嚴。

“kun0725號啊,這裏的人們都用代號,不用姓氏。”

我打開卷宗,發現裏麵隻有薄薄的一張紙,而紙上隻有一句話:

個體kun3873號於32個地球時前在乾坤基地向地球遊客投毒。

我希望接下來的事能像卷宗上的敘述一樣簡單。等等,那個女人的號碼跟卷宗上投毒者的號碼……我也許明白了她白眼我的原因。雖然首字母的相同不一定就代表了他們之間存在著一種直係的血緣關係,但它多多少少也說明了一些問題。

“走吧,我們去看看那個kun3873號?”我想要趕緊結束,不知道為什麽,這裏的氣氛越來越壓抑。

“好好,沒問題,我來帶路。”負責人打開門站在門口,把我和李嚴讓出去之後,他再從後麵超過我們,走在前麵。

“就在這裏,我還有事先走了。”負責人把我們帶到之後告辭道。

這是一間不大的屋子,門打開的時候,我立刻驚呆了:這個所謂的個體kun3873號竟然是個小孩子。他看上去不過五六歲大,留著一頭黃色的卷發,皮膚很白,眼睛很大,瞳仁翠綠如同貓眼。那眼神,讓我心裏發毛。有那麽一瞬間,我居然產生了想要奪門而逃的衝動。好在李嚴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讓我增添了些許的力量。他的手,很溫暖。

吃驚之餘,我仿佛突然想清一個問題。從接手案子到現在,沒有任何人跟我提起犯罪嫌疑人的情況。我曾詢問過同事,他們表示並不知情。這也難怪,他們誰都沒有來過火星。隻有主管說:“到了那邊再慢慢了解吧。”我想反正是投毒案,反正多與感情糾紛有關,也不會多麽複雜。

直到見到他。他披了一件並不合身的大衣,我從未見過這種式樣的衣服,看上去像是一個從底端掏了個洞的麻袋。所以,他給我的感覺並不是穿了一件麻袋一樣的衣服,更像是被人惡作劇一般裝在麻袋裏。此刻,他蜷縮在牆角,瑟瑟發抖,像極了一隻可憐的貓。

“我不想害死她。”他開口說。謝天謝地,我能聽懂。

“我們都知道。而且,你確實沒有。”李嚴緊走兩步,把他抱在自己懷裏,輕輕摩挲著他的腦袋說。

“我不想害死她。”他仍然隻有這麽一句,語氣裏充滿了恐懼。

我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叫了聲李嚴,讓他到外麵談。

“怎麽是個孩子?”這是我問出的第一句話。

投毒者和中毒者都是孩子。我長長出了一口氣,雙手交叉在一起,這下棘手了。

從卷宗上看,這是一個整個過程簡單明了的案子,一個本地人對遊客的投毒案。我隻需要把投毒者押解回地球,然後移交相關部門就行了。我本想對自己說,事情就是這麽個事情,沒什麽大不了的,隱情和良心的事需要法官去考慮去頭疼,跟我無關。我隻要按照預想的去做,沒有任何人會站出來指責我的冷漠,我隻是公事公辦。

但這是一個孩子啊。

李嚴看著我,完全沒有了之前鬆鬆垮垮的模樣,而是露出了我到火星基地以來,看到的最真誠的眼神。

“事情就是這樣,一切都擺在眼前,明明白白。”他說道,“事實清楚,證據確鑿。”

“可,這麽小的孩子怎麽會是投毒者呢?”我說,“有動機嗎?”

“這你要問他了。”李嚴直視我的雙眼,“你可以進行一場審訊,你有這個權利。”

“我會的。”我說完之後,再次走進屋裏。

“叔叔是來抓我回地球的嗎?”我走過去,還沒開口,他先說話了。但是我不知道怎麽回答。是—這無疑會增加這個已經害怕得篩糠般的孩子抖動的頻率和幅度;不—我並沒有這個權利。

“我……”我在嘴裏磕絆了幾句話,最後說出來的是,“別害怕。”我隻能說這種屁用都沒有的安慰話了。

“我不想離開火星。”

“我知道。”

“一小塊。”他哭泣起來,“我隻給了她一小塊……”

“別哭,”我試著安慰他,把我的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我發現這讓我付出了很多勇氣。

“隻是一小塊……”他繼續哭泣著。

“什麽,一小塊?”

他抽泣了一會兒:“水。一小塊水。”

我有些疑惑了,抬起頭,看著跟隨我而來的李嚴。

“水怎麽可能是一小塊的,還是說,”我對著李嚴發問,“水是你們這裏一種物質的特別稱呼?”

“不不不,水就是水,不是什麽物質的別稱。”

“我不明白。”我轉過頭,對著孩子說,“能跟叔叔講講,是怎麽回事嗎?”

“我們玩得很開心,然後她說她渴了,問我有沒有水,我就給了她一小塊,就一小塊。我每天也隻有這麽多水的供給。她喝完之後就……我不知道,他們說她睡著了。”小孩似乎是替李嚴解釋道。

“叔叔,”他看著我說,綠色的眼睛裏毫無生機,隻有一片灰茫茫的絕望,“我會死嗎?”

我不知道。但是—“不會。”我隻能這麽說。

“你,你給我出來。”我對李嚴說道。

李嚴看出了我的窘迫,對我說:“我並不是要為難你,人你可以帶走,但是我希望你能夠把情況如實地匯報給地球上的法官。我們會為一次誤食結合水事件負責,但是我想問問你,誰對我們負責?到了今天這個樣子,我們才是受害者。”

啊,我大概明白了,為什麽是一塊水。

他說“我們”,堅定地把自己劃分到了火星族類。這個詞告訴我,我誤解了他。事實上,我跟李嚴並不熟,我對他所有的印象都來自我對他過去做的那些事意向的猜測。也許是因為,我一開始就討厭他,才會把各種各樣我討厭的帽子都扣在他的腦袋上。那也許全都是誤解。也許他離開地球來到火星,是想要在乾坤基地紮根。也許他是真想要利用自己的能力為這裏的人們謀取福利。他對我所做的一切,所說的一切,不過是要我看到乾坤基地真正的現狀,並非像地球政府鼓吹的那樣。

我突然感覺好累。

“讓我猜測一下吧,雖然我對你們這兒的環境並不真的了解。”我說道,有意地使用了“你們”這個詞。“我估計,當地人飲用……或者說食用的水,跟普通觀念裏的自由水不僅僅是結構不同,成分也大不相同吧。也許含有更高的鈣質、磷質,因為你說過,這裏的引力很容易引起骨質疏鬆吧。等等,如果神經係統發育所需要的其他微量元素也要考慮到的話……還有必需的氨基酸,天哪,天哪。”

我突然哽住了,兩百年,十幾代人,截然不同的環境。這是個多麽嚴峻的題目啊。

把品質最好的金魚放入湖泊,隻消三代,就會蛻變成野生鯽魚。

“我知道,你一直都是個好警察。我相信你。”李嚴說著把雙手放在我的雙肩上,用力按了按,“我希望你能做到。”

“什麽?”

“答應這個孩子的話啊。”

……

家人在一起團聚。這是我目前在權責範圍之內能給他做的僅有的東西了。我不知道結局是什麽。這次離開,也許不會是永訣。我不去考慮訴訟的事,不去考慮律師的事,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地球三倍於此地的重力,會對他脆弱的骨骼造成怎樣沉重的壓力,他的內髒、他的心髒,能否承受地球母親的懷抱。地球上有沒有準備好他能飲用的結合水。一滴普普通通的純淨水,或者礦泉水、弱堿水,哪怕蒸餾水,會不會在瞬間奪去他所有的一切。

我想到了來時路上看過的旅途雜誌,那些漂泊在外的遊子,一輩子回不了自己的家鄉。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在離開火星的前一晚,我用即時通跟曉靜連線。我以為短暫分開兩天會獲得清閑和自由,但這兩天讓我明白,分開的時候我是多麽想念她。她問我,事情辦得順利嗎,我說嗯。她說快回來了嗎,我說明天。她說路上小心注意安全,我說嗯。一陣短暫的沉默。我說靜,我想你了。

第二天一早,李嚴開車把我和這個孩子送到太空港,一路無話。分別的時候,李嚴再次把我抱住,使勁拍了拍我的後背,我沒有拒絕。

就在我準備轉身登艙的時候,他突然向前一步,拉住了我。

“結合水和自由水,你說,這還是同一種東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