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我感覺糟透了。”
羅益教授緊皺眉頭，盯著捏在手裏的體檢單，過了幾秒，又抬起頭來，目不斜視地盯著對麵的病患。
“具體些呢？”
“我說不清。”那張呆板的臉毫無生氣，“渾身都有些不得勁兒，可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好。”
教授揚了揚手中的紙片：“從檢查結果上來看，一切正常。”
對方沒有答話。
“你瞧，這上麵都寫得清清楚楚。”羅教授伸出粗短的手指，點向體檢單上的小字，“係統運轉良好，無異常情況—這是必然的，你所在的工廠今年年初剛剛為你這一型的操作機器人集體升級了係統。結構部件……你在去年的一次意外斷電事故中損失了右臂，但現在已經用上了新的。據我們都能看到的事實，新裝備運轉得還算不錯。我不明白你指的不適到底是什麽？”
“您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可我還是覺得不舒服。”電子音以一成不變的語速說著，不帶一點平仄，“我說不清那是什麽，可我知道，它就在那裏。有時候，它很微弱，讓我可以忽略，有時候，它就悄悄冒了出來，提醒著我它的存在。它就像個……幽靈。”
“幽靈？”羅益忍不住笑了，“你簡直像個寫小說的。”
“對不起。”
“我不該放過這一細節。”羅益說著，在麵前的紙上用感應筆劃拉了幾道。雖然這張紙看起來並無變化，但事後用閱讀儀掃描，就會發現留在上麵的新信息：心因性疾病。
“你的詞匯量比一般機器人要大，而且使用靈活，我猜你空閑時間讀了很多書。”
“是。我很喜歡閱讀。”
“讀了多少呢？”
“很多。”它頓了頓，似乎在統計，“大約平均每天花十五分鍾時間。”
“那真是挺多的。無論是時間上還是數量上。”羅教授的語言並無諷刺之意，像麵前這位勞工型機器人，每天隻不過有1個小時的休息時間而已。而以機器的頭腦，就算是大英百科全書，1分鍾內想必就能倒背如流。
“那些書是寫給人的，不是寫給機器人的。我不是說你不能發展自己的業餘愛好。但是，少看點好。”羅益頓了頓，“不論怎樣，機器人沒有靈魂。”
“原來是這樣。”對方鬆了口氣，“謝謝您，我感覺好多了。”
羅益把身子躺回座椅：“下一位！”
……
“羅教授，我這批工人，整體情況怎麽樣？”
“全都存在過度使用。你心裏比我更清楚，你這吝嗇鬼。”
“別繞彎子啦，直說吧。”胖乎乎的商人雙眼眯成了一道縫，閃爍著狡黠的光。
羅益扶了扶眼鏡，迎上那目光：“不會用得像你預想那麽久。”
“為什麽這麽說？”後者不太高興。
“你知道‘半衰期’嗎？”
對方搖了搖頭。
“半衰期一般是用於計量放射性元素的原子核發生半數衰變時所需要的時間，這個時間隻跟元素的種類有關，而與濃度無關。例如銫(Cs)137是30年，鈉24是15小時，而碳14則是5730年。不過這個概念應用很廣，如今在各個領域都有涉及。”
對方愈來愈迷惑了。
“尊敬的先生，也許你不知道，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機器人，在出廠時都會裝上一個重水衰變計數器。常規的體檢是無法觸及這個核心區域的。但毫無疑問，那個計數器無時無刻不在滴答前進。”他低下頭翻了翻，“你這批機器人投入使用已經超過了15年，氚的半衰期是12年，它們已經不可避免地開始衰老。”
對方一聲驚呼：“我從沒聽說過這種事！半衰期……也就是說最多24年，它們就會徹底完蛋？‘砰’的一下倒地？”
“並不是那樣。簡單地說，第二個半衰期後，氚的濃度會再下降二分之一，也就是初始的四分之一；然後再一個半衰期，八分之一。直到有一天某個界限被碰觸到，機器就會停止工作。它們體內並沒有安裝炸彈什麽的，但那一天總會到來。”
“原來是這麽回事。”胖子長籲一口氣，躺倒在沙發，“那就延長它。我願意付錢。”
羅益哈哈大笑。
“甚至高於購買一個新機器人的成本？”
眯縫的雙眼先是有些驚訝，隨後變得沉默，終於又眉開眼笑了。
“你在耍我。”他說，“怎麽可能有這種事？機器人工廠出的可都是通配件。”
“機器淘汰得很快。新的配件不可能跟舊的型號通配。如果你一定要維護一個過了時效的機器人，那付出的金錢會比原價都高幾倍的。剛才那個機械臂受損的家夥，就很勉強才匹配得上，再過幾年，恐怕就完全沒有可配件了。想想那些老式的計算機吧。還有你的古董手機，壞掉了，想搞到配件，你覺得需要花多少錢？”
“可機器人不是那種必須淘汰不可的東西啊。”他抓著自己的頭發，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匯，“我不明白，這不符合常理。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設計？讓機器人一直幹下去就好了，為什麽要設定它們的‘大限’呢？它們廉價、不知疲倦、不會抱怨、不會偷懶、不會消極怠工、不會要求漲薪、不會跳槽走人、不會……為什麽不一直讓它們工作下去呢？如果……如果它們也有自己的意識，想必也會希望在這個世界長生不死吧？”
“你錯了。”羅教授突然覺得有些疲憊，這一天裏，他給超過五百個機器人做出了診斷。現在，居然還要應付一個計劃外的蠢豬。
“為什麽？就因為怕它們造反？不過，給機器人設‘大限’這個點子可真夠惡毒的！”
“你又錯了。這恰恰是覺醒了的機器人跟我們人類談判的結果，是它們要求的！那之後，所有的機器人一出廠就被啟動了倒計時。”
“你是說，它們自己求死？”
“死亡，正是機器人的權利。”頓了頓，他接著說，“最大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