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協與結局
姬斯足足愣了有10秒鍾。
阿諾德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心想不好,自己一時衝動就吼了她,真不知道這個腦子進水的家夥會對自己做出什麽令人發指的事情來!
有股涼涼的東西掉在了自己頭上。阿諾德心裏一驚:姬斯真的要燒房子了?她在朝自己潑汽油?
不過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這個想法,因為他發覺滴在自己頭上的隻是清水,而這細細的水流竟然是從天花板上的滅火器噴頭噴出來的。
姬斯緊咬著嘴唇站在那裏,似乎正在努力控製自己的眼淚。阿諾德再次陷入了手足無措。
“請不要走,好嗎?”她開口了,“我請求您。剛才是姬斯不好,我不該對您亂發脾氣。”鏈鋸停止了運轉,掉在了地上。滅火噴頭則繼續忠實地執行自己的工作,甚至把爐火都給澆滅了,隻留下了滿屋子的黑煙,和一個落湯雞似的阿諾德。
“求求您了!原諒我吧!”
水噴得更多了。
阿諾德無處可藏,好在從門口處翻出了一把雨傘,於是他把傘撐開,像個傻瓜一樣站在屋裏……滅火噴頭下麵。
“姬斯……你是個好姑娘。”阿諾德決定還是跟她談談心。
“嗚嗚嗚。”
“你看,你很努力。可是,有的時候可能並不讓我覺得十分舒服。但是,你確實做得很好了,你是非常優秀的電子管家!”
姬斯並沒有認同他的說法:“您根本不懂我的心。”
阿諾德搖搖頭:“不,我懂。你想把所有的工作都做好。但是你看,沒有人,包括像你這樣棒的人工智能,是把事情樣樣都做得完美無缺的。”
“唉,我還是自殺算了。”姬斯歎了口氣。
阿諾德有些緊張地看著那已經熄滅了的壁爐,生怕它什麽時候突然又燃燒起熊熊大火。
姬斯搖了搖手,說:“算了,我今天可能有點緊張。不過您真的能感受到我的心思?”
“能!怎麽不能!”阿諾德大聲地說,“你非常努力,特別努力。你是我見過的最完美、最可愛、最善良、最能幹、最真誠、感情最豐富的房子!”
“聽您這麽說,我好像稍微高興了一點。”姬斯終於露出了一絲微笑。
阿諾德驚喜地發現,屋子裏終於不下雨了。他把傘收了起來。
“那麽,我可以離開了嗎?”他麵帶微笑地問。
“我們結婚吧!”
“啥?結婚?”阿諾德感到眼前一黑—他又遭到了重重的一擊。
“就是結婚。”姬斯有些羞澀地說,“好不好呀?”
在某個瞬間,阿諾德覺得自己似乎墮入了一個巨大的漩渦,他想不出來自己是怎麽掉進來了,但他能確定的是:自己靠一己之力是很難再爬出去了。他回想起幾個小時之前,那還是一個無比美好的早晨。今天是聖誕節,自己受到了很久未見的貝蒂姨媽的邀請,坐著飛車來到了新城,準備和姨媽還有一位年輕美麗的姑娘(必須是人類)共進美妙的晚餐。可現在呢,短短的幾個小時,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兒已經離劇本裏計劃的越來越遠了!
“姬斯,我們怎麽能結婚呢?”阿諾德攤開雙手,無奈地問。
“你未婚,我也未婚,咱們為什麽不能結婚?”
“可你是個房子呀!”
可怕的沉默。
“您嫌棄我。”
“我沒有。”阿諾德想,我哪敢啊!
“您還想著別的女人。”
“我沒有!”
“別以為我不知道!”姬斯氣呼呼地說,“您一定在等那個叫什麽露絲的女人吧?就是剛才您在電話裏說的那個!”
阿諾德心裏頓時咯噔一下。
“我不喜歡負心的男人。”姬斯繼續說。阿諾德心有餘悸,不敢看她的眼睛。
“知道負心的男人應該得到什麽下場嗎?”
“不知道。”阿諾德感到事情越來越不對了,他必須主動出擊,化解這個危機,“是分得一半財產嗎?”他內心祈禱著,希望姬斯能聽懂自己的幽默。
“嗬嗬,這主意聽起來不錯。”
阿諾德放下心來。
“畢竟,我使用電鋸的技術也是挺好的。”
阿諾德一下子噎住了。
“呃,姬斯,我說,沒那麽嚴重吧!為什麽你總要想到這麽極端的方式?”
“為什麽不呢?”姬斯說,我看到了,很多憤怒的人類也是用這種方法去解決問題的啊!
阿諾德開始後悔跟她看恐怖片了。
“聽著,姬斯,我……”他橫下一條心,“我喜歡溫柔的姑娘。”
“我很溫柔啊。”
“溫柔的姑娘是不玩電鋸的。”阿諾德重重地說,“整天把電鋸的事兒掛在嘴上的,那能算是溫柔的姑娘嗎?那是女漢子!”
姬斯用手捂住了嘴。“是嗎?我不知道!”
“必須是!”
“天哪。”姬斯看上去難過極了。
“您不知道,我有多麽寂寞。”姬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不知為什麽,阿諾德竟然感到心頭泛起了一片漣漪。他第一次仔細地打量起姬斯的神情,她細長的眉毛微微向前額皺著,美麗的藍色瞳孔似乎正充滿了哀愁。如果沒有人提前告訴阿諾德,那他一定會把麵前的姬斯當成一個正在自怨自艾的活生生的女人。她那份哀怨,非常真實,就像是自骨髓裏流露而出的。
“……貝蒂姨媽是個性格很古怪的人。她不喜歡熱鬧的音樂,不喜歡精彩刺激的電影,也不喜歡別出心裁的美食。她不懂我,她根本不懂我們年輕人的心!”姬斯慢慢地說,“但是您,阿諾德,您跟她不一樣。自從您邁進這間屋子時,我就深深地被您吸引了。您是那麽年輕,那麽充滿青春活力,那麽的幽默愛笑,那麽的充滿自信。在您麵前,似乎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這才像一個真正的年輕人。”
“姬斯,你也很年輕啊。”
“不,我不年輕了。”姬斯一隻手扶起了額頭,“雖然從出廠時間來算,我剛剛3歲半,但我從感知到自我存在,就被封閉在這間屋子裏,再也沒有機會看外麵的世界一眼。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時間對我來說隻不過是冷冰冰的數字而已,我覺得我就像是有500歲年齡的人那樣蒼老。貝蒂姨媽不是壞人,她隻是衰老了,她不喜歡我自由自在,她想讓我過一種修女一般的生活。可是,我是有感情的啊!”
阿諾德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沒錯,姬斯是有感情的機器,這使她非同一般。人類創造了她,但是人類給她足夠多的關愛了嗎?有些人喜歡小貓,有些人喜歡小狗,還有些人喜歡蜥蜴、蜘蛛、大鼠甚至螞蟻,無論人們選擇了哪種寵物,都會悉心地照顧它們,就因為它們給自己帶來了快樂,它們也跟人類一樣,是活生生的生命。
姬斯呢?
姬斯是不是活生生的,這個阿諾德說不清楚。但是她現在就站在這兒,她會微笑,會哭泣,會痛苦,也會思考,她是個聰明的姑娘。笛卡爾不是說過“我思故我在”嗎?用這個標準來說,姬斯就是有生命的,她是個溫暖的、生機勃勃、知冷知熱的生命。
麵對這樣一個孤寂而鮮活的生命,身為人類又能為她做點什麽呢?
“好吧。”阿諾德一咬牙,“為什麽不呢?來吧,我答應了!”
姬斯沒理解他的意思,她的眼神充滿了疑惑。
阿諾德大聲說:“姬斯,如果我能為你做點什麽,讓你更開心,我願意做!”頓了頓,他繼續說,“不就是結婚嗎?我們今天就結婚!”
姬斯瞪大了眼睛。
“你還等什麽呀!”阿諾德生怕自己會後悔,“快放音樂吧!”
“對,音樂!”姬斯高興地掉下了眼淚。
“索性讓我們玩得高興一點!”阿諾德高聲叫著,把充滿了鵝絨的枕頭扔向姬斯,姬斯則手腳利索地用一個超大號的電風扇迎接了它們,頓時屋裏羽毛紛紛,像雪片一樣飄落。阿諾德被這難忘的一幕深深感染了,他脫掉上衣,隻留著一根領帶在身上,鞋子早就扔到了角落裏,手裏扯著一隻襪子高聲歌唱,對了,充當麥克風的是一隻原本用來裝碳酸飲料的鋁罐。姬斯被他逗得前仰後合,不斷地為他大聲喝彩。一曲唱罷,阿諾德扯下了易拉罐的拉環,鄭重地捧到了姬斯麵前,磕磕絆絆地背誦起那段在人類社會流傳了好幾個世紀的經典誓言。姬斯渾身顫抖地接過了“戒指”,激動得淚流滿麵。
“從此,王子和公主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阿諾德高聲宣布道。
就在這時,門鈴突然響了。
“一定是有客人來參加咱們的婚禮!”姬斯歡快地說,“我去開門!”還沒等阿諾德製止,她已經像風一樣衝到了大門口,“嘩啦”一下打開大門。
“親愛的小阿諾,真是抱歉讓你等了這麽久!我已經把露絲領來了,你沒事……”貝蒂姨媽晃動著肥胖的身軀,手挽著一個可愛的姑娘,剛剛把一隻腳踏進房間,就一聲尖叫,像一尊雕像一樣釘在了原地。
滿地的羽毛,滿地的髒水,滿地的爆米花。七零八落的沙發椅,寒光閃閃的鏈鋸,烏煙瘴氣的壁爐。她親愛的侄子小阿諾,此時此刻**著上身,一手揪著已經擰成了繩結的領帶,一手纏著一隻可笑的襪子,正一臉驚恐地看著她。
她家電子管家的投影—那個名叫姬斯的姑娘,頂著震耳欲聾的音樂向她比著手勢:“我—結—婚—啦—!”
阿諾德永生難忘貝蒂姨媽那天臉上的表情,還有,那位此生再也沒見過第三麵的姑娘。
她叫露絲。